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連山關以東摩天嶺。

山路蜿蜒崎嶇,道路兩旁巨木森森,遮天蔽日,將土黃色的山路遮蓋了個嚴實。從山腳望上去,隻覺得這摩天嶺高聳入雲,一片鬱鬱蔥蔥,根本發現不了這條蜿蜒的小道。而此時,若是有人在山腳朝上眺望,隻需用心留意,便會發現一條墨綠色的長蛇正盤行而上。時而露出一管猙獰的炮口,便如同巨蛇的利齒一般,煊赫著長蛇的武力。

半山腰,蛇腹部。

山路驟然變的陡峭異常,秦俊生飛身下馬,蹣跚而行。他**的這匹阿拉伯馬,可是去年專門從英國洋行訂購的,通體白毛,一點兒雜色沒有,跑起路來平穩有力,比那些蒙古馬不知快了多少,是以,秦俊生可寶貝著呢,他可舍不得讓阿拉伯馬幹滇馬的活兒。

道路兩旁,巨木參天,繁茂的葉子連成片,幾乎透不過一點陽光。眼看到了盛夏,正是天熱的時候,此刻在樹蔭下趕路,卻也舒適。周遭,到處是打著綁腿,背著行李,一邊趕路一邊引吭高歌的關東軍士兵。擱在往日裏,秦俊生定然會駐足,而後立在路旁,學著何紹明的樣子,拍拍這個,摸摸那個,開上幾句玩笑,鼓勵鼓勵。可今兒他卻全沒了興致,眉頭緊鎖著,臉拉得老長,分明就是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

在他旁邊,一身官袍,帽子戴的一絲不苟的文廷式,就那麽端坐在馬上,任由隨員拉動著馬匹,艱難前行。這位翰林編修,臉色更是難看,眼睛立立著,嘴撇的老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這話得從倆月前說起。那日大軍從平壤撤離,文廷式便沒瞧見何紹明的身影。詢問秦俊生,秦俊生隻是推說何紹明著急回返,先行上路了,過了朝鮮自然與大軍會和。文廷式當時也沒當回事兒,隻道是何紹明心係家中嬌妻美妾,當即笑了笑也就沒繼續追問。

可上了路,這可就瞧出不對來了。日上三竿才拔營,日頭偏西便紮寨,大軍每日行不過二十裏,一個月的功夫才到朝鮮定州。文廷式雖然是一介文人,可也多少讀過兵書,當即心裏就有些疑惑。他當初可是跟著關東軍臘月天,冰天雪地中行過軍的,那時候可是一天小四十裏。如今天氣好轉,怎麽反而慢了許多?複又詢問秦俊生,秦俊生隻道,往日軍情緊急自然要快些,如今隻是回撤,他秦俊生心疼士卒,自然要寬仁些。

一過鴨綠江,這關東軍就更過份了。天熱不行,下雨不行,磨蹭著走了一個月才過鳳凰城。而且,根本就沒等著何紹明。這下文廷式可品出味兒來了——秦俊生之所以如此拖延,是因為何紹明根本就沒回遼陽!到底幹什麽去了,文廷式琢磨了一夜也沒想明白。這位翰林編修,脾氣耿直著呢,第二天便炸了。跑到秦俊生麵前跳著腳追問何紹明到底去了哪兒,還有大軍究竟幾時能到遼陽。

一番之乎者也的訓斥,聽得一眾軍官頭疼,而秦俊生卻是個好脾氣,嬉皮笑臉的,任憑文廷式怎麽說,他隻回一句:“大帥怕是已經到了遼陽。”

文廷式又追問:“關東軍既有無線電報,緣何不發報何帥?”

“前兩天下雨,電報機進水了,等著回遼陽修吧。”

“……”

翰林編修滿腔的怒火,如同打在了棉花上一般,頗感無力。

此後,二人又是多次交涉。任秦俊生脾氣再好,也架不住文廷式一日三問。依舊是嬉皮笑臉,還是那番套詞打發了文廷式,可這笑容是越來越僵。眼瞅著過了鳳凰城,而此刻何紹明卻一點兒回返的意思也沒有,秦俊生這心漸漸揪了起來。到了今日,更是愁得鎖了眉頭。過了摩天嶺,前方一馬平川,距離遼陽不過幾百裏的路程,再怎麽拖延,十來天準到了。而何紹明卻遠在漢城周邊,十天的功夫就算跑死也不可能跑上兩千裏路!

這邊兒文廷式可跟著呢,到時候這位欽差監軍一怒之下上了折子,欺君之罪是跑不了了。

瞧見正歇腳的秦俊生,表情分明有些憂慮,文廷式冷笑一聲,也不下馬,就這麽高高在上地問道:“秦大人,今兒翻過了摩天嶺,再往東可就是一馬平川了。距離遼陽不過四百多裏的路程,您看,有十天的工夫能趕到吧?兩年餘未見,本官可是盼著與何帥一敘呢。”這話說的語氣平淡,嘲諷之意溢於言表。一方麵,是因為何紹明瞞著自個兒這個皇命在身的欽差,多少有些氣憤;另一方麵,帝黨幾個月前出了昏招,趁著後黨對何紹明發難,搗騰出個宗室領軍,可算將何紹明得罪了。文廷式可是個精明的主,此番本是打著修繕與何紹明的主意,可眼下卻發現,一個搬倒何紹明的大好機會擺在麵前,從此,帝黨就可能真正掌握關東軍。是以,他此刻是巴不得盡早趕到遼陽,而後一旦發現何紹明不在,一封參劾奏章呈上去,趁勢奪了關東軍軍權。

聽了這話,秦俊生隨即戲謔地笑了:“不勞文大人費心,兩月來趕路辛苦,如今關東軍上下一心,就想著早日趕回遼陽呢。嗬嗬,到時候大帥一準兒擺了接風宴款待文大人。”

“哼!到時自知!”文廷式冷笑一聲,一勒韁繩,朝前走了過去。

身影漸漸遠去,秦俊生臉上的笑容也斂了去,轉而愈發憂慮起來。駐足良久,遙望東方,秦俊生心中暗歎:大帥啊,您到底幾時動手啊?

盛京,盛京將軍署。

後花園內,榮祿一身涼衫,悠閑地靠在躺椅上,一手提著茶壺,一手緩緩地扇著蒲扇,雙目微閉,時不時地抿上一口茶水。雙腳搭在另一張藤椅上,一名俊俏的婢女輕輕地給他捶打著小腿。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戈什哈打扮的親兵急步奔了過來。到得近前,生怕吵了榮祿,哈了腰,將頭湊過去小聲在其耳邊說了幾句什麽。

正閉目養神的榮祿猛地一睜眼,雙目中滿是訝然。“當真?”

那親兵賠笑道:“春滿樓的掌櫃親口說的,那日牛莊給關東軍封了個嚴嚴實實,所有人等都不許上街。王掌櫃扒著門縫,叫瞧見港口那兒來了好些個大兵船,呼呼啦啦下來好些個關東軍大兵,整整三天才卸完。您說,這得多少人啊?……小的還聽說了,關東軍最近大肆采買,糧草、牛、羊、豬,光在順風行就采買了不下五萬兩銀子啊,……小六親自帶著人化妝查探了一番,遼陽周遭到處都是巡邏的大兵,估摸著最少有兩萬人……大帥,看來咱們是給人家騙了……”

榮祿一揮蒲扇,止了那親兵繼續說話,眉毛一立:“姥姥!當爺是二百五了?”正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關東軍第一師從菲律賓返回遼陽,無論做的再怎麽隱秘,還是被有心人猜了個七七八八。這些流言蜚語,市井百姓權當是酒後談資了,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沒多久,這風聲就傳到了榮祿耳朵裏了。初始榮祿還滿不在意,隻當是風傳罷了,關東軍到底什麽樣,他可是親眼見過的。破落的不成樣子不說,餉銀還得全靠自己籌措,根本就是一包袱。當即會心一笑,沒當回事兒。

沒過多久,這流言越傳越廣,越說越有鼻子有眼。最靠譜的,說何紹明將第一師調到海外去了。防的就是有心人來摘桃子。如今風聲過來,這才將第一師調回來。而帶著去朝鮮的,不過是去年剛剛成軍的第二師,一個新兵師罷了。

俗話說的好,三人成虎。榮祿本就疑心重,終於還是忍不住,派了人暗地去探查。聽聞親兵回報,榮祿這個氣啊。好家夥,自個兒活了六十年,回頭讓一ru臭未幹的後生當猴兒耍了。榮祿瞪著眼睛,左手緊緊地攥著蒲扇柄,臉上表情整個就是一睚眥欲裂。轉頭又想起何紹明那一臉真誠,人畜無害的笑臉。榮祿是越想越恨,怒到極點,抄起紫砂壺,猛地砸向地麵。

‘啪’‘嘩啦’,茶壺被摔成了碎瓷片兒。榮祿仿佛不解恨一般,一腳踹倒正給自己捶腿的侍女,那侍女驚呼一聲,倒地,隨即惶恐地跪伏在地,不敢言語。榮祿站起身來,繃著臉繞著藤椅來回踱步。

良久,停步,“備車!爺還不信了,治不了個ru臭未幹的毛頭小子!”

親兵臉色一僵,訕笑道:“大帥,何紹明早得了朝廷的旨意,正從朝鮮往回走呢。都已經倆月了,小六離開遼陽的時候雖然還沒回來,可算算日子,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他一回來……”

榮祿哈哈一笑,說不出的陰冷:“他回來又怎麽樣?還敢為難上官?他一漢軍旗副都統,能把本帥這正都統能怎麽樣?笑話!備車,明日起行!”

“喳!”親兵應了一聲,轉頭安排去了。空留榮祿在那兒又氣又怒,又是躊躇滿誌。此刻,榮祿心裏的算盤打的劈啪響。到了遼陽,若是何紹明還沒回來,少不了,他榮大人就得摘桃子了。軍官輪換一番,剩下一群大頭兵還能作反?等何紹明回來這關東軍就得改姓!若是何紹明回來了,那也好說,他榮大人冠冕堂皇一番,就說是巡視。這麽一番計算,榮祿反倒是樂了,一時間憧憬無限。

翌日,榮祿帶著親兵呼啦啦剛出了盛京,一封電文就呈在了關東軍魏國濤的案頭。魏國濤是個標準的軍人,與政治一途實在生疏。何紹明何在,去幹什麽,魏國濤是一清二楚,此刻遠隔兩千裏,幾日工夫如何能趕回來?隨即找來唐紹儀,二人一番商量,均感形勢逼人。

三年下來,唐紹儀雖然領著知州的實缺,卻已經掛著道台的頭銜。遼陽、海城、牛莊一直到鳳凰城,都在他唐大人的治下。一時間,留美歸國後,一直不得誌的抑鬱一掃而光。唐紹儀心中認定,自個兒算是跟對人了。不說別的,這番信任,這番務實的勁頭,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是以,他早就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參謀部內,形勢危急至此,唐紹儀卻是一籌莫展,歎氣連連。他是生怕關東軍這點青澀的果子,真被人摘了去,到時候,三年的辛勤汗水付之東流,而後何紹明失勢,自個兒又得另換東家從頭再來。他苦思良久,歎道:“我看,還是電告大帥,請大帥拿主意吧。”

“電文已經發出去了。”跟唐紹儀這位半路出家的不同,魏國濤沒那麽多想法。這軍隊,這家業,都是他與何紹明等人,從美國歸來,一手打造的。打的就是造反的主意!斷然不能反過頭來便宜了別人。此刻,魏國濤心中打定了主意,即便是來個兵變,也不能將關東軍拱手讓人。隻是,年輕的大校心中也有顧慮。朝廷出兵朝鮮,日本趁勢而入,刻下雙方正在爭執談判,沒準兒明天戰事就起。這個檔子上起兵造反,實在不智。到時候,任關東軍再多理由,亂臣賊子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焦急等待中,不到半個時辰,何紹明的回了電文。

電文很簡單,就一句話:“稍安勿躁,等待變局!”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猶如定海神針一般,穩住了二人的心。唐紹儀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底定,隨即說政務繁忙告辭離去。而作為軍人的魏國濤想的卻更多:“等待變局!大帥,你又要預言了麽?莫非這次就是你所說的,決定百年國運之戰?”

(爆發中,晚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