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黃海道白川東四十裏。

日頭西陲,半掩在山間。

村口,五百餘警衛營騎兵分成四個方陣,排列整齊。一個個端坐在駿馬上,恢複了本來的軍裝,麵色冷峻。**的戰馬裹了嚼頭,馬蹄上包了棉布。一杆關東軍軍旗迎風獵獵,更是襯托了肅殺之氣。場麵,一時間安靜之極。他們麵對的正前方,何紹明就這麽佇立著,眉頭緊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命令。二十天晝伏夜出,近兩月的蝸居,更誇張的是每日輪換著換上棒子的衣服,扮作守衛,堪稱關東軍精銳中的精銳的警衛營,上下早就憋了一口氣。就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隊列前頭,凱泰早就憋紅了臉。這位貝子,充分證明了隔代遺傳的可能性,骨子裏那股好戰嗜血的勁頭,一點兒也不必他的先祖差。

隊列前方,何紹明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全無表情。此刻,他的內心是矛盾異常。兩月來,朝鮮局勢撲朔迷離,東學道退了,隨即日軍來了,而後清日齷齪不休,又藕斷絲連地談判著,英、法、俄、美等列強也紛紛登場,若不是何紹明穿越而來,已經知道了結果,定然也會以為這朝鮮就此會攪成僵局,再差也是清日對峙,劃大同江而治。

洪門探子,將各種情報匯總到他案頭,待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第二次遞交絕交書,何紹明便知道,如同曆史上一樣,小鬼子玩兒的是障眼法,甲午一戰不可避免!恰巧在這個節骨眼上,何紹明收到了遼陽電文,‘榮祿欲來奪權’幾個字兒震得他頭皮發麻。他不禁暗暗自討,自己穿越以來,幾乎就是一路順風順水,還是低估此時人的智商。試想,再怎麽白癡的榮祿,日後能做到軍機首輔的位置,這權謀之術又豈是自己一個小白領能敵得過的?當即就有些後悔,當日莫不如隨了大軍返回遼陽,若真如此,管它朝鮮政府如何,自己大軍在手,戰事一起,兵來將擋水來土囤,贏了,從此以後天下再無人可治!輸了,無話可說,穿越一遭,甲午分毫不變,國朝再經受五十年屈辱,近百年沉淪,自個兒活著還有何意義?莫不如戰死疆場,留個身後美名揚!

今天已經是七月二十二了,而漢城那頭依舊沒有動靜。再等下去,按照曆史到了七月二十五,甲午戰爭可就要爆發了!何紹明又非學曆史的,隻是憑著愛好,泛泛看過甲午戰爭的書籍,知道七月二十五甲午戰爭爆發,也知道在這之前日本人率先攻占了漢城。可具體什麽時間他根本就不知道,況且,自己這蝴蝶的翅膀一扇,有沒有這麽檔子事兒還兩說呢。

事到如今,莫不如破釜沉舟,也不等消息,索性來個先發製人。何紹明就不信,自己的五百士兵明晃晃的開過去,小鬼子還能忍得了,將到嘴的肥肉生生吐出來。

拾掇了心思,何紹明掃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士兵本就挺著的身體愈發筆直。“倭人占據漢城,居心險惡,日前得了消息,倭人又遞了第二次絕交書。此刻,對麵的倭人顯然是起了動手的心思!二十名警察、三百水手月前就入駐了漢城,如今漢城日軍兵力近四百,而大清兩千兵丁則遠在牙山!倘若漢城生變,小鬼子攻進了王宮,脅迫朝王矯旨與我國宣戰,則我國必處於被動之中。”何紹明頓了頓,繼續道:“小鬼子打的好主意!哼!咱們關東軍偏偏不讓他如意!且隨本帥殺奔漢城,將朝王搶了出來!”

“搶出來!搶出來!”

急促而整齊的呼喊聲中,何紹明大手一揮,率先翻身上馬,當先一步奔向官道。身後,五百警衛營騎兵策馬追隨,漸漸,在官道上拉成了長長地直線。

朝鮮,漢城日本領事館。

此時已是深夜,使館內卻是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

一身洋裝的杉村睿,神色焦急地來回踱步,時不時看向門口。在他身後,全權公使大鳥圭介則安穩的多。畢竟上了年紀,神色倒是如常,隻是眉頭蹙著,思索著什麽。大鳥圭介生於天保三年,先後與日本陸軍省任職,如今則作為日本駐朝全權公使,領著二十名警察,三百海軍陸戰隊進駐了漢城。與少壯派的杉村睿不同,大鳥圭介從一開始並不讚同此刻就對清宣戰。

大日本帝國,維新三十年,不過草創了軍工業與紡織業,綜合國力與清國還相去甚遠。即便是日本有了六個精銳師團,再加上一直足可以打敗北洋水師的海軍,此時開戰也是不智。初期好說,日本定然占據主動,海路兩軍必然節節勝利。可接下來就不好說了,清國實在太大了,清政府隻需遷都內地,一心反抗,戰事一旦陷入僵局,那可就對日本大大的不利了。如今的日本,幾十年偏向軍隊建設,國內民生凋敝,隻要一陷入僵局,民眾必然起來推翻政府。到時候,日本就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想到這兒,大鳥圭介眉頭鎖得愈發緊了。少壯派打的,是以戰促和的主意!算準了的清政府不堪一戰,隻需偏師攻入腹地,必然賠款割地。清國有句話說的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此將保壓在對手身上,實在是不智!可是來自大本營的電文,卻讓他不得不遵從這個賭博式的戰略。‘既然阻止不了,隻能參與其中,將結果變的更好一些。’這是大鳥圭介此刻的唯一想法。

腳步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也打斷了杉村睿來回如同驢子一般的踱步,二人同時朝門口張望。片刻,一直軍靴率先踏入,而後,一身戎裝,滿臉風塵的川上操六步了進來。

“杉村君、大鳥閣下,久違了。”川上操六微微笑了下,隨即一個四十五度的鞠躬,起身,臉色說不出的自信。

二人回禮,隨即,杉村睿請川上操六落座。“川上君,大本營到底是什麽命令,不能通過電文,而讓您親自來一趟?”方才落座,杉村睿便急不可耐地問道。

“不擇手段,立即挑起戰爭!”川上操六語氣昂揚,一字一頓。此話一出,在座二人臉色各不相同。

杉村睿先是愕然,而後變作驚喜,狠狠地砸了下拳頭。長出一口氣道:“帝國終於下定決心了!好!”

與之相反,大鳥圭介卻是愁容滿麵。以一彈丸之地小小島國,挑戰橫亙在西幾千年的天朝上國,到底是對是錯,他實在不知道。是以,雙眼中更多的是茫然。

“朝鮮政府,先後拒絕大日本帝國善意的意見,拒絕改革,拒絕驅逐弱清,這是對帝國的挑釁!早就該教訓教訓了!”說話間,興奮中的杉村睿甚至站了起來,再次學起了蒙眼驢子,來回亂轉。

川上操六隻是笑笑,轉而瞧見大鳥滿臉憂容,沉吟了一下,道:“大鳥閣下,同為明治重臣的伊藤閣下,已經同意對清作戰計劃了。如今,帝國海路大軍匯聚朝鮮,兵力遠超清國。您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大鳥微微俯身,道:“帝國真的準備好了麽?借口呢?歐洲列國可做出承諾了?”

川上操六微微一笑:“借口?不妨告訴您,報紙輿論已經提前製定了消息,隻等我們攻下景福宮,就會對天下宣布,漢城混入清國奸細,率先向帝人開槍……至於列強,隻要日本贏得了這場戰爭,他們都會乖乖閉嘴的。俄國人如今在遠東兵力薄弱,絕對不會在此時橫插一腳的!”

“既然如此,那麽一切都聽川上君吩咐。”大鳥圭介聽罷了這番話,一時無以辯駁,隻得俯身應是。隻是隱約中,總覺得漏掉了什麽。“那麽,川上君打算何時動手?”

“明日拂曉!”川上操六起身,踱步到牆壁上的漢城全圖前。攤開巴掌,慢慢地放在地圖中央。“今天是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淩晨,就是帝國政府對朝鮮的最後期限。不論朝鮮答複如何……總之,我們必須拿下朝鮮政府!”巴掌緊握,將本是平掛在牆上的地圖揉皺。川上操六那張娃娃臉上,掛著邪邪的笑,眼中光芒愈發陰狠起來。

大鳥圭介沉思著,也站起了身,神色漸漸變得決絕:“那麽,到時鄙人會親自帶隊,一舉拿下景福宮!”‘既然阻止不了,隻能參與其中,將結果變的更好一些。’心中,大鳥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與此同時,在漢城的另一頭,大清領事館內,卻上演著另一番情景。

一個個使館隨員,來回穿梭,焦急地來回搬著東西,將其整理在箱子內。院子內,一個放著一個不合時宜的火盆。火光飄渺中,一名隨員不停地向其中加拋灑著文件資料。而那位朝鮮總督袁世凱,則端坐在正堂上,目光呆滯地看著火光。雙眼滿是迷茫。整個使館就在一片淒涼中,忙碌著,如同末日臨頭一般。

袁世凱迷惑了,甚至弄不清事件的主流究竟是什麽?

兵力上的差距他是看清了。從仁川到漢城,沿途到處是日軍。牙山的兩千清兵越發顯得暗淡無光。

袁世凱頭痛得厲害。

這些年來,他滿以為在朝鮮政界中培養了許多親清派政客,可是,當日軍增援完全壓倒了清軍時,親日派政客就驟然增多了。昨天還是親清派,今天就搬弄起親日的言辭。這種消息不斷傳進袁世凱的耳朵裏,他不但頭疼,而且陷進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迷惘之中。

至今他也沒搞明白,朝鮮局勢何至於變換至此,日本又如何敢於天朝上國為敵?

撥楞了下有些昏沉的頭,袁世凱努力地忘記這些問題。沒錯,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如今日本人已經給朝鮮政府下了最後通牒,過了今夜子時,肯定會有所行動。漢城之內,日本人有四百多士兵,是大清使館內卻隻有十幾名護衛。離漢城最近的清軍,也遠在牙山。一旦事起,就算及時呼救,也趕不及。更何況,與牙山相聚不過二十裏,還有四千日軍正時刻虎視眈眈地觀望著。又想起何紹明當初的一紙信箋,他不由得慚愧連連。那一番細致的分析推測,幾乎全部都化作了現實!若是自己當初信了,局勢何至於斯!如今……

唯今之計,隻有走為上策!

想到這兒,袁世凱不住地扼腕。日軍甫一入漢城,他便多次去電,建議李中堂速速增兵漢城——隻有掌握了兵力優勢,才占據了主動。怎知,李鴻章醉心於列強調節,隻是‘坐觀其變’,致使眼前局勢愈發對大清不利。

袁世凱歎了口氣,無力之感湧上心頭,暗道:“中堂,日本人就快亮出刺刀了,您也該醒醒了吧?”

“大人,文件都燒了,行李也收拾齊全了……您看……什麽時候啟程?”正當此時,一名隨員悄沒聲的走了過來低聲問道。

袁世凱回了神:“夜長夢多,趁著日本人還沒封鎖城門,咱們連夜就走!”

一語而定。不到半個時辰,使館上上下下幾十名工作人員齊聚院內。夜色之中,悄沒聲兒地溜出了使館,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奔向西門。

而袁世凱則呆呆地站在使館門口,望著使館的門臉發呆。待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一名隨員這才過來悄聲道:“大人,人都出來了,您也走吧?”

袁世凱此刻心中如同打開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麽滋味兒都有。就在這使館內,屢試不第的袁世凱先後在壬午、甲申二次變亂中立了大功,一時名震朝野。也是在這使館內,因為年少輕狂,攬權心切,他被一紙斥飭一抹到底,乖乖回家做了閑散翁。更是在這兒,轉過年來,他卷土重來,憑著才幹做了無名有實的朝鮮太上皇。

如今……俱往矣。

袁世凱又是惱怒,又是氣悶地摔了下袖子:“走!來日咱們必定風風光光地回返!”

曆史在這兒轉了個小彎兒,本應早就離開漢城,甚至在二十一日就已經回返天津的袁世凱,直到此刻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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