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恭親王府。

北京城的夏天,不同於南方,悶熱的緊。如今雖然時值九月,可這秋老虎一點兒也不比三伏天差多少,大中午的,一點兒風都沒有,柳條靜靜地垂立著,細長的葉子被曬得打了卷兒。

鬼子六奕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周遭幾名侍女輕輕地搖著蒲扇。躺椅之前,固**主榮壽靜靜地半蹲在那兒,輕輕地給鬼子六按摩著小腿。躺椅之上,奕皺著眉頭,閉著眼,一臉的倦容。自打開戰伊始,閑賦多年的鬼子六,破天荒地再次被啟用,行走軍機。朝廷中,無論帝後二黨,連個稍微明白點外事的人都沒有,兩眼一抹黑。不得已,慈禧親自召見鬼子六,好通勸說,鬼子六這才起複。甫一上任,便奔走於各個衙門,各個公使館,合縱連橫,一個多月下來忙忙叨叨,成效先不說,可起碼讓大家夥明白現在是什麽勢頭了。鬼子六懂洋務,可於兵事實在不在行。是以,他篩選來篩選去,最終將已經做了盛京將軍的榮祿簡拔入京,垂立禦前,專門協調兵事。

鬼子六早就不複當年,不論精神頭還是身子骨,連番忙碌下來,甫一歇息下來,分外的疲乏。

午後剛過,漸漸起了風,心疼父親的榮壽取了毯子,給奕覆上。這一舉動,卻驚醒了半睡半醒的奕。他睜開眼,打量了下天色,問道:“什麽時辰了?下午約了老翁一起研究各地協餉,這事兒緊要,可不能耽誤了。”說著就要起身。

榮壽勸慰道:“阿瑪,時辰還早著呢,您再多歇息一會兒。”說話間,愈發心疼自個兒父親,不禁歎息道:“阿瑪,您這又是何苦呢?朝廷上的事兒,自有當道諸公出力,您都淡出好些年了,這麽不顧身子骨圖的什麽?老佛爺也忒欺負人了,用不著了就圈起來,用得著了就巴巴把您招呼過去。這叫什麽事兒啊。”

望著榮壽關切的眼神,奕隻是擺擺手,良久才道:“閨女,你阿瑪沉浮幾十年,這點兒道道早就看明白了。我那老嫂子這會兒用我,回頭戰事一結束,我還得乖乖圈在這府中。論手腕,當今天下,就沒人兒能玩兒的過我那老嫂子。”

“那您累死累活的圖什麽?”榮壽追問道。

“圖什麽?”奕苦澀一笑。“你阿瑪還能圖什麽?權位?我那老嫂子就不是個容人的主兒,這會兒用完回頭就得來個卸磨殺驢。閨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京城裏旗人什麽德行,這麽些年你心裏也有數。北洋老李說的沒錯,這大清就是個破房子,全靠著他老李一人來回裱糊。加上朝廷裏那幫清流一頓吹捧,****,大清這才能支撐到現在。可如今,老李多大歲數了,還能支撐多久?遠的不說,這場戰事能不能支撐下去都兩說。到時候,老李一倒,大清敗給了小日本,其餘列強一瞧有便宜,蜂擁而至,這大清就得玩兒完!”

榮壽吃驚道:“阿瑪,有您說的那麽嚴重麽?前些日子,往來電文不是捷報頻傳麽?說葉誌超在朝鮮先戰牙山,再戰仁川,殺了上千的小日本。”

奕正要端起旁邊的茶碗,聞言,停了手,嗤笑道:“捷報?姥姥!哪兒有打勝仗還一路北退的?好家夥,打得日軍破膽,而後自個兒一路退了幾百裏,現如今都退到平壤了,這也叫勝仗?他葉誌超沒全軍覆滅就不錯了!”

榮壽略一思索,便明白其中道理,皺眉道:“既然如此,朝廷上怎麽沒人看出來,阿瑪你怎麽不戳穿?”

奕品了口香茗,潤了潤嗓子:“這事兒隻要不是個傻子,都能瞧出不對來。大清,還有幾個明白人。旁的不說,就是遞捷報的老李,他早就心中有數了。可心裏有數又如何,這事兒能挑明麽?戳穿了,大損民心士氣,他李鴻章也得不了好。皇上沒兵,這打仗還得靠著老李,這時候皇上也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榮壽沉默了,那頭奕卻自顧自地說道:“所以啊,大家心知肚明,都不挑明,反倒嘉獎葉誌超。皇上是指望著老李能感恩,回頭好賣命啊。其實也用不著旁人說什麽,老李自個兒就得拚命。朝鮮可是北洋地盤,小日本這次矛頭直接對著北洋來的,老李能不賣力?”

正當此時,外頭奔進來一名管事,垂著脖子,走到近前,低語道:“王爺,盛京將軍榮祿遞了帖子求見。您看?”

“榮祿來了?得,趕緊讓進來吧。”

“喳。”

管事兒轉身去了,沒一會兒,引著一臉風塵的榮祿進了花園。

榮祿三兩步走上前,抖了抖馬蹄袖,一個千兒紮下去:“啊哈榮祿見過王爺千歲。”

奕不耐道:“榮祿,甭跟本王玩兒這套,趕緊起身吧。”轉頭又吩咐人:“給榮大人拿一墩子來。”

“喳。”

榮祿應了一聲,依舊恭謹著,不失半分禮數,小半個屁股礙著墩子坐了下來。

“榮祿,調你入京,知道什麽差事麽?”

“回王爺,奴才一早就知道了。隨王爺架前參讚軍機。是以,奴才甫一到京,就先到王爺這兒討教來了,萬事還請王爺吩咐。”

奕心裏嗤笑一聲,很是對榮祿不屑。榮祿這人跋扈乖張,早年也是因此被罷了官職。後來散盡家財,走了太後老佛爺的門子,這才重新起複。榮祿還貪財好色,領兵的本事也就馬馬虎虎。若不是如今旗人凋敝,實在找不出比榮祿更知兵的,奕也不會矬子裏拔大個兒,將榮祿調入京師參讚軍機。

奕詢問了一番遼東各地戰備情況,二人對答一番,話漸漸說開了。要說榮祿的盛京將軍當的夠窩囊的。轄區之內,先是存在一個他管不了,而且他也不敢管的關東軍。而後戰事一起,奉軍奉令大股入朝增援平壤,這榮祿徹底成了光杆司令。手底下除了親兵,再沒有可以指揮的兵力。奉天防禦,又是重中之重,榮祿忙了十來天,也沒忙出個頭緒。正抱怨著呢,一紙聖諭,調他入京參讚軍機,算是把他挽救了。

榮祿初來,實在說不出什麽,二人談論一番,奕就要端茶送客。榮祿起身,剛要離去,卻被奕叫住了。“榮祿,何紹明的關東軍最近如何啊?”

這句可有可無的話,問得榮祿身子一震。轉身抱著拳頭,好半天才道:“六王爺,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奕直接白了他一眼:“廢什麽話,有話痛快點說,別婆婆媽媽的。”

榮祿應了一聲,低頭組織了下語言,這才道:“王爺,他何紹明可不是善茬啊!不瞞王爺,奴才親到遼陽視察一番,竟然發現,除卻赴朝一師,關東軍營內還有兩師兵力,這麽一算關東軍上下將近五萬人啊!而他何紹明卻瞞著朝廷,根本就不報備!還有,有傳言,何紹明瞞著朝廷私自借兵美國。壓根兒就沒把朝廷放在眼裏!奴才走訪遼陽,發現遼陽各地衙門一早就被架空了,大小官吏都被關東軍閑置看管,自個兒另搞了一套班子。王爺,依著奴才看,這何紹明所圖不小啊。”榮祿總算找到了發泄怨氣的地方,一股腦地將所見所聞,添油加醋說了出來。臨了還拿關東軍不留辮子這事兒好通說。

榮祿是夠委屈的,堂堂盛京將軍,朝廷一品大員,竟然管不了一個小小的提督。更可氣的是三番兩次在人家那兒吃癟。

痛痛快快地倒了苦水,說了不少何紹明的小話,榮祿心滿意足地走了。花園內,又剩下鬼子六父女二人。

望著榮祿遠去地身影,榮壽不屑地撇了撇嘴,道:“何紹明練兵早就得了聖旨,聖旨上說的明白,五年練三師新軍。榮祿準是跑過去占便宜,結果吃了一鼻子灰。這榮祿可真小肚雞腸的。聽他這話說的,好像何紹明如今就是第二個李鴻章一般。”

奕此刻坐在椅子上,依舊沉思著方才榮祿的話。良久,道:“戰事吃緊,我倒希望多幾個李鴻章出來替朝廷多分擔一些。起碼先把眼前的難關渡過去再說。風雨飄搖幾十年,大清,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可怕就怕……”

“阿瑪怕什麽?”

“怕就怕,真如榮祿所言,何紹明不是第二個李鴻章,而是第二個曹操啊!”

鬼子六語重心長的一句話,震得榮壽呆了好半晌。仔細一琢磨,擁重兵,自備餉,不尊號令,心思差點兒就是個李鴻章,但凡有丁點外路精神,那可就真成曹操了。遼陽統屬於盛京,雖說是龍興之地,可再怎麽說也是口外。少有人問顧。就是何紹明如今的名氣,也是因著那次抗命奔襲漢城,討了個天大的功勞,這才走進眾人的視線。幾年下來,何紹明折騰成什麽樣,有什麽打算,根本就沒幾個人知道。值此國戰之際,真要出個曹操,那大清離亡國不遠了!

榮壽思慮了半天,這才勸慰道:“阿瑪,再怎麽說何紹明也是個旗人子弟,哪兒有自個兒反自個兒的道理?再說了,凱泰那小子一直跟在何紹明身邊,憑著跟女兒的關係,但凡有什麽風吹草動,早就知會了。您多心了。”

鬼子六頹然搖了搖了,說不出的落寞:“但願吧。”

‘轟隆’一聲,驚雷劃破天際。奕抬頭,但見從西北方向卷來滾滾烏雲,眼見著,將本是耀眼的日頭遮了個嚴嚴實實。須臾間,狂風大起,電閃雷鳴。

奕撐著椅子,緩緩站起身,沉著臉色,望著遠方,道了一句:“天……要變了。”

此刻,遠在九連城的何紹明,根本不知道北京城正有一對父女揣摩著他究竟是李鴻章還是曹操。若是知道了,他肯定會嗤之以鼻。他何紹明就是何紹明,李鴻章自嘲是個裱糊匠,他何紹明不是,也不願意是。他就是何大錘,將這滿目瘡痍的江山砸個七零八落,而後全盤推倒重建。

他一直為此努力著。當初去美國尋找資金,更大的目的,就是要網絡一大批有識之士。因此,振興社誕生了。這個小小的組織,幾年的時間逐漸發展壯大,早已今非昔比。

如今振興社,以舊金山為中心,菲律賓為試點,遼陽為最終目的地,蓬勃地發展著。

一批又一批的國內學子走出國門,走向廣闊的世界。更多的海外華僑青年,又走進來,悄悄地,改變著關東軍上下的思想。

一支五萬人的軍隊,全近代化裝備,已經是對麵日本人的大敵。而更恐怖的是,這支軍隊已經經過初步民族解放思想的洗滌。

戰事一起,振興社上下立時運作起來。搶在日本封鎖渤海之前,大批的糧食物資乘船運抵牛莊,而後車拉馬馱運往遼陽。如今,關東軍的資源儲備,足可以維持三個師進行兩年高強度的作戰。兵精糧足,上下官兵一個個擦拳磨掌,嚷嚷著要教育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日本。

日軍的戰鬥力,在警衛營回返之後,參謀部立刻進行了簡單的評估。就算搶占景福宮的日軍大部分是海軍陸戰隊,缺乏火炮支援。可給日軍加碼後得出的結論,依舊是樂觀的。參謀部認為,關東軍的戰鬥力,至少是日軍的一點五倍。當然,這隻是單純的戰鬥力,拋卻軍心士氣這些主觀因素。

可這足以安了何紹明那顆惴惴不安的心。

這會兒,他就站在山崗上,看著陸續開赴過來的關東軍第三師一部,頗有些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味道。甲午開戰月餘,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如今,就要到見證自己這支蝴蝶夠不夠強大的時刻了。

旁邊的秦俊生有感而發道:“大帥,下官有時候也有些恍惚。想當初咱們剛到遼陽,就那麽點兒人,幾年折騰下來,楞是弄出這麽大個陣仗。有時候想想,還真不敢相信啊。”

話說完了,何紹明卻沒反應,這位老先生這會有魂遊天外去了。

看著何紹明愣愣出神,旁邊的秦俊生小意道:“大帥,您琢磨什麽呢?”

何紹明回神,嗤笑一聲,指著西南方向:“大東溝。那兒……一場悲劇就要上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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