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這是一座奇怪的城市,所謂的東方巴黎,富貴和貧窮像雙生子一樣糾纏著組成了他的身體,肮髒和潔淨是他不同的兩張臉,紙醉金迷和饑寒交迫同生,輕賤和阿諛的戲劇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輪番上演。

在清教徒的眼中,這是一座需要救贖的城市;在革命者的眼中,這是一座需要用烈火焚燒才能重生www.Freexs.Cc的城市;在許文強眼中,這是一座陌生但充滿機會的城市。

許文強從來沒來過這座城市,所有對它的印象都來自於道聽途說。站在客輪的甲板上,遠眺著這城市的輪廓,風吹拂在臉上,似乎帶著那座城市特有的氣味,他不禁浮想聯翩。

女皇之光因為噸位過大,不宜靠近上海港,隻能停在外海,乘客們都是通過小火輪上下,第一批上岸的當然是頭等艙和二等艙的乘客,算起來,許文強也在這一批裏。不過,他拒絕了和愛爾文同乘一艘小火輪的建議,和這個同艙的臨時室友微笑告別後,他下到了三等艙,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想看看他所救的那個小孩,他想再看看那雙黑得晶亮的眼睛,在那裏麵,他似乎能獲得某種特別的力量,能讓他更有勇氣在這條自己選擇的荊棘叢生的路上走下去。

那個在甲板上被他從和族人的羞辱中救出來的中年商人叫劉祥,是上海一間小紡織廠的廠主,他是廣東人,這次是和兒子從廣州探親回來,沒想到會遇上那樣的事,也沒有想到在那樣的地方,居然有一個唐人來救自己。對許文強,他肯定是心懷感激的,不過,從他商人的角度,或廣東人特有的機靈勁出發,對這個能堂而皇之出現在洋人中間的唐人,未嚐沒有懷著與他結交,或者在某個時候能得到這個大人物幫助的想法。

所以,他一個勁兒地邀請許文強到自己的蝸居去,說是要設宴款待,以報答他的恩德。許文強雖然拒絕了他的邀請,不過,也承諾,隻要自己在上海的事情告一段落後,將會親自登門拜訪。

站在碼頭外,許文強提著那個從美國帶回來的皮箱,微笑著朝黃包車上的那對父子告別,黃包車在車夫一聲響亮的吆喝下,慢慢移動,繼而飛奔起來,那個小孩仍趴在車子上,一直望著他,在小孩的心中,提著箱子的他或許是世上最為高大的人。

碼頭的熱鬧和擁擠是許文強不曾想象得到的,旅館,茶肆,雜貨店,水果行,還有四處流動的攤販,簇擁在碼頭外的黃包車,一派繁華之景。

呼朋喚友之聲,討價還價之聲,叫賣聲,吵鬧聲,如同一部交響樂的各個樂章在許文強的耳邊浩浩****地回響。

人們行色匆匆地從他身邊經過,有滿懷憂傷正要出海的遠行者,有興高采烈自以為來到心目中聖地的登岸者,也有許多滿臉茫然神色凝重的過客,無數的眾生像在許文強眼中飄過,他心中不由一片蒼然。

“號外!號外!唐介圃兵阻湖南!北伐竟成泡影!”

一個報童背著一個帆布口袋,手裏不停揮舞卷成長筒狀的報紙從他身邊叫喊著跑過。

許文強叫住了他,買了一份申報。

報紙的頭版報道的正是報童宣傳的內容,他略微看了看,歎了口氣,把報紙放在皮箱的夾層裏。

報紙上關於這件事情寫了洋洋灑灑好大一篇,其實幾句話就可以概括。湖南各地原本在打個不休的大小軍閥一起宣布停戰,並且聯合起來,陳兵湘粵邊境,阻止北伐軍過境,並發電通告全國,懇請唐大總統稍歇兵戈,不要繼續犧牲大好青年的生命!在這種情況下,唐介圃的北伐計劃也隻好暫時作罷。

早就知道會這樣,許文強再次長籲一口氣,現在組成北伐軍的部隊分為幾路,一是由陳玉明率領的粵軍,但他的部隊駐紮在南寧,按兵不動,實際上並沒有聽唐介圃指揮;另一路是由駐紮在廣東的滇軍一部,由朱培武率領;剩下一路則是民兵,由大量無業者,少數激進學生組成。在許文強看來,這樣的部隊就算進入了湖南,和北方軍隊一接觸,也不見得就能打勝仗。在那個奇怪的夢裏,他覺得有一個偉人的一句話說得非常正確,那就是槍杆子裏出政權,而且,這句話有一個前提,就是那槍杆子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裏,你讓它打哪裏,它就打哪裏,上令下行,一氣嗬成,絕沒有扯皮拉筋的狗屁事情。

如果換成自己在唐介圃那個位置上呢?許文強自嘲地笑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少想一點吧!還是想想怎樣能完成上海的這個任務吧。

他抬起頭,正準備喊黃包車,一輛黃包車正好在他身前停下了。

“先生,想去哪兒?”

黃包車夫挺起腰,取下肩上搭著的毛巾,胡亂地在臉上抹了抹,然後笑著等待他的答複。這人身材高大,皮膚黝黑,光頭,雖然毛巾擦過了,那張臉上仍然閃爍著晶亮的汗珠。

“大升旅館!”

“哪個大升旅館,靜安路上的?還是德興路上同福裏那間?”

“同福裏。”

話音落下,許文強坐上了那輛黃包車。

“先生,請坐好,走也!”

車夫**著的手臂一使勁,青筋畢露,腰一挺,車子向後一仰,然後隻聽得他低喝一聲,車子就動了,由最初的遲緩慢慢變得快了起來,許文強隻覺得風迎麵刮來,刺得臉上的皮膚生疼,這北方的秋果然和南方的不同。雖然上海其實也是南方,不過,長久呆在廣州的人,基本上都把它歸於北方那邊。

這樣的天氣,這個車夫仍打著赤膊,想一想那些稍一見風就感冒咳嗽的有錢人,勞動果然對人的身體有好處,許文強不無諷刺地這樣想著。

“先生從哪兒來?”

上海的大街比廣州要寬敞,行人也要多上許多,不愧是東方的第一大城市。車夫拉著許文強在人群中靈巧地閃躲前行,看上去,他的拉車技術很了得,在這樣的情況下,速度沒有降下來不說,還有時間和許文強說話。

“廣州。”

“先生,你坐的是不是那種比大洋房還有高的大船,聽說,那上麵還可以開汽車,是不是哦?”

許文強笑了笑,說是啊!

“還是洋人厲害,聽說他們還能讓鐵疙瘩在天上飛,用的是一種叫科學的妖法,先生,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上流人,見多識廣,你應該曉得,是不是這樣?”

“那不是妖法,科學是一門技術,需要讀很多很多書的人才能學會!”

許文強不曉得怎樣回答他的問題,雖然可以傲慢地不搭理,但他無法做到,通過在那個無限接近真實或本就是真實的夢,他清楚地知道,要想改變整個唐國,最需要改變的就是這些勞動者,隻有把廣大的身處社會最底層的人們鼓動起來,這個國家才能真正破舊迎新,強大起來。所謂底層民眾,也就是廣大的沒有自己土地的農民,城市中的貧民,和那些在半饑半飽中掙紮的工人。

所以,他必須學會怎樣和這類人融洽相處,既讓他們對你奉若神明,言聽計從,又不會讓他們覺得你高高在上,難以接近。

所以,就算這個人力車夫的問題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他還是盡量把答案講得通俗明白,很難得有機會和這樣底層的勞動者打交道,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經驗。

“我們家鄉也有許多能讀古書,識文斷字的先生,要是,他們都去學那門叫科學的技術,我們自己不也能造那些在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鐵疙瘩了,那時,那些洋鬼子也就不敢欺負我們了!”

這樣的想法好象令他多生了一些力氣,黃包車的速度變得快了一些。

許文強笑了笑,這想法不錯,不過,要把先生二字換成孩子。他轉頭望向自己的左側,一輛有軌電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與黃包車相錯而過。

“大哥,你是哪兒人?”

“俺是山東人,來上海已經好幾年了!”

“為什麽來上海?不是說人離鄉賤嗎?”

車夫回過頭,向他憨厚一笑,再轉過去低頭小跑。

“沒辦法啊!家鄉遭了災,家家戶戶都出來逃荒了!大部分都跑關東去了,我在上海有熟人,也就跑到這裏來了,還好,在這個地方,隻要你肯吃苦,填飽肚子還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車子轉過街的轉角,在街邊,一些身著學生裙的女生正手揮著旗子,神情激動地向街上的人說著什麽,一會,就圍了不少人上來。另一邊,一個百貨公司正在舉行什麽打折活動,一大幫身著花花綠綠旗袍裙的女人蜂擁堵在門口。

車子很快就離開了那條街,剛才的景象卻仍深映在許文強眼裏,他手指輕輕敲著懷中的皮箱,思索著什麽。

一輛空的黃包車突然斜刺裏殺了出來,那個車夫一邊拉著空車飛快地向前跑,一邊對這個拉著許文強的車夫叫喊。

“鐵頭,趕快!小馬哥在前麵那條街被斧頭幫那些家夥堵上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一溜煙跑到前麵去了!

“小四,等等我!”

那個叫鐵頭的車夫低下身,低吼一聲,雙腳猛地發力,車子立刻高速跑了起來。他低著頭奮力往前跑著,忘記了自己車上還拉著一個客人。

許文強本想讓他停下,後來,看見他那亡命向前飛奔的樣子,不知怎地,沒有出聲。

遠遠地,一群人在長街上廝殺拚鬥著,行人們避得老遠,分散在街沿下,偶爾有人在小聲地指著殺場討論著什麽。

街心散布著幾輛黃包車,一群人就圍著黃包車在打鬥,一看,就能把兩邊分出來。

身著破舊的夾襖,或單衣赤膊,人數稀少隻有四五個人的是一方,猛地扔下黃包車,衝向廝殺中心的鐵頭應該也屬於這一夥人。

另一邊則人多勢眾,足有三十多人,他們一律統一著裝,黑色的絲綢外褂,全部沒有扣上,露出裏麵穿著的白色汗衫,他們腳穿綿綢布鞋,手裏揮舞著一尺多長的小斧頭。

現在的情形是人多的一方大占上風,人少的一方基本是在圍著黃包車做成的障礙閃躲,也有例外,其中有一個魁梧漢子,身處在七八個手拿斧頭的家夥包圍下,不禁沒有閃躲,反而在進攻,他一手拿著一根二尺來長,手腕那般粗的木棍,揮舞得虎虎生風,不時有手拿斧頭的家夥摻叫著退出戰場,呻吟著躺在地上。

五郎八卦棍!好功夫!

許文強一個縱身從失去控製的黃包車上跳下來後,並沒有遠離,就近觀察著這場打鬥,那個舞棍的漢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自從習武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不錯的武術好手。

即便如此,人少的一方終究也不能逃脫覆滅的命運!他們不僅人少,還有兩三個人手裏沒有武器,就算那個漢子如何武勇,終究獨木難支啊!

要不要幫他們的忙?許文強在考慮這個問題,如果幫他們,加上自己,能有勝算嗎?

想了想,他還是決定袖手旁觀算了,一是沒有必勝的把握,再說,他們之間的恩怨自己一無所知,盲目插入是不智之舉,況且,自己是身負重任的人,沒必要節外生枝。

然而,這個決定下了沒多久,他就反悔了!

那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反應,在許多年以後,卻被研究這段曆史的人說成是命運的一擲!

事情很簡單,圍攻那個漢子裏的那群黑衣人中有一個聰明人,他並沒有盲目地和同夥擠在一起圍攻那人,而是不動聲色地站在外圍,仔細地觀察著,待尋到一個機會後,他這才出手,把手中的斧頭脫手擲了出去,這一手,他明顯苦練過,那斧頭呼嘯著直奔那漢子的後腦勺而去,這是漢子忙亂之下露出的空門,如無意外,那斧頭將正中目標,那個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看見斧頭陷進腦袋裏,血肉橫飛,腦漿四濺的情景。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他們這時已經離許文強沒有多遠了,在目睹那人脫手飛斧之後,下意識地,沒有絲毫考慮,許文強手裏的皮箱同樣脫手飛出。

他們兩人離那漢子的距離都差不多,按道理,飛斧的速度應該比皮箱的速度要快,然而,那時,不知怎地,皮箱的速度卻比飛斧要快,後發先至,兩者在半空中相碰,然後,齊齊下墜,落在那群人中間。

事情既然已經如此了,也隻好動手幫忙了。許文強把手從大衣兜裏掏了出來,在那兜裏有一把勃郎寧,不到萬不得已,他沒有動槍的打算。他稍微活動活動手腳,苦笑著迎向那些怪叫著朝他衝來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