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關東軍軍營。

“來來來,大帥,這一杯您得喝了。”

“就是就是,大帥神機妙算,否則也……嘿嘿,喝!”

“八匹馬……五魁首……巧兒,巧兒!喝!”

……

後勤餐廳內,一眾官佐喝的昏天黑地,一個個漲紅了臉,擄胳膊挽袖子,歪戴了帽子,吆五喝六地鬥起酒來。上首,榮祿春風滿麵,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說不出的得意。

這一路南行,榮祿年過六十,硬是拿出二十歲小夥子的勁頭,一日間人不離鞍,馬不停蹄,直奔遼陽而來。除非晚上到了宿頭,否則根本就不停。手下一眾兵弁是叫苦連天,自不用多說,若不是榮祿不住地封官許願,早就散架子了。幾日間趕到遼陽,一打聽,何紹明還沒回來,眾人當即就來了勁頭。草草休息一夜,翌日天未亮便起身趕往關東軍軍營。

進了軍營,榮祿這派頭就來了。他是一品將軍,又是滿人,此刻關東軍營內,最大的官兒唐紹儀不過是個三品道台,軍事主管魏國濤更不用說了。一日間意氣所指,將關東軍查了個底朝天。這一查不要緊,本子上的數據,讓榮祿越看越心驚。

好家夥,帶走了一萬五千人,營內還有三萬五千多號,這是什麽意思?朝廷不是說關東軍隻有不足兩萬人麽?一番責問,卻碰了個軟釘子。人家魏國濤擎著聖旨出來了,上頭寫的清楚,責令何紹明五年內練就三師新軍。至於為什麽沒上報朝廷,簡單,新軍還沒練成,怎麽好上報?

榮祿也不在意,轉而一門心思琢磨,怎麽將關東軍收入囊中。

酒桌上,榮祿談笑風生,時不時地瞄一眼離著桌子老遠,立在門口的魏國濤等人。眼神中挑釁與輕蔑意味十足。他榮大人此刻胸中自有一團錦繡,眼下何紹明不在,他榮祿可掛著督練盛京新軍的名頭,‘提拔’幾名屬下也是有這個權利的。明兒一早,隻消將手下將佐提拔安插一番,他何紹明回來就得幹瞪眼!

想到得意處,榮祿舉起酒杯,朗聲道:“兒郎們!這一路隨著本帥巡查,著實辛苦,本帥心中有數,待他日上報朝廷,少不了爾等的好處!”

“喲,多謝大帥了。”

“還是跟著大帥好,這實惠淨給咱們了。”

“日後鞍前馬後,任憑大帥驅使。”

……

裏邊兒喝的熱鬧,外頭幾名關東軍軍官恨得牙癢癢的,臉色一陣鐵青。此刻若是魏國濤一聲令下,這幫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拔槍斃了這一幫無賴。

張成良就立在魏國濤身後半步,眉頭緊鎖著,小聲道:“這幫人實在太囂張了!師座,倘若明日還沒有大帥消息,幹脆咱們……”說著,張成良屈指,做了個開槍的手勢。

魏國濤輕蔑地哼了一聲:“用不著。這位榮大人咱們關東軍跟其他滿清軍隊一樣,以為換了軍官,就能順利掌管軍權……太天真了!”若是此刻單單是關東軍新建第三師在營內,榮祿玩兒這麽一手,還真沒準能成功。可如今第一師也在,情況就不一樣了。第一師成軍三年,上到官佐下到士兵,習文操武,又有何紹明那本思想啟蒙小冊子指引,早已今非昔比。榮祿就算替換大批高級軍官,也指揮不動這支軍隊!

沉吟了一下,魏國濤繼續道:“再說了,大帥幾時說錯過?忍一忍,就在這兩日,必有變局!”

一番話,讓本已熱血沸騰的一眾軍官又冷靜了下來。不是因為說話的是魏國濤,而是何紹明幾年來的確沒有說錯過一件事兒。此刻,軍官們對何紹明更多的是盲目的信任。

夜色深沉,星月無光。

奔往漢城的官道上,一條火龍正在緩緩地移動著。

隊伍之中,何紹明端坐馬上,也不持韁繩,就這麽信馬由韁,隨著大溜馳騁著。與周圍一眾官佐滿臉的興奮不同,何紹明則是滿臉的憂色。如今早就過了子夜,一直開著的電台,還是沒有收到漢城生變的消息。自己就這麽冒然闖了過去,萬一要是被小日本當了借口,反倒是得不償失了。

自個兒本就是違令率孤軍潛伏在朝鮮,此刻榮祿更是到了關東軍軍營要奪權,若真是事敗,不但沒搶出朝鮮王室,反倒給人家落了把柄,那個半死不活的朝廷一旦找自己當替罪羊,自個兒這麽些年的努力,恐怕就會瞬間付諸東流。

命懸一線!越是到這個時候,何紹明越是埋怨自個兒實在太武斷了。頗有些悔不當初的意味。

正思索間,就聽隊伍後頭傳來一陣更急促的馬蹄聲。一名騎兵放緩了馬速,跟在何紹明身側,語氣興奮道:“大帥!漢城來電,小日本點兵了!”

一句話,頓時讓何紹明如同吸了大麻一般,身子先是一麻,而後氣血不住地上湧!小鬼子終於要動手啦!機會就在眼前!幾番失算之下,卻是歪打正著,還真讓何紹明給蒙對了。當下,何紹明清咳一聲,掩飾住自個兒的興奮,努力平靜道:“小鬼子還挺配合,知道咱們趕路辛苦,趁夜就要玩兒篡權。”

旁邊兒,凱泰那張被火把映紅了的臉,愈發漲紅。貝子爺雙手交叉,一陣骨節劈啪之聲。“大帥,弁下這回徹底服您了,諸葛孔明複生也得對您甘拜下風!嘿嘿~”

“少拍馬屁!”何紹明掏出懷表,借著火把的光亮一瞧,此刻已經是淩晨三點一刻。隨口問道:“離漢城還有多遠?”

“回大帥,還有小二十裏呢。”

沉吟了下,何紹明一揮手,一字一頓道:“傳令,全軍,全速前進!”

“是!”

一聲令下,不過須臾之間,整個隊伍便加快了速度。關東軍警衛營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都隨了凱泰的脾氣,多少有點好戰的秉性。這會兒聞聽小日本即將動手,一個個都繃著臉,憋足了勁頭,一點也不惜馬力,加速地朝前趕著。一片黑暗之中,士兵的嗬斥聲,戰馬嘶鳴聲,陣陣馬蹄聲,連成一片。火把連成一線,迎麵風吹拂之下,拖拽著長長的尾焰,遠遠望去,便真如一條遊弋著的火龍一般。

天色微明。

漢城,日本領事館之前。四百多名日軍整齊地站列著,在他們麵前,佇立著大鳥圭介、杉村睿以及此次行動的指揮者,川上操六。而他們身後,則站立著幾名韓人打扮的男子,當先一人,卻是幾月前返回朝鮮的樸泳孝。

瞧了瞧天色,大鳥圭介又看向川上操六,見其點頭,隨即轉頭道:“樸君,正如之前所說,大日本帝國會全力幫助朝鮮朋友的。隻要一會兒我們攻進景福宮,抓住阻止朝鮮開化、日韓共榮的大院君,而後樸君上台組閣。朝鮮振奮之期指日可待!再然後,日韓攜手,將弱清趕出朝鮮,從此,日韓將是東亞最先崛起的國家!”

在他側後,樸泳孝卻是一臉蒼白,那番昂揚的說辭,絲毫沒有影響到他。開化黨是親日的沒錯,可親日的目的,是要仿效日本,變法維新,振奮圖強。開化黨成立之初,就始終抱著這個心思。正是因此,才會博取了閔妃的賞識,從而發展壯大。

親日,但並不代表他們就心甘情願地任由日本侵略。眼前這架勢在明顯不過了,日本人根本就沒打什麽好主意。難怪自從日軍進駐漢城,閔妃便一改往日的熱情,寸語不言奪權之事。

樸泳孝心中在哀歎,想想自個兒流亡日本十年,一心想著振興祖國,臨了反倒成了朝奸,人生最大的諷刺沒過如是。

“樸君,到了這一刻,用若清的話說,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究竟還在猶豫什麽?”大鳥見其神色猶豫,厲聲斥責道。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何況,對方還是豢養自個兒十來年的日本主子。樸泳孝身子一顫,這才惶恐著嚅嚅道:“在下隻是……隻是有些激動。公使先生需要我做什麽,還請吩咐。”

“哈哈……樸君放心,帝國絕對不會讓朋友涉險的,你隻需要將帝國的武士,帶往大院君的住處就可以了。有問題麽?”不待大鳥發話,杉村走過去,笑著說完,還拍了樸泳孝的肩膀。隻是在樸泳孝看來,那笑容怎麽看怎麽有嘲諷的意味。

所有的問題都已經交代了,大鳥與川上二人對視一眼,隨即會心一笑。隻是,大鳥圭介心中那股隱隱的不祥之感,依舊籠罩心頭。

‘既然阻止不了,隻能參與其中,將結果變的更好一些。’大鳥再次念叨了這句話,堅定了自個兒的信念。而後,眉毛一立,凶相畢露:“天皇的士兵們,帝國興亡在此一舉,向景福宮前進!”

在一眾士兵應諾下,大鳥與川上各自招呼所屬士兵,衝上街頭。

大鳥身為全權公使,帶領著三百名士兵直奔景福宮而去。而川上操六則帶領著百多名士兵,在樸泳孝的指引下,直奔大院君府邸。

一**四年七月二十三日拂曉,漢城百姓還在沉睡中的時候,兩隊日軍猖狂地奔馳在街頭。黑色軍服,如同一股暗潮一般,席卷漢城。

偶爾有早起做買賣的棒子,方才開門,便瞧見殺氣騰騰的日軍席卷而來。目瞪口呆之下,日軍就這麽堂而皇之、不管不顧地朝景福宮與大院君府邸進發著。

大鳥圭介一行率先趕到了目的地——景福宮。

五百年前李朝太祖所建的宮殿,在二百年後豐臣秀吉出兵朝鮮時幾乎被全部燒毀,一直荒蕪,李太王即位之後才重建。新宮殿在1870年建成,迄今才十餘年,不見一絲舊痕。

在正麵的光化門兩旁,蹲著一對石雕獅子。石牆高高圍繞的宮殿,宏偉壯麗。位於正殿的勤政殿,是一座有安定感的兩層樓房。李氏朝鮮在國事衰微之際,建造了如此宏偉的宮殿,真具有莫大的諷刺性。然而,這座從遠處看來相當壯麗的宮殿,實際上細部加工是非常草率的。據說,這就是李朝末期建築的一種特色。

三百多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日軍遠遠奔來,守衛景福宮的朝兵見狀,當即就慌了手腳,手忙腳亂下好半天才關閉了宮門。膽兒大一點的小軍官,仗著膽子站在牆頭朝日軍喊話,詢問來意。回答他的,是雨點兒一般的彈子兒。

之前,日軍早就進行了詳細偵察、縝密謀劃,如何攻打景福宮早就心中有數。

當即,下麵一陣火力攢射,壓製住牆頭的朝軍,幾名日軍抱著炸藥包奔到宮門口,安置好炸藥包,布了引線,點燃導火索之後隨即轉頭就跑。

片刻之後,就聽‘轟隆’一聲巨響,震得人耳鳴不止。

大鳥圭介舉起手中的武士刀,正要嗬斥士兵跟著自個兒殺進去,打眼一瞧,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一見愚蠢而可笑的事兒發生了,隻見景福宮門口硝煙散盡,那兩扇朱漆大門依舊挺立在那兒,除了覆了一抹煙塵,屁事兒沒有。

“混蛋!”衝鋒二字變成了辱罵。大鳥惱羞成怒,甩手給了放炸藥的士兵幾個耳光:“混蛋!你是怎麽計算的?立即再去放炸藥!”

那士兵應了一聲,卻沒動地方,好半天才嚅嚅道:“閣下,此番我們估計不足,隻帶了一個炸藥包……”

大鳥怒極,他自認為,終於找到讓自個兒多日不安的問題所在了。也顧不得斥責那士兵,解了衣服,露出整個右臂,高喊一聲便衝到了宮門口,隨即舉起武士刀對著大門就是一陣狂砍。其餘士兵見狀,也有樣學樣,紛紛拿出作為備案的斧頭,衝過去,開始鑿門。

(晚18點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