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長街那頭刮來,夾雜著些許灰塵,街沿上,一株法國梧桐的樹梢,一枚半黃的葉子輕輕顫動,終於,隨風飄落,在半空中冉冉飛舞,向著地麵預定的降落地點**去。

在即將降落地麵之時,一隻腳擋在了它身前,它隻好落在那隻擦得黑亮的皮鞋上。

鞋的主人身著一套黑底白色細條紋的西服,雪白的襯衣,黑色條紋的領帶,外麵套著一件褐色的呢子大衣,頭上是一頂帽簷壓得極低的西式寬沿禮帽。

他低著頭,目光異常專注地盯著鞋麵上的那枚葉子,那眼中,流露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情緒,似乎是一些悲憫?

他彎下腰,揀起那枚葉子,拈在手裏仔細瞧著,仿佛想瞧明白它活著之前的生活軌跡,那蜘蛛網散布在葉麵上的葉脈,或者仍保留著過去的生命印跡。

半晌,葉子從他手中輕輕滑落,繼續隨風飄舞,尋找著它的下一個著陸點。

一聲幽然的歎息隨之飄在風中。

“秋天了!”

那人繼續邁動他的步子,走進街邊的一間茶樓。

陸羽茶樓坐落在廣州市的上九路,是一間奇怪的茶樓,幾乎和全廣州所有的茶樓都不一樣。

廣州人喜歡飲早茶,下午茶,他們所謂的飲茶其實不是真的飲茶,更重要的是吃餐點,飲茶隻是附帶的行為。所以,廣州茶樓其實相當於飯館和茶樓的混合體。

陸羽可能是二十年代的廣州唯一一家不賣餐點,隻能純粹品茶的茶樓。它的老板是一個北方人,因為看不慣廣州人這一習俗,因而開了這間茶樓。原本隻是鬧著玩,跟南方佬賭賭氣,沒想它能賺錢。沒想到,反倒迎合了許多有錢人的逆反心理,來這裏的客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打出了名聲,成為了一家有名的茶樓。

天才剛亮不久,太陽仍在海平麵附近遊**,茶樓雖然已經開門了,實際上,除了幾個這時段的老客,並沒有什麽客人上門。

堂倌小東莞打著嗬欠靠在門板上,腦袋裏還想著昨夜的那鋪牌九。一對地牌已經夠大了,為什麽偏偏遇到莊家的一對天牌呢?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工錢啊!

正在他懊悔不已之時,一個人走了進來,隨之而來的外麵的冷風打在他臉上,他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叫道。

“客官!請進!”

一看對方筆挺的西裝,燙得筆直的呢子大衣,他心中暗喜,應該是個留洋回來的新式人物,事後的打賞一定不會少。

前些年,像這樣的打扮還不多見,除了那些給洋人做生意的老爺們,廣州通街都是些長袍馬褂。不像現在,穿這樣西服洋裝的人越來越多了,滿街都是,他們都是幹大事情的人。那些文化人不是說嗎,沒有朝廷了,大唐民國成立了,長袍馬褂什麽的都不流行了,遲早要淘汰,現在,這個時代,什麽都要講文明。

連自己的老板也文明起來,一次和政府的人打交道,就穿了一套洋服,看上去,不知道為什麽,極不順眼,他和幾個夥計還因為這事,很是談笑了幾天!事後,老板還一個勁兒地說,不舒服!不舒服!還是沒有長袍馬褂舒服。

不過,這穿著在進來的這個客人身上,卻出奇地協調,就像他天生就應該穿這種衣服一般。所以,小東莞認定他是留洋回來的,隻有那些經年累月在西洋的人,才能如此自如地穿著這樣的洋裝。

看上去是個年輕人,不過,帽簷壓得很低,他看不全他的臉,視線中,隻有一方堅毅的下巴在晃**,身材很高,在廣州人中很少見,應該是北方人吧?

“客官,樓上坐!”

正待引領那人上樓,那人卻像對此地異常熟悉,自個順著牆邊的木樓梯向二樓邁去,木樓梯發出沉悶的響聲。無奈何,他隻好向著樓上吆喝。

“樓上的,客人一位!”

二樓擺著十幾張桌子,基本上都空著,時間還是早了點,要半個時辰,這裏才能全場滿座,熱鬧非凡。

在臨街的一麵牆上,用白紙黑筆寫著四個大字,“莫談國事!”在那條幅的下麵,順牆一溜擺放著一排桌椅,在窗邊的一張桌上,現在,正有一人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望著窗外。

他三十歲上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傳統的灰色長袍,頸間圍著一條黑色圍巾,頭發是中分,其中一綹正好搭在眼鏡上,此時,他的目光已然從窗外收回,落在正向他走來的那個年輕人身上。

眾多的空位,年輕人不坐,偏偏坐在他麵前,他放下茶杯。

一個黃色的公文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裝著什麽,他一手壓在公文袋上,神情警惕地盯著後來那人,小聲地說道。

“上野的櫻花現在開了!”

“不!應該是雨花台上的紅杜鵑在盛開!”

後來那人的聲音異常清朗,微微帶著金石之音。

“明早六點,大沙頭!”

戴眼鏡的中年人把公文袋推給後來那人,低聲丟下這句話後,站起身,往樓梯口走去,嘴裏叫著夥計,結帳。

年輕人取下禮帽,壓在公文袋上,這時,我們才看清了他的臉,二十上下,眉黑而直,鼻高而挺,頜下無須,總的說來,算得上英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黑而亮,炯炯有神。

他叫許文強,表字定言,津門人士。

他祖父曾為後金國津門高官,負責和洋人打交道,後因事獲罪,罷免鄉野,做了一個悠閑自在的富家翁。

父親是一個洋行買辦,因此,他從小上的就是教會學校,十來歲時,在父親洋人朋友的幫助下,遠度重洋,到大洋對麵新大陸上的合眾國學習,去年方才回國。

這是表麵的情況,實際上我們還可以說得多一點。

他家世代住在天津靜海,是傳統意義上的武學世家,他從四歲開始,就在祖父的教導下練武,直到他離國出洋。出洋後,由於多年的習慣,他也不曾荒廢練習,從外表看,除了身材高大外,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文弱書生,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除了知道他文武雙全外,其實,我們還可以了解更多,那是一個發生在他身上的極大的秘密!

事情要從三十多天前他做的一個怪夢說起。

那是一個奇怪的夢,同時也是一個極其漫長的夢,那夢是有關於一個人的一生的夢!

夢中的他仍然叫許文強,生活在一個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裏。一切都和真實的世界沒有差別,出生,成長,成人,日子也是一天一天地在過,有歡笑,有淚水,有衝動,有痛苦,有希望,也有後悔。夢裏的他不知道夢外的他,悠然如莊生之蝴蝶。

夢裏的他是一個愛讀書的人,喜歡曆史,地理,哲學,有時也愛看一些小說,多是西洋文學,關於本國的當代小說,他基本不看,他常愛說一句話,讀書是為了精神上得到愉悅,而不是為了給自由的靈魂戴上枷鎖。

除了非常喜歡讀書外,他和那個世界,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沒什麽不同,享受著和平,快樂,幸福的人生,周遭彌漫著愛情,或近似於愛情的香味;同時,對社會的不公,貧富的差距,人性的醜惡,他也和那些年輕人一樣憤恨,喜歡在一種叫電腦的東西上胡亂寫些文字發著牢騷。

直到那一天,一輛載重卡車把他撞得高高飛起,也把他撞離了那個夢境。

他回到了滿目瘡痍的現實世界。

人說黃粱一夢,果真如此嗎?

那真是夢嗎?

直到今天,他仍然糾纏於那夢中的人生而不可自拔,有時候,他甚至在想,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人生吧!雖然,受過洋化教育的他其實不相信轉世輪回那一套,然而,夢中的那個他卻是對純科學論,科學至上論嗤之以鼻的。

夢裏的記憶依然清晰,和現實的記憶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開,漸漸地,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現實中的許文強還是夢境中的許文強了。

夢中看過的書,經曆過的事,學過的知識,認識過的人,這些奇怪的影象和文字生生地鑽到他腦裏,令他無法適從。

他無法拋棄那些畫麵和聲音,它們就如從小伴他長大的回憶一般真實,他無法將它們從記憶中剝離,回到沒做那個夢之前的自己。

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心中依然回響著一個聲音。

那真是夢嗎?

視線從長街上收回,原先坐在自己麵前的那個中年人已經消失在了長街的轉角。

一杯熱騰騰的差擺放在自己麵前,那是他點的鐵觀音,碧綠的茶葉在潔淨的水裏悠然,令人的心不由靜了下來。

他從禮帽下取出公文袋,然後,從那裏麵掏出一疊紙來。

第一張紙的上麵寫著三個字,張東鬆。

那三個用黑水筆寫的字,在由大開的窗口撒進來的第一縷晨光映照中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