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質下意識地摸了摸前陣扭傷的右手,心情似飄落在水塘裏的秋葉一般沉浮不定,目光落在秦玉暖的身上。

“沒錯,這正是玉暖替父親碾磨的藥泥,”秦玉暖聲情並茂地道,“父親,女兒知道您在江南南巡時受了傷,就特意碾好藥泥等你回來,也許女兒的藥泥比不上太醫的靈丹妙藥,可也是女兒的一片心意,如今卻被母親說是五石散那種……那種醃臢東西,父親,女兒委屈。”

說罷,當真是一方秋水含在眸中,讓秦質心中起了那麽絲絲觸動,雖說他從未給這個庶女過多的關注,可是秦玉暖這一個舉動,依舊是讓他心裏暖了幾分,至少證明,這三女兒心裏,還有他這麽一個父親。

可竇青娥卻依舊不放棄,她咬著牙道:“老爺,她這白瓷瓶裏沒有,不見得她沒有服食過,這樣隱晦的事,自然也隻有她身邊的丫鬟才知道。”

“母親你大可去問廖媽媽和銅兒滿兒,她們都是我的貼身人,我的一舉一動她們都知曉。”秦玉暖直起身板。

“既然是你的貼身人,我自然不會問她們三個了,”竇青娥撫著胸口,漸漸理順了思路,“她們三個,一個是你的奶娘,一個是被你娘親楊氏救回來的孤兒,還有一個,是和你一同長大,她們當然會替你遮掩。”說罷,竇青娥身子往椅子裏一窩,道:“來人,把福生帶上來。”

福生身子本就瘦瘦小小的,被送到秦玉晚的院子後,又因為長得算是清秀的,日日受著秦玉晚的故意打罵,身上添了不少傷,不過秦玉晚也是有心眼的,都是用那種細如牛毛的針紮下去的,平時就算是翻開衣服看,輕易看不出針眼。

她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猶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側目看到一同跪下的秦玉暖,更是囁嚅不敢發聲。

“你,老實告訴老爺,你在三姑娘院子裏當差的時候,有沒有見到過三姑娘服用過奇怪的東西?”竇青娥眯起眼睛,以一種挑釁和威脅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福生,“你姐姐綠柳也是在我身邊當過差的,她為人本分懂事,想必,你也是如此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秦質此時已經有些勞累過度,他冷冷吩咐著福生:“老實說話,若有半句謊言,家法伺候。”

怯懦的福生此時猶如被風暴包圍的孤草,搖搖欲墜,尋不到一個可靠的地方,她是臨時被秀姑派人從二姑娘院子裏抓回來的,根本弄不清此時的狀況,但她看到竇青娥眼裏閃現出的凶光和暗示後,頃刻也明白了自己的作用,顫巍巍的,準備開口說話,一旁的秦玉暖卻也緩緩發聲道:“說起綠柳啊,我和她也算是有一段主仆情誼,雖然她現在身在萬安寺受罰,但也心係府中胞妹,還托我,帶了一段話給你。”

福生頓時掙紮地挺直了身子,灰暗的眼睛聽到“姐姐”兩個字又泛出了流光的思念和光彩。

“她說,”秦玉暖拖長了語調道,“她說,做人當問心無愧,她很後悔她之前犯的錯,要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不敢笨手笨腳打翻貢品燭台,若不是如此,她也不會留在萬安寺受罰,若不是留在萬安寺受罰,昨夜,也不會險些遭受賊子殺害了,所以說,有些事情,當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險些被滅口是秦玉暖自己推斷出來的,她今早曾派了滿兒去萬安寺探望慧能大師,誰料細心的滿兒不僅發現了寺廟裏多出的打鬥的痕跡,還聽僧人們說,昨夜慧安無故暴斃,原本住在廂房裏的秦家婢女也被一隊人偷偷轉移了,秦玉暖雖然不知道這刺客到底是誰派去的,也不知道綠柳至今生死如何,可是昨夜萬安寺遭人襲擊,是鐵定的事實,駐守在萬安寺的人應該是冷長熙的人馬,看來,真相隻有他最清楚。

“夠了,”竇青娥已經不想再聽到秦玉暖那盈盈碎語,“福生,你一定要老實說,你在這院子,曾聽到過什麽?看到過什麽?”

福生聽得很清楚,雖然她跟著竇青娥的時間不長,可是也很清楚竇青娥私下的那些做法,有用的人留,沒用的人就滅口,自己的姐姐為她趟了一次又一次火坑,結果還是像廢物一樣被丟棄。她若是幫了夫人,三姑娘就會陷入險境,而作為一個被留棄在秦家的沒用的眼線,她也難逃厄運,說不定,還會像姐姐一樣,可若是與夫人作對的話……

福生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心,突然就朝著地上磕起頭來:“老爺,夫人,奴婢隻在三姑娘的院子裏當過兩個月的差,那兩個月裏三姑娘循規蹈矩,沒有什麽逾越的地方,奴婢都是實話實說。”

秦質的神色已經微微鬆動了幾分,大抵是從驗證了藥瓶子裏頭裝的是秦玉暖替他準備的傷藥起,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經微微傾斜了。

福生說的話出乎了竇青娥的意料,凝緊了眼神,眼角隱藏了絲絲殺戮之氣。

秦玉暖淡淡地接話道:“其實要說玉暖服用五石散成癮本身就是極說不通的,五石散一兩千金,玉暖一個月的份銀不過二兩,就算玉暖不吃不喝,也攢不齊這麽多銀子。”

“二兩?”秦質有些驚訝,他自持男兒當以天下為誌,內宅的事,向來都是交給竇青娥處理,如今聽到秦玉暖,一個雖是庶出也是血脈正統的秦家小姐一個月的用度隻有二兩,難免有些驚訝,在秦家,一個一等丫鬟一個月的工錢也不止二兩啊。

“二兩可以做什麽?買些針線手絹,蜜餞紙筆,二兩銀子說沒就沒了。”秦質這番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竇青娥聽的。

“父親您就不知道了,這二兩銀子也不敢買針線雜物,要先買米糧,供得一院子裏的吃食用度,再買油鹽,最後,就是給寶川買些舊書,至於紙筆,是想都不敢想的,平日裏,就是在沙地上教寶川識字寫字,好在寶川從未喊過苦,十分刻苦,玉暖心裏也暖了,銀子雖少,情誼卻足。”

秦玉暖的話裏沒有一句是駁斥竇青娥多麽克扣,多麽假心假意,可偏偏,這自詡滿足的話裏早已將竇青娥諷刺得一幹二淨。

“真是胡說話,”竇青娥的表情顯得很不自然,“這各房各院的用度都是記在賬上的,再說,外頭的人都知道寶川驕縱,昨日他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抱怨衣裳不夠鮮亮,隻怕,是銀子撥下去,玉暖你不知節儉,胡亂揮霍罷了,我掌管秦家大小事務多年,哪裏輪得到你說話。”

竇青娥語氣越是囂張,就說明她越是心慌,說到記賬,她竇青娥在賬本上動了多少手腳,恐怕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書房外頭,引了蘇成海進院子的老管家正欲拾階而上通報一聲,就聽到屋子裏頭一陣悶響,猶如撼天動地的雷霆。

秦質發怒了,拍著桌上的手掌心火辣辣的觸感也止不住他內心奔湧的怒意,他氣的,不是竇青娥如何虐待庶女,克扣月例,他氣的,是竇青娥儼然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的主人,妄圖一手遮天,他有必要讓她知曉,這個家裏,還是他說了算的。

“老……老爺。”竇青娥眼角抖出兩滴淚滴,合著厚厚的脂粉流在晚煙霞紫綾子如意雲紋衫上,汙成一大灘難看的痕跡。

“你還有臉說掌管秦家大小事務多年,我將一個大家子交予你管,不是讓你越管越亂,管得烏煙瘴氣,管得連皇上都知道我秦質家宅不寧。”詔書已經擬好,皇上卻臨時變卦,隱藏在秦質心頭的不甘此時猶如火山爆發,終於尋到了一個突破口。

竇青娥一嚇,哀求道:“老爺,難道您還看不出來嗎?這一切都是秦玉暖那個小賤人的陰謀,是她,是她挖了坑等著我跳進去的,這都是她啊。”

秦質血氣上湧,腦袋愈發昏沉:“我隻看到是你,你這個刁婦在我麵前先告狀玉暖服食五石散,結果查無所獲,繼而又恐天下不亂追諷謾罵,竇青娥,你這是在我京城秦家,不是在你杭州竇家。”

秦質越說越激動,一時間,突然血氣上湧,終於,秦質腦海裏緊繃的那一根細細的弦終於斷了,他兩眼一黑,直挺挺地就朝著地上倒去。

“父親,父親,陳大夫,您快看看我父親,來人啊,將父親搬到屋子裏去。”秦玉暖跪在秦質旁邊,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秦質,又側目看著竇青娥,“母親,你當真是要將父親氣暈才肯罷手嗎?”

兩個手腳麻利的小廝做成人椅將秦質抬進了屋子裏,竇青娥方才恢複了神色,連忙跟在後頭,幸好跟著竇青娥來搜院子的那位老大夫也是京城中的名醫。

丫鬟端著熱水來回進出,讓等在屋外的竇青娥更加心煩,好幾次,她想要進屋子親自伺候,卻都被陳老大夫攔下。

“夫人,如今大人突然昏倒,一是勞累過度,二是受到刺激,聽老夫一句,夫人還是不要多插手,再說裏頭人多手雜,髒了夫人的衣裳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