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破爛的席子鋪在靠窗的木板牆壁下,這時,馬永貞正盤膝坐在上麵。他剛剛聽完了鐵頭的述說,沉浸在深深的悔恨和自責當中,半天,沒有說話。

在那比油燈燈光亮不了多少的電燈燈光映照下,他的臉色枯黃,看上去說不出的疲憊。

閣樓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四個人,這時,鐵頭與何文田在樓下煮宵夜,樓上,隻有他們兩人。

許文強拿著馬永貞的斬馬刀,手指輕輕敲著刀鋒,那刀鋒雪亮得如鏡麵一樣,幾乎照得出人影來。

“好刀!”

許文強低聲讚歎道。

馬永貞微微抬頭,許文強的聲音把他從一個人的世界拉了出來。

天性善良的人總是如此,喜歡把罪孽往自己一個人身上扛,對他們來說,那種想法如同一具背負在身上的永遠無法放下的十字架。

許文強之所以能明白這一點,是因為那個奇怪夢境中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雖然,那個他也清楚,這樣的想法有多麽無稽,然而,每當身邊的人受到傷害時,那是自己的過錯,這樣的念頭仍免不了襲上心頭。

“你怎麽想的?想怎樣做?”

這時的許文強就像分身為二一般,一個沉溺在對夢境中的自己的回憶中,感傷而憂鬱;另一個則繼續著自己的陰謀算計,一把好刀,必須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一把完美的好刀。

麵對這個問題,馬永貞明顯覺得茫然,不過,沉默一會後,他仿佛下定了決心,眼神堅定了下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必牽連無辜的人,我決定出去,這樣他們也就沒有借口騷擾鐵頭他們了!”

還真是天真,許文強低頭瞧著那把雪亮的斬馬刀,暗自笑道。

“狼吃羊是不需要借口的!”

馬永貞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不怎麽明白許文強的話。

“斧頭幫那些人是什麽?他們就是一群狼;你的那一幫窮朋友是什麽?他們隻是一群羊。狼之所以沒能把羊吃掉,是因為有你,有你這條猛虎在保護羊,如果你這條猛虎完蛋了,那群羊難道會有好下場?”

“那怎麽辦?”

馬永貞明白了許文強所說的,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你是應該挺身而出,但不是出去送死,而是要站出去保護他們!”

“保護?怎麽保護?以前我以為自己能保護他們,所以趕跑了那些來收保護費的流氓,換來的是流氓們一次一次的糾纏,為了幫我對付那些流氓,害得小四送了命,一氣之下,把下山虎幹掉,結果呢?又連累了鐵頭他們!就像我在山東一樣,見那個家夥欺負弱女子,忍不住打了他一頓,最後,卻落得個跑出來的下場!保護?我能保護他們嗎?我馬永貞隻是在不停地害人!”

馬永貞越說越激動,猛地站起來,腦袋在房梁上重重地撞了一下,砰地一聲,灰塵簌簌落下,如白雪飛舞,他頹然地坐下。

“見義勇為沒有錯,你隻是用錯了方法!”

“用錯方法?你也這樣說,何先生說我那是匹夫之勇,對窮人沒有多少幫助的!”

馬永貞抬起頭,平視許文強。

“何先生是怎麽說的?”

許文強仍然仔細打量著手中的斬馬刀,不動聲色地問道。

“何先生說,我們國家現在由少數有權有勢的人在掌握,他們生活在最高處,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是廣大的勞動群眾,是我們這些窮光蛋。一個人反抗是沒有用的,力量有限,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大家一起使力,把那些少數人從我們身上推翻下來,自己當家作主,那時,就不會再有壓迫,剝削,大家人人平等,都能吃飽飯,穿好衣,不再對人點頭哈腰,叫老爺,大人,因為那個時候,老爺大人什麽的都沒有了!”

馬永貞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之中,眼中閃耀著晶亮的光。

多麽美好的理想啊!

許文強眼中掠過一縷憂鬱,那樣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何先生要你怎麽做呢?”

“他希望我多認點字,明白許多事情後,那時才能幹真正的大事!”

許文強把斬馬刀放在一邊,雙手環抱在膝。

“馬兄弟,那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當務之急是你該怎麽辦?警察在通緝你,斧頭幫在追殺你!”

“我不知道,你不讚成我出頭認罪,就這樣呆在何先生這裏,讓我眼睜睜地看著鐵頭他們遭罪,我也做不到。”

馬永貞用力搖著頭。

“如果你相信我,我來告訴你怎麽做吧?”

許文強一眨不眨地盯著馬永貞,視線中,馬永貞點了點頭。

“何先生說得很對,一個人的反抗是沒有用的,這些人的最終命運隻能是長埋於黃泉之下!但,除了他說的那條路,還有一條簡短的路。那就是,你也成為那少數人中的一份子,然後,運用你的力量來保護那些底層的大多數人!”

馬永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對許文強說的話,他大概能了解。

“決定這世界如何運行的是兩樣東西,金錢和權力。有錢可以住進租界裏那些漂亮的洋房,可以夜夜舉行宴會,天天山珍海味,仆人成群,自己就算一根手指都不動,也能過得自在;沒錢的人呢?今天要為明天的食物擔心,富裕的時候,能在貧民窟找到一個地方遮風擋雨,落魄到了極至,也就隻能睡在馬路邊,陰溝旁。權力呢?它是合法的暴力,打個比方,你拉自己買的黃包車,靠自己的勞力掙錢,但是,卻有許多大人來向你要錢,治安費,城管費,衛生費,國民交易稅,建軍稅,各種各樣,名目眾多的稅款都要你繳,你能不繳嗎?不繳,那你就犯法了,是罪犯,繳了,那些錢就裝進了少數人的口袋,被那些政客,商人瓜分幹淨,這公平嗎?當然不公平,為什麽會這樣呢?隻因為他們手裏有警察,有軍隊,你不依照他們製定的規則行事,你就是罪犯,罪犯就必須被鎮壓,被懲罰!”

許文強知道自己講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已經盡量講得很淺了,語速也很慢,馬永貞似乎也聽明白了,時不時點點頭。

“斧頭幫為什麽能欺負你們,因為他們手裏有斧頭,斧頭代表著暴力,按理說來,這暴力是不合法的,應該被鎮壓。然而,這時,金錢的好處就來了,他們用暴力在勞苦大眾那裏壓榨而來的金錢,其中有一部分交給了代表了合法暴力的警察,警察收到錢後,也就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置之不理了。這就是金錢和權力結合起來的一個最好例證!”

“許大哥,我明白你說的那些了,我也徹底明白這個世道是怎麽回事了,隻是,我該怎麽做呢?”

馬永貞臉上曾經的頹色這時早已**然無蹤,此刻他的心情和私塾裏的孩童一般無二。

“現在擺在你麵前的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斧頭幫,另一個是警察。對不對?”

許文強伸出兩根手指比畫著,馬永貞點點頭。

“對斧頭幫!”

許文強說到這裏,停頓下來,把放在一邊的斬馬刀拿了起來,繼續說道。

“對斧頭幫那些人,隻能以暴製暴,那些青皮流氓,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家夥,隻要讓他們覺得你強大得是他們無法招惹的,他們就會很自然地躲得很遠!”

好象是這麽回事,馬永貞略一思索,就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隻是對付他們,不能蠻幹,不然就會像你現在這樣!”

“那,應該怎麽做呢?”

許文強笑了笑,手指一扣,然後發力敲擊斬馬刀的刀鋒,當地一聲,清脆的鳴響在室內久久回**。

“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對付敵人,我們必須一擊必殺,不然,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事情就會變得很複雜,我們就會很麻煩。”

“我明白了!”

馬永貞一拍大腿,蹦了起來,沒有例外,他的腦袋又在房梁上撞了一下,隻聽砰地一聲後,灰塵簌簌落下,他摸著自己的腦袋,笑了起來。

“斧頭幫徐明死了後,還有兩個當家,二當家林中虎趙健華,大當家肥虎袁保,我們隻要幹掉這兩個人,斧頭幫自然就完蛋了!”

馬永貞激動地說道,許文強笑著點頭表示讚同。

“那警察呢?”

馬永貞神情平靜了下來,警察是一個難題,他不知道怎麽辦?

“警察的事情先不要理,把那兩個人幹掉後,對斧頭幫你會怎麽處理呢?”

“怎麽處理?”

馬永貞疑惑地瞧了許文強一眼,然後說道。

“還能怎麽處理?當然是把那些家夥趕出鄧脫路了,把煙館,賭場和妓院全部關掉。”

許文強搖搖頭,手指頭在刀刃上輕輕刮著。

“這樣的處理方法並不現實,那些被趕出去的家夥,他們除了打打殺殺,並沒有謀生的技能,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們未嚐不會拚個魚死網破,這樣的話,我們先前做的那些就完全沒用了。正確的處理方法是,你做他們的頭,把他們處於自己的製約下,這樣,至少他們不能再欺負那些窮人了!”

“那煙館,賭場,妓院怎麽辦?”

“你關掉煙館後,那些大煙槍就不抽了嗎?不會的,他們會到其他地方去,賣兒賣女也要繼續抽,在你的煙館裏,你至少做不出那些缺德事情吧!賭場關了,那些老賭客就不賭了嗎?同樣不會,道理和煙館是一樣的;再說妓院吧,你關掉了妓院,就不會有嫖客了!恐怕你自己都不會相信!那些妓女都是可憐的人,如果能做別的事情,也不會走上這條路,你要她們去哪裏,難道去站電線杆,如果由你管理,至少逼良為娼的事情是不會再有了!你仔細想想吧!”

馬永貞沉思著,許文強的話聽上去非常有道理,不過,要真這樣做,他的心難免有些忐忑。

“現在說到警察了,警察都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家夥,你把那些人趕走了,把賭場,煙館,妓院關掉了,他們也就少了一條額外的財路,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善罷甘休嗎?如果,你管理這些地盤,仍然按月繳錢給他們,那些人才不管給錢的人是誰,隻要有錢收就行了,這樣的話,你那個通緝布告也多半會無疾而終,草草了事!”

話到了這裏,馬永貞也覺得不可能再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他咬咬牙,點了一下頭。

許文強繼續說道。

“我說過,隻要你掌握了金錢和權力,成為那些少數人中的一份子,有了力量,這樣,你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在你的規則之下,那些窮朋友也未必過不上好日子!而現在,你即將要做的事情,就是向那個目標邁進的第一步。我會和你一起為這個目標而努力。”

說罷,許文強向馬永貞伸出手,馬永貞遲疑一下,還是伸出手來,和許文強緊握在一起。

“為什麽?許大哥,你其實沒必要這樣做,這其實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說起來,我已經欠你不少情了!你救過我的命,也救了鐵頭,你為我們這些窮兄弟做的已經夠多了,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很危險,你沒有必要介入啊。”

馬永貞話語非常誠懇,他到不是懷疑許文強介入這件事的動機,他隻是純粹地覺得不好意思。

“馬兄弟,既然你叫我許大哥,就不要說這樣見外的話,其實,先前我給你說的那番話,也是我心底的真實想法,靠我一個人去做,或者你一個人去做,都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如果我們兩兄弟能聯起手來,我相信,那樣的目標會很快達到的!”

說到這裏,許文強笑了笑,非常誠懇地望著馬永貞。

“既然馬兄弟叫我許大哥,如果不嫌棄的話,我許文強想和馬兄弟結為金蘭兄弟,拜個把子,不曉得馬兄弟意下如何?”

馬永貞先是一愣,然後是欣喜,他本就是個重情尚義的人,許文強的話其實也是他想要說的,隻不過覺得自己可能高攀了,故而沒有說出來。如今,既然許文強提了出來,他怎麽會不情願呢?

“儀式什麽的,就沒有必要了,兄弟來往,重在交心,隻要說出年歲,排個大小就行了!”

按照許文強所說,兩人論了論年齡,許文強二十一歲,馬永貞二十歲,許文強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大哥。

“鐵頭!何先生!”

馬永貞往樓下叫著,他希望這兩個人能成為見證人。

許文強嘴角依舊保持著微笑,除去功利的一麵,對於這結拜,他其實也是挺滿意的,畢竟,像馬永貞這樣講義氣的兄弟,誰不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