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年十月二十日,朝鮮北部白馬以南。

前方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槍聲。隊伍之中的官兵上下,都抻著脖子往前瞧著,想知道前麵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不是與小日本遭遇了。

沒一刻,就傳來了新的命令。

“原地休息一小時!原地休息一小時!”

已是淩晨三點光景,關東軍回援部隊就連吃飯,也是邊走邊吃。趁著白天的時候,先頭部隊帶著一部後勤團,在沿途燒好了開水,熬好了熱湯。而後就等著後續的大部隊過來,掌勺的催士兵,提著大鐵壺,挨著個地給每個士兵灌上一壺熱水,遞上一碗熱湯。士兵們就著熱乎勁兒,啃著硬邦邦的幹糧以及早就凍成一坨的牛肉罐頭。而後腳步不停,官兵上下就這麽一直走著。整整十八個小時,頂風冒雪,硬是趕了一百三十裏路。像現在這樣一個小時的大休息,這還是第二次。

如今隊伍之中都是步兵,那些騾馬早就不見了蹤影。訓練有素的士兵,可以憑著意誌力連續強行軍。可畜生不成,像這麽惡劣的天氣,隻走了十來個鍾頭,硬是倒斃了三十多頭。剩下的任憑你怎麽打罵,使勁兒用鞭子抽,也不肯動彈了。

休息的命令一下,隻短短幾分鍾的時間,道路兩側便堆滿了四散休息的關東軍士兵。有的強打著精神,從炊事班要來了酒精爐,點了篝火,圍坐著取暖;有個幹脆合上軍大衣,直接靠在路邊就睡了過去;還有的直接一個跟頭栽倒,昏厥了過去。所有人都匱乏到了極點,可就算是如此,全軍上下仍就沒有一句怨言。

情況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就用是腳底板跟時間賽跑。輸了,就是全軍覆滅!開戰以來,第三師連戰連捷,若是就這麽窩囊地輸給了小日本,大家夥兒打心眼兒裏就是不服!多年的訓練,多年的思想改造,如今在這暮氣沉沉的土地上,也隻有關東軍這麽一支軍隊,上下心氣兒十足。往大了說,這就叫軍心士氣,這就叫民族自尊心!

若是何紹明有閑暇,肯定能從士兵們一雙雙噴火的眼睛中看出這一切,而後成就感與自豪感一準兒就充斥內心。他肯定會心裏頭暗爽,還會暗自對前世的憤青哥們炫耀:看,這就是老子帶出來的兵!

可這會兒,何紹明實在沒這個心思。他隻覺著自個兒已經疲憊若死,雙腿跟灌了鉛一樣沉重,美美邁出一步都覺著眼前發黑。硬撐著繼續朝前趕著,聽見原地休息的命令,看了看時間,發現離預定休息時間還差兩個小時。心道,這命令肯定是秦俊生下的。當即加緊了腳步,勉強爬上了一處小山坡。這裏,已經臨時支起了帳篷。魏國濤正帶著大大小小的軍官圍在一張地圖前商談著什麽。

“國濤,怎麽這就停了?這會兒還沒到白馬,不是說好到了白馬再休整麽?”何紹明心裏頭比誰都著急。義州決定著整個入朝軍隊的安危。往小了說,不馬上奪回義州他何紹明小命就得交代在這兒;往大了說,不奪回義州,整個甲午都很有可能再次如同曆史上一般無二。

這一路,他看的最多的就是口袋裏頭的懷表。分針美美移動一下,他的心都隨之緊張一分。無論是怕死,還是說為了家國天下,義州必須要奪回來。

簡陋的帳篷裏頭,魏國濤手拿著紅藍鉛筆不停地在地圖上勾畫著。聽見何紹明的疑問,頭都懶得抬起,答道:“先頭部隊與小日本交火了……帶隊軍官隨即展開了火力偵察。日軍數量不在少數,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整整打了十幾輪排槍,初步預計至少有一個大隊的兵力,兩處山口,還有山道左側都構築了陣地,已經形成了整然的火線。也就是說,小日本把所有的道路都給堵死了,要想過去,就必須攻下小鬼子的陣地。”

“什麽時候發起衝擊?”情況跟預想的一樣,何紹明也不廢話,直接問攻擊時間。

“怎麽也得一個小時之後了,發起衝擊,得整飭好隊伍。”魏國濤抬起頭,沙啞著嗓子說道。何紹明驟然發現,一向嚴謹而從容的魏國濤,身上難得地多了一股子凝重緊迫感。

他手底下的這位死人臉魏國濤少將,更多的時候是麵沉如水,整個人的情緒古井不波,曾有人戲言道,除非是天塌地陷,否則別想魏國濤緊張。如今連魏國濤都緊張異常,難道說真要天塌地陷了?

從定州一路行來,何紹明一直在控製著自個兒的情緒。還身先士卒,不眠不休地強行軍。人的精神畢竟不是鐵打的,人的意誌也會隨著身體的衰弱而消減。更別說現如今所有的責任都押在他的肩膀上了。越靠近義州,已經身心匱乏到極點的他就開始奢望起來:也許偷襲的日軍隻有一個聯隊的兵力,義州之所以失陷,完全是因為盛軍那些敗類造反;也許隻要回援,就可扭轉局勢,近萬關東軍百戰精銳,就算打同等數量的日軍也綽綽有餘;也許對岸的第二師這會兒已經發起攻擊了,沒準兒已經搶占灘頭,開始大批運送兵員器械了……

何紹明楞了半晌,驟然出言道:“留下一部牽製,大部隊不能繞路麽?”眼下還不到白馬,地圖上的直線距離起碼還有個八十多裏。要想在預定時間趕到義州,不可能在此處山口Lang費太多的時間。

“繞路就隻有爬山了……而且我相信,我們一旦繞路,取道上端洞,那麽日軍必定會在上端洞布置阻擊部隊……那兒的地形比眼下的還要險要。”魏國濤的話再清楚不過了,想要去義州,必須要拿下此處的山口。

何紹明揉了揉腦袋。他一向自詡是二十一世紀來的管理者,懂得用人的手段,從不越級指揮。眼下著急的當口,差一點兒就犯了這個毛病。

長出了口氣,隨即沉聲道:“打仗我不懂,俊生你去布置……我隻告訴你任務目標……現在是三點一刻,我希望兩個小時後拿下對麵的陣地。”

魏國濤難得地自信一笑:“這也是大帥您招募我的原因之一。”

正當此時,一名通訊兵著急忙慌地跑了進來。喘著粗氣,定在那兒,瞧了瞧何紹明,又瞧了瞧秦俊生,有些愣神,猶豫著,將手中的電報紙死死地捏著。

魏國濤眼尖,移步過去,接過電文,隻看了一眼,便抬頭盯著那傳令兵不放。而後複又逐行地看起了電文。

“電報上說的什麽?”何紹明在一旁詢問道。

此時,魏國濤居然再次地笑了起來,手指頭彈著電報:“好事兒啊……黃鏞說萬事俱備,淩晨四點準時發起渡江作戰。”說話間,已經將電報紙折了起來。“瞧黃鏞的意思,好像義州的七八千號小日本,都讓他包圓了。沒第三師什麽事兒啊。”

“黃師長瞧不起人,雖說咱們第三師排在第二師後麵,可別忘了,跟小鬼子打仗,還連戰連捷的始終都是咱們第三師……”

“……我看黃鏞這小子是急了,生怕就憑咱們第三師就把日本打垮了。他在鴨綠江對岸可是一直憋著難受,現在逮到機會了,能不眼紅?”

“不能讓黃鏞占了大便宜……咱們走著瞧,且看第三師一路披荊斬棘,一舉奪回義州!”

“第三師萬歲!”

小小的臨時指揮所內,氣氛頓時沸騰了起來。何紹明也樂嗬嗬地瞧著。沒有人注意到,魏國濤已經將折好的電報紙,塞進了褲兜口袋。背對著何紹明,臉色凝重異常。

定州以北,關東軍防禦陣地。

黑夜,大風,暴雪。這一切,在給進攻者造成麻煩的同時,也提供了有利的掩護。短短的兩小時內,借著夜色,日本第一軍對關東軍的陣地發起了兩次衝鋒。即便是照明彈頻繁升空,可鵝毛般的大雪依舊阻隔著視線,幾十米外,根本就瞧不清楚。而且小日本學的愈發狡猾起來。整個衝擊部隊,都趴在雪地上,身上披著白布,一點兒一點兒朝前爬,待到陣地前沿幾十米,有時甚至是十幾米的距離,才在軍曹的一聲發喊下,端起步槍挺著刺刀,嚎叫著衝過來。

日本第一軍一路潰敗,輜重、重武器丟了一路。從淮軍手裏頭繳獲的克虜伯大炮以及日軍本來配備的青銅炮,丟了個幹幹淨淨。雖說現在第一軍還有將近一萬出頭的可戰之兵,可也沒法兒白天的時候麵對麵地對關東軍的陣地發起衝擊。

而關東軍雖說被斷了後路,缺乏給養,可各種重武器還是一應俱全。堂堂正正打起來,就算是把第一軍全都搭進去,也不見得能攻下陣地。

所以,第一軍山縣有朋打的主意很明確。偷襲,偷襲不成就騷擾,總之要用盡一切手段消耗關東軍的物資。隻要第三師團收好口子,這一萬五千餘關東軍就成了甕中之鱉。

此刻,陣地之上一片寂靜。每隔幾分鍾,就會有一顆照明彈在某處升空。耀眼的光芒之下,雪地之上,多了幾分色彩。黑色的屍體、紅色的血冰。

已經將近淩晨四點了,眼見著再有兩小時,天就會亮。到那時,應該可以鬆口氣了吧?陣地之上,所有的官兵都在想著同樣的問題,也包括他們的最高指揮官參謀長秦俊生。

這幾個小時,實在是難熬。瞧不見對方,後頭根本就沒法提供炮火支持。第一次偷襲的時候,眼見著近在咫尺的日本兵,整個陣地之上,槍聲響個不停,馬克沁連成片地噴吐著火舌,迫擊炮更是直接覆蓋了陣地前沿。隻要稍有可疑的地方,都會遭到關東軍的火力覆蓋。足足有十來分鍾的時間,才在秦俊生的阻止下,停了下來。

阻擊戰這才剛剛開始,按照這個彈藥消耗的速度,用不上兩天,留守部隊就得彈盡糧絕。

直到此刻,所有人一直擔心的問題,終於轉化為了現實。關東軍太過於依賴於強調火力,包括步兵操典上都寫著,陣地戰時,要以火力密度壓製對手。而不是以精準的射擊,消滅對手。

眼下,想要改變整個軍隊的作戰思想根本就不現實。能做的,隻是找個更加有效的方法。而這個方法,是有針對性的,在經過日軍兩次偷襲之後,秦俊生終於想了出來。這會兒,他一邊巡視著陣地,一邊兒完善著。也許天亮之後,一個成熟的防禦戰術方案,就會新鮮出爐。

“參謀長,您又來了?”

一名士兵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轉頭一瞧,巧了,正是方才發現小日本偷襲的那名士兵。

秦俊生拍了拍士兵的肩膀,笑道:“你是猛子……姓什麽?剛才表現的不錯,再遇到這種情況,可以直接通報你們指揮官,也可以直接開槍火力偵察。”

猛子撓著頭,咧嘴笑開了花:“俺叫張猛……嘿嘿,參謀長,您說立功的事兒算不算啊?俺一直想轉士官來著。”

“算,回頭我親自給你報備師部……你怎麽想著當士官?沒當夠兵?”

“嘿,一級士官一個月就六兩銀子,俺想著隻要轉了士官,不用兩年,俺家就可以成小地主啦……”

“……”

很樸素的理想。秦俊生甚至能想到,張猛之所以沒被批準轉士官,恐怕也是因為這個理想。借著一顆冉冉升起的照明彈,秦俊生瞧清楚了那張黝黑的正對著他傻笑麵孔。就連最有國家民族意識的關東軍之中,尚且有這樣思想的士兵,可想而知,諾大的國朝,幾萬萬人,又有多少人抱著這個小農意識了。

任重而道遠啊!

富國、強兵,這一切說到底還得靠所有人的努力,不能單單靠著何帥領著幾個人瞎忙活。隻有整個民族覺醒了,國家才會富強。然而,這一切都需要等待。等待戰爭結束,迎來一段和平的時期,等著何帥領著大家夥兒推翻滿清。

而眼下最最迫切的,就是重新奪回義州了。

秦俊生歎了口氣,瞧了瞧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五十分。嘴裏兀自呢喃道:“第二師……應該發起攻擊了吧?”

(大家夥數著,這個月20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