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裏四十七號,有閑茶館。

這間二層樓的舊式建築,是斧頭幫在日新裏的一個據點。茶館,隻是掛羊頭賣狗肉的那個羊頭,它其實是間大煙館。

不僅日新裏住的人知道它的底細,就連外白渡橋那邊的人也深知這一點,這一區的警察自然也非常清楚,畢竟,每月這些民眾的衛士都要從這間特別的茶館得到一份特殊的薪水。

在上海,法律這東西隻不過是如衛生紙那樣的東西,在需要的時候被政客和高官們拿來擤鼻涕所用。真正規範上海華界芸芸眾生言行舉止的是各種各樣的規則,警察的規則,有錢人的規則,青紅幫的規則,它們交錯而生,如同一張無形的網,籠罩在生活在這裏的每個人身上。

不是沒有反抗,隻是那些反抗者的最終去處,不是在鬧市口的刑場,就是郊區的亂葬崗,或者是隨著滾滾東流的黃浦江流到大海中去!

然而,即便如此,反抗仍然無所不在。

西曆一九二一年的最後的一天,晚八點。

每當這時,有閑茶館總是熱鬧非凡,人滿為患。

一樓是真正的茶館,不過在這裏喝茶的大多是斧頭幫的兄弟,他們是這裏的看場。終日無事,在此要嘛喝茶聊天,要嘛玩紙牌,牌九,馬吊這樣的賭博小遊戲,喧鬧自然在所難免。

二樓是一間間的隔間,每間屋裏都鋪著一排類似北方大炕的木牙床,這會,免不了有眾多的隱君子躺在上麵吞雲吐霧。

一切如常。

下山虎徐明在場子裏巡視一番後,沒理會兄弟們拉他參加賭局的邀請,滿意地回到二樓上自己那間小屋。

這間日進鬥金的場子,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鄧脫路這一塊地盤,基本上算是斧頭幫一家獨大了。除了那群死拉車的,那個叫馬永貞的外鄉人,他們就像是一排好牙裏麵的爛牙,時不時讓你覺得嘴巴生疼。

媽的!一定要想個辦法,將那家夥一勞永逸地幹掉,不然在那家夥的帶領下,反抗的人將越來越多。那些苦力,不過是一群羔羊,任人欺淩,若非活不下去,反抗這樣的念頭是說什麽也不會有的。然而,隻要有一個膽大的家夥跳出來領頭,羔羊也會在猛虎的帶領下變成一群猛虎的,最好的處置方法就是在羔羊沒變成猛虎之前,先把那頭真正的猛虎幹掉。這是讀過幾年私塾,在斧頭幫中有小諸葛美譽的下山虎徐明此時的想法。

就在他雙腳搭在書桌上,閉目思考該怎樣幹掉那個討厭的家夥時,一聲巨響從一樓傳了上來。他微微一笑,這群家夥,吃飽了沒事幹,應該找點事情給他們做了!

不過,事情可不像他所想的那樣,這時,他的那一群小弟正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一腳把有閑茶館大門踹飛的漢子。

那人頭纏白帶,臂挽黑紗,雙目生火,右手纏著白布,緊握一把三尺來長的斬馬刀,刀鋒在燈光的映照下,反射著森冷的寒光。

他正是馬永貞。

此時,在他的心中,憤怒正如颶風一般翻江倒海,同時,隨之而來的,還有絲絲悔意。如果,自己早像今天這樣,小四也不會為了自己而命喪黃泉!

他把刀慢慢舉起。

這把刀是馬永貞家傳之物,他的祖父,父親都曾經手持著它與那些盜匪響馬做過生死搏鬥,這是他從家鄉帶來的唯一的東西,現在,他也將與它做伴,麵對這些一點也不比盜匪響馬善良的流氓青皮們。

“今天,我馬永貞來此,是為了找下山虎算帳,閑雜人等全部閃開,否則,我手裏的這把家夥可認不了人!”

馬永貞大喝道,聲如洪鍾,有些膽小的竟不由顫抖起來,仿佛一個炸雷在耳邊響起一般。

徐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二樓的欄杆旁,他的視線與馬永貞在半空中相碰,一溜電光似乎在視線相逢處的空氣中燃燒。

“幹掉他!”

徐明大喝一聲,把那些還在失神中的小弟們喚醒。

那些家夥回過神來,紛紛抽出別在腰間的斧頭,怪叫著向馬永貞撲了過去。其中,有不顧一切想上位,胸間掛著一個勇字,衝在最前麵的小弟;也有深知馬永貞厲害,想在後麵撿死魚的投機份子。因此,他們之間的配合幾乎沒有,更談不上所謂的攻防默契了,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馬永貞站立當場,目光直視二樓的徐明,握著刀柄的手不由緊了又緊。

人頭湧動著,如潮水一般朝他湧來,瞬間將他包圍,仿佛隨時能把他淹沒。

他大喝一聲,腳尖一挑,一張長凳應聲飛起,正好撞在衝在最前方的那人胸間,如同被洋車所撞一般,長凳上蘊藏的大力將那人擊得向後飛起,擋住了身後人的路。那一刻,就像潮水被礁石所阻,人群翻湧而回。

馬永貞雙眼血紅,熱血在胸間沸騰,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那麽地灼熱,殺了他,殺了那個在樓上目無表情的家夥,這是盤旋在他腦裏唯一的念頭。

在他和那人之間的路隻有一條,而這條路上,現在正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他要想衝到那人身前,隻能殺開一條血路。

神阻殺神!佛阻殺佛!

他向前踏著碎步小跑,猛然躍起,一個縱身上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散亂的牌九在他的腳下呻吟。他飛起一腳,正中一個躍在半空想要跳上桌的家夥下腹,那人慘叫一聲,張牙舞爪地摔落在地。

隨即,深吸一口氣,原地起跳,幾把斧頭帶著寒風從他腳下掃過,他人在空中躍起,向離此兩米左右的另一張桌子跳去。

現在,那張桌子上已然站著一人,他雙手斜舉著斧頭,瞄準馬永貞的下落之勢,猛地一揮,斧頭帶著寒光,直奔他的腰間而去。在半空中,馬永貞是不可能再改變身形的,那人仿佛看見馬永貞被斧頭劈為兩半的情形,他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財富和名位似乎正在不遠的地方向他招手。

然而,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間成為了永恒,一把雪亮的斬馬刀從他前胸進入,透背而出,他帶著笑容往後倒下,手裏的斧頭無力地落下,落在一個同夥的肩上,那家夥發出了淒厲的尖叫,如同一隻被投入開水鍋裏的公雞。

馬永貞不待那人摔下桌子,已然趕到,手重新抓住那把在半空中脫手飛出的斬馬刀刀柄,猛地拔出,帶出一溜血光,那人葉子一般悠然墜地。

血濺了馬永貞一臉,他不曾擦拭,目光森然地在身前的那些人臉上移動,在那些人眼中,他仿佛地獄衝出來的殺神!

“上,誰幹掉他,賞一百塊大洋!”

徐明雙手緊緊抓住欄杆,大聲叫嗓,他的心跳急促,臉頰上隱隱可見汗滴。

原本止步不前的小弟們在巨額獎賞下,又怪叫著圍了上來,隻是大多仍不敢走近身來。其中一個機靈的家夥,幹脆將斧頭脫手飛出,朝馬永貞扔去,在他的帶動下,一幹人等照方抓藥,斧頭如雨點般朝馬永貞落下。

馬永貞大喝一聲,腳步在桌麵上輕挪,舞動長刀,隻見刀花舞動,如白練一般,然後,一陣叮定當當的聲響過後,斧頭在桌下堆了一地,刀光收處,馬永貞毫發無損。

他再次一個小跳,上了與二樓相連的那個樓梯。

原本擋在他麵前的眾斧頭幫小弟如同見了鬼一般,紛紛閃在一邊,錢雖然是個好東西,也要有命才能享啊!

眼前這家夥強悍得根本就不是人,憑人的血肉之軀如何能抵擋得住啊!

馬永貞一步一步往上走去,木樓梯在他的腳下發出咿呀的聲音,那聲音如同催命音符一般在徐明耳邊響起,他麵色蒼白地盯著這個在自己眼中越來越高大的身影。

他從腰間緩緩拔出斧頭,沒辦法了,人,最後還是隻能靠自己!

現在自己身居高處,地勢占優,全力一搏,也未嚐沒有勝機!

他移步來到樓梯口,斧頭緩緩舉起,目光緊盯著馬永貞。

場中一片寂靜,相幹的,不相幹的,原本相幹現在已經不相幹的人全都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們兩人。

七級,六級,五級,四級,三級!

好!就是現在,徐明一貓腰,整個人如離弦之箭竄出,手裏的斧頭呈一條弧線往馬永貞頭部劈去。在那一刻,原本糾纏在自己心間的恐懼仿佛也隨這一斧劈了出去,這時,在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殺死眼前這人!

馬永貞並未像徐明所想的那樣往後退,不僅沒往後退,反而幾乎在他前衝的同時,迎麵向他衝來,手中的斬馬刀白練一般直直地朝他胸間紮來。

兩敗俱傷?瘋子,真他媽是瘋子!

隻是,事到如今,再閃躲已經無濟於事,媽的!拚了!

他一咬牙,大吼一聲,眼中流露出瘋狂的神色,左手往馬永貞的刀鋒抓去,是死是活,就靠這一下了。

與此同時,馬永貞的左手奇跡一般多了一根鐵棍,那棍子一直被他緊貼手臂藏著,在這關鍵時刻猛然出現,不能不讓徐明的心頓時為之一涼。

當地一聲,徐明的斧頭被馬永貞左手中的鐵棍架住,他的左手同時也抓住了馬永貞斬馬刀的刀鋒,隻是,他低估了馬永貞刀上的力道,在十三四歲時,馬永貞在清河縣鄉間一帶,就有神力永貞的稱號。那稱號不是吹出來的,所以,他雖然抓住了刀,那刀仍然沒有絲毫阻滯地往前衝,深深地紮進他的胸間,透背而出。徐明仰天倒下,被斬馬刀釘在木樓梯上。抓住刀鋒的手挪動著,似乎想把刀從自己身上拔出來,最後,終究是無力地垂下,手指微微顫動幾下後,就完全不動彈了,鮮紅的血順著樓梯往下流,滴答滴答,那聲音在一片靜默中極其清楚。

馬永貞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倒下的徐明身前,彎下腰,抓住斬馬刀刀柄,用力一拔,血頓時如噴泉一般四濺,染紅了他的灰色粗布長褲。

他拿起刀,往四周掃射一眼,眾人在那目光的逼視下,無一例外,全部低下了頭,這些人中,有被大煙弄得昏昏然的煙客,也有完全是看熱鬧的閑人,以及那些已經被他殺破了膽的斧頭幫幫眾。

他大步往大門走去,一路上,人們紛紛閃避。直到他消失在大門口一段時間後,一幹人等這才開始小聲說話,收拾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