五裏坡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草地,芳草連天,半人多高。

漏夜,何當歸與陸江北、機塵和尚三人趕到的時候,遠遠望見廖青兒和她哥站在對麵,不由吃了一驚。因為前幾天廖之遠氣急敗壞地跑來說,廖父一定要把青兒嫁給孫家公子,青兒就離家出走了,留字說成親那天會回家。

後來從柏煬柏那裏將青兒挖出來,何當歸千叮萬囑地告訴青兒,嫁人是一輩子的事,絕對不能拿來玩笑。何當歸讓青兒先躲起來,直到自己處理好了孫家提親的事再露臉。青兒滿口答應著好,信誓旦旦地說什麽“就算聽見我娘上吊了我也不露麵”,才不過兩天而已,怎麽又出來蹦躂了?←_←

何當歸焦急地跑過去,竟沒注意到,不遠的地方還站了不少人,都齊刷刷地轉頭看著她。

何當歸一把扯住青兒的肩膀,用力捏了兩下,罵道:“你這個笨傻妞,哪裏不好玩兒,跑這裏來玩兒,一個不留神就玩掉小命了!”

青兒笑嘻嘻地擺手說:“沒事兒,我把我哥帶來當保鏢,天上下刀子都不用怕!”

何當歸還是不放心,蹙眉想了想,見孟瑜從對麵帶兵過來,問他要了兩副小型的輕甲,自己和青兒一人一套穿在身上。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地方,多小心都不為過,萬一像上次那樣,斜刺裏飛出一支冷箭,才真正是追悔莫及!

旁邊的廖之遠和青兒一樣笑嘻嘻的臉,打招呼說:“何小妞,呃不,應該是公主殿下才對!公主啊,上次你在宮裏亂跑,一隻耳朵讓來曆不明的冷箭給射傷了,對吧?”

“突然提這個幹嘛?我都快忘了。”何當歸眯眼看廖之遠,覺得他的笑有點幸災樂禍。

廖之遠一眨貓眼,勾唇,“你忘了,有人可是記憶猶新,刻骨銘心。”

“誰?”她下意識地一問,問出口之後又覺得這問題太多餘了……還能有誰?

“還能有誰!”除了段曉樓那個呆子!

何當歸抬手輕撫自己的耳垂,那兒有個傷口愈合後的小疤,每次梳妝,她就畫一朵四瓣紅梅遮住,乍看上去就像一顆紅痣。

回想起那次宮裏的屋頂上,她突然被冷箭襲擊的一幕,還是有點兒心有餘悸。當時若不是她反應迅速,偏頭避了一下,那她說不定就會失去耳朵,而且必然流血、呼痛,一旦驚動了包圍屋子的羽箭隊,她連命都沒有了!

那個放冷箭的人身份不能確定,隻能推斷出,對方不是羽箭隊裏的侍衛,因為後來羽箭隊全員撤退時都沒發現她。而且放箭的人也在暗處,不打算暴露自身,就沒再繼續放箭。

何當歸笑了笑道:“難為廖大人你們還記掛在心,可事情過了這麽久,想查也無從查起了吧?還是算了。”

青兒挎著何當歸的左胳膊,廖之遠則繞到另一邊,手肘壓著何當歸的右肩,湊過來悄悄道:“那次可把段少氣壞了,點遍大內侍衛的名冊,誓要把射傷你的那個人揪出來,因為有了第一次,難保不會沒有第二次暗處偷襲。喏,今天小爺將那個真凶帶來交給你處置了,感謝我吧!”

何當歸一怔,真凶已經找到了?

“重死了,請拿開尊手!”她氣憤地說,“青兒你看你哥,就像一棵站不穩的歪脖子樹。”就算廖之遠屬貓,也不能見人就掛吧!

青兒笑道:“小逸你咬牙忍了吧,很多千金小姐都想在這棵樹上上吊還不能夠呢——快,小逸你看那邊。”

順著青兒的手看過去,何當歸又是一怔。

何敬先、曾氏、何尚玉,這一家三口怎麽也來了騎兵營的演習場?不,應該是一家四口才對,遠處和孟瑜湊在一起講話的,正是何家唯一的兒子何君昊,也是拜在燕王妃裙下的小郡王子塵。

何尚玉看過來的時候臉蛋紅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向的是……廖之遠?

沒錯,盡管那眼神有些飄忽,但此時此刻廖之遠對那名女孩子產生的吸引力,顯然比何當歸產生的仇恨值大得多了。之前何尚玉見了何當歸,表情都是氣鼓鼓的,現在眼裏完全沒有何當歸的存在,隻有廖之遠的倒影。

何當歸斜眼看身側的廖之遠,嗯,還算俊朗的外形,很能迷惑人的慵懶邪魅氣質,附帶一個大大的笑容,正對著何尚玉毫不吝惜地放電。

她眯眼,心道這廝在打什麽算盤?皺起娥眉問:“那四個人跑來做什麽?來破壞我們的布陣嗎?”

廖之遠笑:“何小妞你猜!”

青兒也笑:“猜中有獎哦,小逸!”

何當歸頓時對這雙兄妹抓狂了,咬牙道:“你們確定要在這件事上和我玩笑麽,嗯~~?”

青兒嘎嘎笑著安撫好友,附耳道:“小逸你聽好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是本小姐的錦囊妙計,目前全在掌控之中,你就擦亮眼睛瞧著吧!”

另一側的廖之遠補充:“老高和杜堯正在何家找謀反的證據,一旦證實了他們是在‘知情’的前提下勾結帝凰,飛鴿傳信過來,那我這裏可以就地抓捕,一條繩子捆了那邊站的一家三口——小郡王身份特殊,暫時不能辦他——其餘三個,要砍要剮都隨你!”

青兒邀功似的說:“多虧了我聰明,懂得利用我哥的美色勾引何尚玉,沒想到這麽奏效!我跟何尚玉說我哥要在校場上耍花槍,帥得一塌糊塗,一試難忘,結果把她本人引來不說,她爹娘也不放心女兒一起跟來了,哇哢哢!一塊肥油輕易的引來三隻鴨子,看他們怎麽落進我的圈套!”

廖之遠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悅的鬥雞眼:“我是肥油?”

何當歸無奈道:“你們兩個,別替別人自作主張好不好?誰說我要對何家的人出手?”

“你不出手,是你的心還不夠硬,”微涼的手指觸上她耳朵的傷疤,廖之遠壓低聲音道,“相比何敬先,你還是太嫩了,何小妞……射傷你耳朵的凶手非是別人,就是你的生身父親,何敬先。”

“?!”何當歸愣。

青兒點頭力證:“是真的!之前我也不信,可段曉樓查出那一日事發前後進宮的人裏麵,隻有一個何敬先和你有關聯。段曉樓一直追著這條線索不放,我們不知他用了什麽辦法,但前天他已經讓何敬先親口承認了……射傷你耳朵的那支箭,是何敬先親手放的。”

“他為何射我?”清淡的聲音,冰涼的眼神,瞧不出一絲憤怒。

青兒看廖之遠,廖之遠攤手,最後還是由青兒開口:“何敬先認為當年你娘不貞,生的女兒……不是他的。他從來都沒見過你,直到燕王府命案,你上了一次公堂,他也去觀審了。發現你長得很像他,他並沒有重拾遺珠的喜悅,反而很憤怒,把這種相像當成了恥辱。”

廖之遠補充:“段少從何府下人那裏探聽到,何敬先公堂觀審回家後,砸爛了一屋子東西,還發誓要除了你這個……禍胎。”

何當歸冷靜地提出:“那日宮裏,我易容成了太監,連柏煬柏都差點認不出,何敬先如何認得出?”

青兒歪頭歎氣:“柏煬柏認不出,何敬先一眼就認出,暗中跟蹤你,這還不是父女天性的證明?可那死人妖就是死活不承認你是他女兒,不止一次說他隻有‘玉兒’一個女兒。段曉樓不忍心把真相告訴你,又怕何敬先以後再向你出手,就對何敬先起了殺心。”

“……”

“我哥勸阻段曉樓,不值得為死人妖髒了手,死人妖如今是國庫的司庫官,找人隨便溜進國庫摸走點東西,就夠他蹲十年大牢的了。”

“……”

“怕段曉樓擰脾氣,還惦記著殺人妖,我哥就把這事兒全跟段曉樓他娘說了。他娘當即決定帶段曉樓離開,回東北老宅住兩年。他們今天下午就舉家北遷了……”

“……”

“小逸你還好吧?”青兒從來都存不住話,可真相一旦說出了口,又擔心何當歸會大受打擊。

每個人都有一個承受限度,不喊出聲,不代表不會痛。

但何當歸就是這麽神奇的女子,似乎早就與痛感絕緣了。聽說自己生父對自己的殺心,她既不悲傷也不憤怒。聽說了段曉樓離京的消息,她反而笑笑道:“相交一場,他為我做了這麽多事,我無以為報,連送行都沒去。如果有天也能為他做點事就好了。”

“嗚——嗚——”營中的號角聲吹響。

天上飄灑起小雨,淋濕了五裏坡的草地和軍士們的戰甲,雨霧退兵陣緩緩啟動,從最初的十幾丈拉開序幕,暴漲到百千丈。

燕騎兵的許多老將和老兵見了這陣型,紛紛赫然變色。

他們都是當年追隨太祖皇帝打過天下的人,很多都見識過兵法如神的軍師徐達的本事,其中最讓人稱道的就是這個“雨霧退兵陣”。不論己方還是敵方的兵都能包進去,變化萬千,妙用無窮,甚至可以不流一滴血就吞噬掉強大的敵人。

眼前的雨霧陣,與幾十年前重疊,從外形上看是如此相似。頭頂的天空風雲變色,風聲呼嘯如歌。

“嫂子,你們幾個女子都到一裏外的營帳區歇息等候吧,這兒太危險!”孟瑜走過來,旁邊還有大小姐孟靜,以及一個不苟言笑的小郡王子塵。

孟靜走到何當歸身邊,不大客氣地擠走了廖之遠,搭著何當歸的手臂,耳語道:“七嫂,還記得上次我進宮跟你說的那件事嗎?”

何當歸想了想,實誠地搖頭:“不記得,當時你說了好多事。”

孟靜黑線,抽著眼角說:“就是關於‘自稱是你爹爹的何敬先,自稱是你弟弟妹妹的何君昊何尚玉,還有自稱是被你拋棄的未婚夫婿的王雄偉’那一段。”

“好像有些印象。”

“那,你是不是得罪過何敬先的母親房老太?”

“嗯,我喂她喝過毒。”

“呃……”孟靜按壓著抽搐的眉心,低聲告訴她,“聽說錦衣府的人抄了何家,房老太扯著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漢子找上咱家門來,指名要找‘逃妻何氏’——也就是你。那個黑漢子就是何家給你定的娃娃親,是房老太的遠房侄子。”

“我不認識什麽王偉雄。”

“嫂子,那人叫王雄偉,”孟靜歎氣,“那個房老太好像跟你仇深似海的樣子,句句中傷全指向你,跑到孟府門前胡說八道的,一定要抓‘逃妻’回家。二妹小婉很不懂事,火速讓人把莊上聽戲的母親叫了回來,母親很生氣,讓我來帶你回家。”

何當歸無所謂地聳肩:“隨便她們,有多大船槳,翻幾尺巨浪。我自己是問心無愧的。”

孟靜安慰:“七哥和我都是站你這邊的,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旁邊的孟瑜又催促著讓女流之輩去陣外觀陣,柏煬柏扯住何當歸的袖口,怪叫道:“師父你不能走哇,我布陣的本領還沒出師,缺了你在場坐鎮,徒弟我的腿肚子直抖!”

這話把在場眾人說愣了,什麽?何當歸是道聖柏煬柏的師父,道聖的本領都從何當歸那兒學來的?不是開玩笑吧!

之前布陣的時候,裏外打下手的軍士們都隻看到一個邋遢的老道人,聞聽是道聖是人間龍王,都紛紛肅然起敬。原本布這個陣是何當歸的差事,見道聖來臨場壓陣,眾人原以為道聖是何當歸請來的幫手,再想不到,何當歸是道聖大人的師父!

那她成什麽了?道上聖?道仙姑?

在青兒的授意下,廖之遠朝著何當歸露出一個類似“花癡”的癡漢表情。何尚玉不忿地鼓了鼓腮幫,脆聲要求道:“我不走,我也要留下來觀陣!”

曾氏吃驚,連忙勸女兒:“好孩子,你爹一個人留這兒就好了,咱們去外麵等他,啊?”

“不,我不嘛!”

曾氏掃一眼何當歸,別有所指地說:“軍營不是好女子家該呆的地方,咱們不跟有些人一樣。乖,你爹還有事要辦,咱們外麵去等他。”

其實何敬先這時候跑到五裏坡,是因為聽說錦衣府要法辦何家,慌張地找陸江北說人情。廖之遠笑嘻嘻地告訴他,我們老大去五裏坡了,何司庫去那找人吧。何敬先不疑有詐,一起來到了騎兵營,尚不知這裏有什麽在等著他。

“砰!”

“啊——”

在青兒近乎期盼的注視下,何敬先一腳踏進一個極其隱蔽的陷阱,整條大腿瞬間陷入了泥地之中,並被鋒利的鋼齒緊緊咬住,霎時間血流如注。何敬先差點沒痛暈過去,一旁的曾氏與何尚玉尖叫不止。

青兒忙道:“不怕,不怕,隻要用親生女兒的血滴下去,滴在鎖眼兒裏,這個鋼齒就打開了!所以說那個——何尚玉小姐,趕快紮手滴血,救救你爹吧!遲了他就變殘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