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早就停了,隻是獵獵的北風愈發狂暴起來,嗷嗷地呼嘯著,似要卷走戰場剛剛離鞘的靈魂一般。一隊隊關東軍士兵排著散兵隊形,慢慢地在戰場上搜索著。前麵的端著步槍,四處瞄準,稍有可疑之處,就會放上兩槍。後麵的上了刺刀,對著地上的日軍,不論死活,一律補上兩刀。

北極熊就帶著自己的連隊,從戰場之後,包圍圈開始的地方開始搜索著。一場大戰下來,四處硝煙彌漫。雖說重火力尚且沒過江,可幾百門迫擊炮,外加上更多的重機槍,已經將不到十裏的狹長戰場變成了阿鼻地獄。小日本非死即傷,偶爾幾個完好的,都有些精神錯亂一般,在戰場上到處狂叫著奔跑著。無一例外,都成了關東軍士兵槍口下的靶子。

這是一場賭國運的戰爭,容不得半點兒的仁慈。所以,比這個時代所有人更痛恨小日本的何紹明,所下的命令是不要戰俘!

“連長,這家夥好像是小日本的大官兒,這把刀不錯。”跟屁蟲指著馬車旁一具屍首戲謔著,說話間,他已經走過去撿起了那把武士刀。而地上那具屍,確實第二十一聯隊的聯隊長武田秀山。他的腦門子上受到了狙擊手的特別照顧,開了個碗口大的口子,眼睛翻番著,似乎訴說著臨死前的不甘心。

跟屁蟲一頓翻騰,又從屍體旁的行囊中翻出了一麵旗幟。展開,左看右看,也沒認出上麵的日文到底是什麽意思。

北極熊上前幾步,搶過武士刀,摸著刀身,彈了彈:“這刀不錯,回頭交上去,大帥肯定高興。”隨即又瞧了瞧那麵寫著莫名其妙文字的旗幟,皺眉道:“寫的啥玩意兒啊?小日本這漢字學的不咋地。別看了,趕緊扔了,那破玩意誰樂意要?花了呼哨的,做被麵都磕磣。”

跟屁蟲言聽計從,當即隨手扔了,好巧不巧的,正扔在依舊在燃燒的馬車上。隊伍繼續向前搜索,若是北極熊知道方才扔的就是第二十一聯隊的聯隊旗,肯定第一時間扔掉手中的武士刀,而後將旗幟當成祖宗一般供起來。隻是,這會兒北極熊根本就沒這個意識。那麵完好的旗幟,就在大火中慢慢燃燒著,消弭於無形,就仿佛它所代表的聯隊一般。

此刻,滿戰場上,站著的除了一身墨綠色軍服的關東軍,還硬生生闖進來幾百號穿著五雲褂子的淮軍。這幾百號人,早就失了約束。沒武器的,踢開屍體,挑上一杆上好的毛瑟槍。還有的,開始搜刮日軍的財物。更多的,開始大量前一刻還窮凶極惡,打得淮軍崩潰的小日本。瞧了半天,所有人都琢磨,這日軍小矮個兒,羅圈腿,也是一個鼻子一張嘴,沒比自個兒強到哪兒去,方才怎麽就叫這樣的貨色追著打呢?轉而一個個都好奇地張大了雙眼,好奇地瞧著打掃戰場的關東軍士兵。

“嘖嘖嘖,這身行頭看著真爽利,瞧那牛皮靴子,少說得十兩銀子吧?”

“誒喲,補刀子的真敢下手啊,瞧那血,竄起二尺來高,真狠啊。”

“軍紀森嚴那,大清朝哪兒出了這麽一隻軍隊?”

“沒聽說麽?那是遼南何帥的關東軍,一頂一的精銳,瞧瞧剛才的炮戰,那炮彈在天上都能撞出火花,咱們要是也有這麽個炮營,還用怕小日本?姥姥!”

聶世成與馬玉昆二人此刻也是心思起伏,胸中酸澀異常。關東軍在最危急的時刻救了他二人,不但如此,更是救了上萬號的淮軍。感激之情,這會兒肯定是有的。可更多的,是有些尷尬。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自個兒讓小日本打得幾近崩潰,結果人家關東軍用了不到五個小時,愣是把這兩千來人的小日本給全殲了!同是軍人,見了麵這臉能不臊得慌?

可甭管怎麽說,自個兒得救了,怎麽也得見見救命恩人。這會兒,倆人心裏頭七上八下的,頗有些醜媳婦見公婆的意思。

這一隊人來到戰場中間,正巧前頭過來一隊搜索的關東軍士兵。聶世成朝手下親兵使了個顏色,那親兵會意,當即撥冗上前攔住關東軍,朝著一名帶隊模樣的軍官,加倍恭敬道:“這位將軍,我家軍門請您過去一敘。”

關東軍的軍製跟大清各軍都不相同,軍官更沒有朝服頂戴,是以,親兵拿不住對麵站著的那位究竟是什麽頭銜。這一聲將軍一出口,對麵那些大兵當即就笑開了。帶隊的那軍官也不嗬斥,就這麽笑眯眯地應了下來。

隨即,軍官吩咐一聲,指定其他人帶著隊伍繼續搜索,當即隨著親兵來到聶世成等人麵前。‘啪’的一個舉手禮:“在下關東軍第三師十八步兵團代理團長上校劉鵬飛。見過聶軍門。”整個淮軍大崩潰,勢同雪崩一般無二。唯獨聶世成領著千多人能在後頭,還算有建製地抵抗,單就這一點,活閻王就打心眼兒裏佩服。是以,出言也帶著恭敬。

聶世成這會兒即尷尬,又拿不準活閻王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又是團長又是少校,這饒舌的稱呼實在讓老將軍撓頭。索性就將對方當做副將。

上前拱手道:“劉大人,不知此次是哪位將軍帶隊,對我等施與援手,還請劉大人代為引薦。”

活閻王嗬嗬一笑,當即一路有說有笑,引著聶世成、馬玉昆二人前方山崗上的指揮部。

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中堂可在?”楊士驤輕聲問著一名剛剛出得簽押房的幕僚。

“噓,中堂正瞌睡著呢。楊大人,沒有緊要的事兒還是別吵了中堂。這幾日,中堂一個囫圇覺也沒睡好……”

正說這話,就聽裏麵傳來一嗓子蒼老的聲音:“蓮府,進來說話,我老頭子還頂得住。”

楊士驤小心翼翼地走進簽押房,抬眼一瞧,就見李鴻章正一臉憔悴地端坐在座位上。眼睛中布滿了血絲,那眼神即恐懼,又有些期盼。

自從水師戰敗,李鴻章就不肯吃飯,也不睡覺了,隻是坐在簽押房內發呆。偏偏緊急電文,從朝廷來的,從各地來的,雪片一般飛過來。楊士驤竭力維持著,心裏頭也是酸楚,北洋這回算是元氣大傷了。但是他還得硬著頭皮來規勸李鴻章,這個當口,中堂可不能倒下。否則,北洋可就真要萬劫不複了!

簽押房內,一片昏暗。回**在屋子裏的,隻有死寂一般的氣息。李鴻章半隱在陰影之中,麵容憔悴,形同枯槁。

“中堂,水師雖大敗,可尚存定、鎮二遠,勉強守護住渤海門戶還是可以的。中堂萬務傷心後悔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得趕緊籌防啊……要不然門戶大開,讓日本人逼上來,到時候可就全盤糜爛了!”

李鴻章微微動了一下,一聲歎息更似呻吟:“我李鴻章對不起水師啊……若是我能頂住壓力給水師添置艦、炮,若是讓水師堅持出海訓練,若是……水師一去,門戶大開,這仗,咱們算是敗了啊。”

楊士驤垂著頭不言語,他也不知該說什麽好。這個被喻為小諸葛式的人物,這會兒已經方寸大亂,實在沒什麽主意了。北洋水師,那是李鴻章一手籌建的。七年前水師建成,從此以後並未添置一船一炮。此次海戰中讓北洋損失最慘重的吉野艦,本就是北洋最先看中的。到頭來,因為一個銀子,反倒成了日本人手中的利器。這七年,每年北洋的經費都是四百萬銀子,可實際上走在賬麵上的,每年不過二百三十萬,到手裏的,遠比這少的多。再加上老佛爺萬壽,挪用了北洋七百五十萬經費,一來二去的,北洋哪兒還有閑置的銀子買兵船啊?這些心酸,楊士驤知道,李鴻章知道,北洋上下都知道。可就是沒地方去抱怨。戰事打到今天,寄予厚望的水師大敗,北洋上下彌漫著失敗的情緒。所有人都在考慮一件事兒,北洋,到底還能不能保全了?

李鴻章緩緩站起身,往日筆直的後背此刻已經微微駝了下來。他搓搓自個兒的臉,道:“水師已經指望不上了……我還有陸師。葉誌超行進到哪兒了?葉誌超這個混賬,天天在逃,天天在跟我撒謊,我知道他是想保住軍力,保全他的頂子。現在也跟他計較不了許多了,隻要他能把淮軍帶出來,這一萬多淮軍平安歸來,我李鴻章就還有點本錢!估計他也快到義州了,蓮府,你這就去電報房等著。我李鴻章還不能倒啊,大清安危係於我李鴻章一身!”

正說話間,就聽外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黑著一張臉的張佩綸出現在門口,臉上表情憤恨異常,直直地走過來,將手中幾乎攥出水的電報紙遞上去,隨即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

李鴻章疑惑著,接過電報紙,上下看罷,頓時臉漲得通紅,嘴唇顫抖著,吼了一聲:“葉誌超……該殺啊!”隨即眼睛一黑,身子直挺挺地朝後仰倒。

“中堂!”“中堂!”

二人搶上前扶住李鴻章,慌亂中,楊士驤瞥見電報一角,隻見上麵依稀寫著:“……朝鮮糜爛……葉誌超喪膽,引兵潰敗……一路戰損、走失者不計其數,兩萬守護平壤之軍,匯集義州者,不足八千……”

不足八千!北洋的另一條支柱也坍塌了!

“……幸得關東軍援手,救潰亂之淮軍於水火,於宣川設伏,激戰半日,全殲倭第五師團之二十一聯隊上下兩千餘……”

楊士驤心中咯噔一下。他擔心的事兒終於發生了。若是舉國皆敗,那大家夥大哥別笑二哥,都是一個德行。就怕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在這局勢之下獨獨就能打勝仗。兩廂比較之下,享譽二十年的北洋必遭詬病。保不齊,就得散架子!

楊士驤瞧著已經昏厥過去的李鴻章,緊緊攥了攥拳頭:“關東軍……何紹明……為了中堂,北洋不能垮!”

同樣是中堂,李中堂看罷電文就地昏厥,可京城裏的翁中堂卻一蹦三尺高,一下子年輕了三十歲仿佛,一路連跑帶顛地朝乾清宮跑去。

“皇上,大喜啊,大喜!宣川打捷!關東軍何紹明揮軍渡江,於宣川設伏,痛擊倭寇,一戰殲敵兩千多人,小日本的二十一聯隊被打絕種啦!”得了宣見,翁同龢少有地失了禮數,半分也沒有當朝首輔的威儀,用最快地速度小跑著進了宮內。

嘡啷一聲,激動中的光緒站起身,袖口帶掉了一塊上好的硯台。“此話當真?”年輕的皇帝甫一聽之下,分外驚喜,可旋即又冷下了臉。前些日子葉誌超玩兒的那手虛報戰功,生生扇了他一巴掌,分外沒麵子。是以,真驚喜之中有些遲疑。

翁同龢已經搶到在地,一邊平複著喘息,一邊仰著頭,滿臉的興奮道:“皇上,這回可錯不了。何紹明、聶世成、馬玉昆、袁世凱等聯名上了電文,關東軍將宣川殺了個屍山血海,小日本的聯隊長武田秀山都給擊斃了……”

“好!好!好!”光緒連叫了三聲好,沒叫一聲,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本是蒼白的臉刻下已經潮紅一片,眼神如同翁同龢一般,全是興奮。這些日子,可苦了這位年輕的皇帝了。初掌大權,本應該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政令調度電文,雪花一般飛往各處。可先是平壤失陷,而後是北洋水師大敗,再無出海戰鬥的能力。這兩遭慘敗,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扇了光緒一個烏眼青!到了這會兒,光緒才愕然發現,即便控製了中樞,可這戰該怎麽打,又是如何調度,如何籌措糧餉,如何布防,他心裏頭一點兒頭緒也沒有。戰事急轉直下,小小日本狠狠咬了大清一口,撕下血肉露出骨頭。這幾日光緒也是茶飯不思,心裏頭一直琢磨著當初慈禧撂下的話,若真是力有不殆,他還得乖乖地交出大權!是以,這場十成十的大捷,頓時讓他有久旱逢甘霖之感。

堂下跪伏著的翁同龢也是如此心思。勝了,不管戰果到底如何,這兩千人有沒有水分,起碼可以穩住局勢了。至於先前的失敗,那都是北洋的失敗,都是李鴻章的錯,跟帝黨,跟皇上一點兒關係沒有!還別不服氣,你北洋一路敗北,人家關東軍剛上戰場就傳來捷報,這怎麽解釋?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北洋李鴻章的錯!而關東軍何紹明,那可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

想到這兒,翁同龢揚起臉,舒展了滿臉的褶子道:“關東軍何紹明有此大捷,全靠聖主慧眼識人,若不是當日皇上撥冗提攜,哪來的今日關東軍挽狂瀾於危難?說到底,聖君一出,匡扶社稷,中興大清,四海承平的日子就不遠了!”

光緒自個兒也是得意非常,驟然想起翁同龢還跪伏在那兒呢。急忙上前攙扶起,笑道:“這還不是靠了翁師傅?隻要此劫過去,朕定當厚待翁師傅……北洋無能,李鴻章無能,竟然讓小小日本欺負到我大清頭上……翁師傅,此戰之後,北洋就歸你統帶了……何紹明……何紹明當賞!重重的賞!升盛京將軍!賜頭品頂戴三眼花翎,黃馬褂,紫禁城騎馬!另加少保銜!再加征倭欽差,統帶遼地各部。翁師傅,您看如此可好?”

“皇上英明!有此賞賜,何紹明必定對聖上感恩戴德,戳力而戰!”

隨即二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這會兒,在這君臣二人看來,日本不過如此,大清之所以敗了,完全是因為用人不當!而這些過錯,直接可以推到西邊兒那位身上去。隻要帝黨用對了人,這戰事立馬就可以轉回原來的軌道。

堂內上演著君臣相惜的一幕,隻是,他們似乎忘記了,頭些日子這倆人還算計著何紹明的關東軍來著。算計不成,便放任後黨打壓。也許在他們心中,這些也全是後黨、李鴻章的錯。

京城的地方就這麽邪性,無論多麽私密的事兒,哪位王爺被老婆打了,誰家貝勒欺男霸女了,哪位大臣偷偷養外室了,這些事兒第二天一準公之於眾。就算是大內禁宮,想要隱藏住,也是萬分艱難。

更何況,這回傳來的是好消息。所以,不出半日的光景,京城上下便風潮湧動起來。無論是提籠遛鳥的旗人,還是市井坊間的小老百姓,都在津津樂道地談論著關東軍,張嘴就道一句遼南何帥。

“何紹明那是沒得說,從平金丹道到千裏奔襲漢城,那是這個!”說著一挑大拇指。“所以,何帥發回來的捷報,一準是真的!”

“我可聽兵部的說了,關東軍上下兩師新軍,三萬多號人!了不得!隻要開赴朝鮮,打上十次八次這樣的勝仗,小日本就得求饒!”

“北洋不中用了,李鴻章不中用了!何紹明何帥一出,平定朝鮮指日可待!”

一番紛紛攘攘之中,也有些不合時宜的聲音。

“可是何紹明沒有水師啊,拿什麽去敵小日本的大兵船?”

“報紙上說,小日本六個師團,十來萬號人。關東軍才三萬,這仗啊,我看懸……”

“……聽跑回來的那老六說,關東軍上下都不留辮子,萬一要是造反……”

隻是,在一片大好之中,這些不和諧的聲音都被自動過濾掉了。帝黨又活躍起來了,京師沸騰了,全天下沸騰了,所有人就一個心思,小日本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