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四年十一月初三(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吉林城大東門外。何紹明裴緯一行人馬,緩緩而馳。

一丈五的城牆,垛子林立。鍾鼓樓式的城門下,不比盛京般車水馬龍。

“這算是到家了。”何紹明歎道。這十來天風餐露宿,加上他不會騎馬,速度本就不快。路過龍城之時,風雪大作,等了兩天風雪漸止,這才重新上路。

打馬加速,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吉林將軍署。眾人翻身下馬,自有門口戈什哈進去通報。

“大帥,何少爺回來啦!”

“哦?快快讓他進來。”長順連忙放下手中邸報,道。

“噔噔噔”腳步響動,何紹明裴緯推門而入。

“見過大人,寧之幸不辱命,把何少爺請回來了。”裴緯拱手行禮道。

“見過世伯。”何紹明偷眼打量長順。中等身材,六十開外年紀,身著蟒袍,紅寶石頂子,上繡麒麟,一張圓臉,五官倒也分明。何紹明心道:也就普通人樣,想來他閨女也不能出奇到哪兒去。

“紹明,可算把你給找回來了。這幾日老夫時而發夢,於夢中乃父責老夫有負所托,是為無信也。如今你平安而歸,老夫也好安心而眠了。”長順的臉上竟有些慈祥之色。

“勞世伯掛念了。小侄被擄,非出所願,僥幸逃脫,卻傷重昏厥,五六日方醒,後輾轉盛京,意隨附商團,再返吉林。”這十來天,何紹明從裴緯那兒把這半文不白的本事學了小半成。何紹明得出來一個結論,學外語必須要有語言環境啊!

“哈哈,前番聽聞賢侄深陷匪穴,出奇謀,救其仆,舍身跳崖。後又聞,賢侄率百姓,抗匪眾,頗有章法。這月多不見,賢侄變得老夫都不敢相認了。”

“世伯見笑了,小侄那點兒微末本事,算不得什麽。”何紹明謙虛道。

“誒?怎麽算不得?前日老夫寫了奏章,言你孤身探匪穴,助老夫剿滅悍匪。不顧其身,救仆落崖,輾轉數百裏,又率眾滅匪,這可是大功一件啊。”

“啊?”何紹明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被擄了麽?怎麽變成臥底了?

“賢侄不比吃驚,來年你也該入旗了,老夫這是為你抬抬身價。”長順笑道。見何紹明一臉風塵之色,長順又道:“賢侄趕路辛苦,倒是老夫疏忽了,先去內宅梳洗打理,歇息歇息吧。”

何紹明躬身應是,自有下人引路。轉了幾個彎,穿過一處小花園,進了一處小院落。

“何少爺,您請。這院子自打您搬出去就空了,夫人吩咐下人每日打掃,幹淨的很,您請進。”

推門而入,果然一塵不染。

“何少爺,您先歇著,一會兒管家會安排下人來服侍。”說罷,那下人作揖,轉身而去。

————————————————————————————————————————————“咿呀”一聲,門被推開,秋菊匆忙進來,轉身關上。

“小姐,那混小子回來了!”秋菊急聲道。

“回來了?”凝香停下了手中的女紅,眉頭輕蹙。“回來便回來吧,關我何事?”

“哎呀小姐,怎麽不關您事?眼看再過一個半月就是新年了,過了年您可就要……”秋菊一把搶過女紅道。

“誒,那又如何?前些日子跟阿瑪提起退婚,阿瑪責罵了我半天,說婚事自有父母做主。我又能如何?”凝香歎息道。

“小姐,您可以去求夫人啊,夫人最疼你了。”

“求過了。別看額娘平時疼我,這婚事上可是說死了的。那混人,可是額娘帶大的。額娘還勸我,說是那混人如今洗心革麵,將來定會好好待我。”

“小姐,這種話您也信?怕是老爺夫人都被那混小子騙了。不成,我倒要親自去看看,究竟怎麽個洗心革麵法兒。”秋菊努著小嘴,轉身就跑了。隻剩下凝香一個人呆坐著,女紅掉落地上猶不自知。

“聽說了麽?何少爺回來了。”一下人道。

“早知道了,何少爺過花園的時候我親眼見過了。”另一下人不屑道。

“你知道什麽?何少爺失魂兒了!”

“真的假的?”

“切,剛才過去伺候的小紅說的,那何少爺根本就認不出來小紅了。”

“啊?何少爺連以前的使喚丫鬟都不認識了?”

“誰說不是呢……”

秋菊穿過長廊時,隱隱聽到下人議論何紹明。

“失魂兒了?呸!怕是故意哄騙老爺夫人的吧。”心中暗想,腳下不停,轉眼進了小院。

推門而入,卻見何紹明微伏在案幾上,專注地寫著什麽。

從門灌入的冷氣,激得何紹明一哆嗦,頭也不回,道:“把門兒關上。”

秋菊關上門,眼珠一轉,計上心頭。“何少爺,我家小姐讓奴婢給您問安來了,問問您是否缺什麽?”

“哦,我這兒什麽也不缺,勞小姐費心了。”何紹明抬頭,見窗欞邊兒上立著一個表情略有些局促的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隨即微笑一下,低頭兀自寫著。

恩?真失魂兒了?往日裏這混小子見了自己,必定上來纏磨一番,今日怎麽如同陌生人般?秋菊心道。

見何紹明埋首不理自己,秋菊有些不甘,又道:“我家小姐問,何少爺此去盛京,可帶些風土之物回來?”

“恩?”這是要禮物啊,難道這小姐對自己有情愫?楞格裏不是說自己不受待見麽?怎麽我這一回來,情勢整個反過來了?不明白。要禮物,給不給?何紹明想了半天,決定還是不給。反正他早晚要退婚的。“我去盛京又不是遊玩,哪來的什麽禮物。回去告訴你家小姐,我這一路出生入死,受創多處,她不知關心也就罷了,還來要禮物,當真是不知輕重。你回去吧。”何紹明故做氣憤道。

“是,奴婢告退。”小丫頭秋菊嚇了一跳。心道,這紈絝混小子什麽時候敢對小姐說這種話的?看來是真丟了魂兒了。當下,退出房間,轉身飛跑。

那位說,這何紹明在幹嘛呢?他啊,正把他那可憐的曆史知識寫在紙麵上,生怕回頭過上紈絝生活,把什麽理想抱負都忘了。

“恩,知道的就這麽多了,二戰以後的事兒就算了,自己這麽一撲棱翅膀,還不知道把這二戰扇到那兒去呢。”何紹明自嘲道。隨即,焚掉。又寫如今大體的形勢,著重大清洋務運動與日本明治維新的對比。

“小姐,小姐您別去了,都是奴婢的不是。”

“不行,平日做那些紈絝齷齪之事也就罷了,如今竟欺到我頭上了,我定要讓他好看。”

院內傳來女子清脆的爭吵聲,隨即,‘砰’地一聲,房門被一腳踢開,當先一女子一身旗裝打扮,梳著劉海兒,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生得唇紅齒白,一雙黑亮的眸子暗含秋水一般,顧盼生姿。身後是那剛剛離去的小丫鬟。

“姓何的,平日裏你做那些齷齪事兒我不管,如今數落到我頭上來了,你真當自己是大爺了?”少女掐腰指責道。

“你就是那個什麽……恩,凝香?”何紹明皺著眉道。心道,這整個一個小辣椒啊,自己沒要著禮物,跑這兒撒野來了。真婚事,必須得退掉。

“呸,凝香也是你叫的?”

“成,小丫頭你有什麽事兒啊?”何紹明笑了,這麽一個小丫頭,脾氣還挺大。

“混小子!你說,我怎麽不知輕重了?”凝香忍氣道。看樣子,是想把事情理論明白。

“我這出生入死的剛回來,你就打發人來要禮物,這不是不知輕重是什麽?”何紹明淡淡的道。一個小丫頭,犯不著跟人家置氣。

“我什麽時候要禮物了?”

“小姐,是我說的。您還沒等我說完就……”秋菊苦著臉道。

“你……”凝香一時無語。何紹明則悠哉遊哉地續了杯茶,看戲似的看著這主仆二人。

“就算是我要的,怎麽了?今天你要是不給這禮物,我還沒完了。”凝香白臉轉紅,又從紅轉白,似是氣何紹明那無所謂的態度,撒起潑來。

“沒有!有也不給你。”何紹明一點兒也不生氣,抿了口茶道。

“你!”凝香氣得走近幾步,立在何紹明身前,想要開口責罵,卻不知說些什麽。

“小丫頭,趕快回去吧,氣哭了我可不管。”何紹明嬉笑道:“快走吧,我還要寫東西呢。”

“我……我讓你寫!”凝香狀若瘋虎般,拾起案幾上的文章,或是揉爛,或是撕碎。

紙花紛飛,小丫頭凝香眼裏的淚水汩汩而出。

“住手!”長順趕巧推門而入,見此情形連忙喝道。“這是怎麽了?”

三人一時無語,小丫鬟秋菊怯怯地低著頭,凝香背轉了身子,掩麵哭泣。何紹明心道,得,咱是爺們兒,還是咱來對付吧。

“世伯,說來也是小侄的不是,小侄這次從盛京回來,忘記給凝香帶禮物了。凝香這是生我的氣呢。”何紹明起身拱手道。

“禮物?虧你這丫頭想得出,人能回來就不錯了!”長順走了過來,何紹明連忙讓座。

“我不用你裝好人,我就是討厭你,即便出了家當了姑子也不嫁你!”小丫頭凝香的倔脾氣上來了,嘶吼幾聲,摔門而去。

“這……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氣得長順指著門直哆嗦。

“世伯別生氣,不過是小女孩兒心性,過後就好了。您請用茶。”何紹明微笑著斟了杯茶,推將過去,道。

“哎~,都是我把這丫頭寵壞了。賢侄務須生氣,回頭我叫她額娘好好整治整治她。”

“世伯,小侄豈是小肚雞腸之人?世伯無需責罰凝香,過後她會想明白的。”

“誒呀,賢侄如今果然不一樣了。來來,別站著了,坐下陪老夫說說話。”

何紹明口中稱謝,搬了把椅子坐在案幾旁,卻見長順拾起揉成一團紙張。

“都是小侄亂寫的,世伯不用在意。”

“恩,我看看。”長順眯著眼,抻直了胳膊,慢慢地看著。“賢侄寫的這是什麽?怎麽語句如此不通順?”

何紹明心道糟糕,本想著自己寫自己分析著看的,沒想到被長順看到了。這現在與前世的寫文規則可完全不一樣。

“世伯,小侄是按那西洋規則寫的,您從左往右,再從上往下看。”何紹明解釋道。

“哦?恩,這麽一來倒也通順。”看了半晌,長順又道:“誒呀,賢侄這文做的好啊。雖是文白些,卻也見識不凡啊。這上麵說的,老夫倒有七成不知道。”

何紹明心說,你能知道才怪呢。你看的那頁正好說的是地緣政治學,如今大清哪有人知道?

“不錯,隻是賢侄從何處得知的呢?”長順迷惑道。

“呃,在盛京的時候,碰到過留過洋的,就談了談。”何紹明胡說道。

“哦,原來如此。賢侄能有這些見識,倒也不錯。今年,北洋水師建成,李合肥一時風光無兩;張南皮等**搞洋務,地方督撫手握重權,就差架空了朝廷;朝堂之上,翁常熟結黨營私,把持朝政;再觀京師八旗子弟,遛狗鬥鳥,荒唐靡亂,亂事一起竟無可用之兵;昔年恭王爺被圈,皆歎:旗人無人矣。”長順一副悲天憫人之色,隨即看向何紹明,臉色緩和,道:“現下觀紹明悉心洋務,老夫甚是高興,倘若他日紹明有所成,保不齊出將入相啊。”

何紹明心說,這大清能撐下去才怪呢,您老就別做夢了。出將入相?咱可不當奴才。

“世伯過獎了,小侄不過是對西洋有些興趣而已。”

“誒?紹明無需自謙了,嗬嗬嗬。”長順撫須笑道:“哦,差點兒忘了正事。方才福錕打來電報,問老夫想如何安置紹明。老夫一時拿不準主意,想當麵問問紹明的意思。”

“安排?”

“是啊,你是想從文呢?還是入伍?”

“這個……”何紹明考慮了起來。從文?拉倒吧,滿朝清流,沒什麽見識不說,最會勾心鬥角,自己沒什麽根基能幹什麽?從武?練兵?錢從哪兒來?指望慈禧那老太太撥銀子?怕是人家還想著自個兒的園子呢。

都不合適。一無資曆,二無威望,三無錢財。有個靠山——長順,可自己還打算著退婚呢,到時候老頭兒能保自己才怪呢。

“世伯,小侄想出國曆練一番。這一來,長長見識,看看這西洋到底如何;二來小侄年紀還小,這官做的怕是不穩……”何紹明仔細措辭道。

“你要去西洋?”長順吃了一驚,怎麽也沒想到,何紹明會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