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年十一月六日,北京。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就坐落在東堂子胡同,原為大學士賽尚阿的府邸。自從英法聯軍進了北京之後,惶惶大清才收回了莫名的狂妄,新設立了總理衙門用於處理各國外交。而不再堅持用理藩院。總理衙門的東半部分,就是中國最早的外語教學機構同文館,而西半部分則為各部院大臣與各國使節交往的場所。除了設立一名總理大臣,滿漢各兩名總辦章京,滿漢各一名幫辦章京,還有十來名章京以及額外章京。

平日裏頭,門可羅雀,總理衙門也就是那麽回事兒,真正主持大清外交的,還得是北洋李鴻章。大家就聚集在簽押房裏頭,看看電文,批批稿件,而後下午沒到,有點兒身份的一早就退了。

可自打甲午開戰以來,這總理衙門門口就熱鬧開了。各部官吏、跑腿的小廝、閑來無事兒跑這兒打聽消息的旗人爺們兒,甚至還有不老少的西洋鬼子,大家夥兒不分晝夜,楞是把總理衙門口圍了個嚴嚴實實。無它,都是來打聽消息的。清日戰爭,實關係著東亞未來政治格局的走向。

自打克裏米亞戰爭之後,吃了大虧的俄國佬已經把目光轉向了東方。在中亞,在遠東,俄國佬的手越伸越長,北極熊一直在謀求著不凍港。而隨著北極熊的轉向,在歐洲,勢必會造成德意誌那個殘疾皇帝一家獨大。這與英國紳士所希望的完全不同。現在的歐洲不比遠東好多少,就如同一個火藥桶一般,一觸即發。新興的德意誌帝國,已經屢屢挑戰英國紳士的權威了。這個時候,如果不及時把俄國佬的注意力重新轉向歐洲,不列顛就得獨自麵對德國。

而英國紳士實在指望不上盟友法國,自打輸了普法戰爭,法國佬已經一蹶不振幾十年了,如今更是陷入了越南的泥潭之中。黃花探已經兩次打得法國人求和,可以預見的是,法國人實在沒有經曆更沒有能力關注歐洲。至於意大利人,接連在非洲的慘敗,也好不到哪兒去。而奧地利可是德國人的近親。

所以看來看去,也唯有在遠東扶持一個國家,占據強勢,從而遏製俄國人在遠東的發展,重新轉向歐洲。要扶持代理人,也隻有中國與日本兩個選擇。毫無例外地,倫敦選擇了國土麵積、資源、人力等等遠遠不如中國的日本,很簡單的一個道理,更容易控製。英國佬已經吃了一次虧,扶持普魯士壓製法國,結果現在強大起來的普魯士已經挑戰英國的權威了。天知道,如果扶持那麽大國土麵積,還有四億人口的中國,他日會不會掉過頭來反咬紳士們一口。

所以。日本發行的戰爭公債才在倫敦市場上賣得這麽好,大筆大筆的英鎊法郎通過銀行家送入了日本政府的國庫,換成了軍艦,換成了大炮,才讓這麽一個開國不過短短二十餘年,隻有十萬常備軍的小國,跨海攻擊號稱有百萬常備軍的中央帝國!

可文明國家的紳士們並沒有就此放心,清國實在太大了,那麽大點兒的日本能打的過?要知道,如今大清還頂著十年前跟法國戰和的光環。

是以,開戰以來,東交民巷的外交官,隱藏著身份的各國間諜,蜂擁地擠在了總理衙門的門口。大家夥兒都想了解第一手的戰爭資料,以決定新的遠東政策。尤其是,如今何紹明的關東軍異軍突起,橫插入了朝鮮戰場。讓本已經明朗的局勢,反倒變得撲朔迷離。

可讓他們抓狂的是,大清帝國應該是起著總指揮部作用的軍機處,對戰事進行得如何實在比較糊塗,有多少兵力在戰場上麵,現在還有多少兵船還可以作戰,有些要點還在不在手中,全部糊裏糊塗,隻是發瘋一般的轉發著光緒皇帝各種煌煌電諭。

最不可理解的是,作為此次戰爭大清絕對主力的關東軍,居然沒法兒與北京直接溝通。關東軍必須通過無線電聯係遼陽,而後通過遼陽的有線電報再轉發北京。這一個來回,加上官僚拖遝,大家從這兒得到的消息居然比從遠隔海峽之外的日本得到的消息要晚上三五天。

本來,要想了解朝鮮到底打成什麽樣了,可以從日本那邊兒得到。可沒了大清的消息,就沒法兒相互驗證。而遼陽那頭如今全麵戒嚴,就算是文明國家的紳士去了,也見不到正主。所以,大家夥兒還得候在這兒,甭管心裏頭多膩歪。

還好,官僚們總算認識到消息不暢的危害,花了重金,半是懇求半是允諾,從外國商人手中購置了一台無線電,總算是跟關東軍可以聯係上了。

這一好消息一出,不但洋鬼子蜂擁而至,就連京城裏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都打發了人跑腿,來探聽消息。

所有人都在關注著戰局。

自強洋務運動幾十年,十年前又跟法國洋鬼子打成了平手。大清是有點兒毛病,可好歹幾十年下來,也練了不老少的精兵,更有世界有數的鐵甲大兵船,對付西洋鬼子可能還不成,可起碼也打得過東洋小日本把?

可甲午戰事一開,這點遮羞布一下子讓人家給揭下,大清內裏的千瘡百孔暴露無遺。北洋精銳陸軍,一敗再敗,而號稱世界第七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更是慘敗!沉艦五艘,帶傷無數,小日本連一艘炮艇都沒損失。享譽幾十年的北洋,居然就是這麽不堪一擊。

緊接著,就是小日本登陸遼南。毅軍,武毅銘軍,拱衛軍,各種練軍等等,數十個老底子營,新招募地百多個營堆在遼南,還有更多的營在續募當中,結果日軍一次進攻,不管哪個字號的營頭,沒有一個擋得住的!百多個營頭,十來萬的練軍,到處潰退。如今日軍已經攻陷了金州,直迫旅順。旅順若失,渤海海口完全敞開,日軍可以隨處上陸,大可以登陸津門直進京城。就是遼南的日軍,也可以很方便的繼續南下,通過遼西走廊,經榆關直接威脅北京!

惶惶大清,竟然沒有一支可戰之軍!無論是早先大家寄予厚望的李中堂,還是現在已經對其慢慢失望的光緒皇帝,一個個都束手無策。戰敗的陰雲,跨過的海峽,迅速席卷了整個國朝。現在大家唯一能有點兒指望的,就是何紹明的關東軍。早先傳來的電文,說是何大帥領著萬餘關東軍,打得兩萬來號小鬼子節節後退,已經圍在了定州,朝夕刻下。

還沒等眾人雀躍,緊接著噩耗就傳來了。日本第三師團側襲義州,一戰而下,關東軍、何大帥被小鬼子玩兒了個甕中捉鱉!局勢危矣!

大家夥兒都在這兒等著,就是等關東軍,等何紹明的消息。要是關東軍再敗了,那大清……

這個時候,已經有不老少的人開始暗暗祈禱,祈禱著何紹明吉人自有天相,來個反敗為勝。也隻有如此,何紹明才能率領著關東軍回師遼南,才能頂住小日本的攻勢。

可鬼才知道怎麽回事兒,有了無線電,朝鮮那邊兒的消息反倒是半點兒皆無。

大家夥兒都在翹首企盼,無論是洋人還是國人。有點兒身份的,早就仗著身份一頭鑽進了總理衙門。其他人等,都翹著腳等在胡同口。

大門敞開著,就見裏頭跑出來一名章京,磕磕絆絆,手裏頭還捏著一紙電文。

章京甫一出門,人群呼啦啦一聲,便圍了上去。瞧著這局麵,章京急得直跳腳:“列位列位……大家夥借光……”

可再怎麽懇求,愣是沒人搭理。

“大人,小的是慶王府的,這點兒銀子你收下,留著喝茶……”

“福寬,咱們可是老交情了,爺可從沒求過你……就一句痛快話,朝鮮到底怎麽樣了?”

“輸了還是贏了?咱們可都等了好幾天了,稍微透點兒消息吧。”

這京城滿大街都是權貴,小章京平日裏頭出門上街隻有點頭哈腰的份兒,如今倒好,反過來一眾權貴求到他的門下了。可章京這會兒心裏頭一點兒得意的心思都沒有,隻急的滿腦門子的汗。總辦交代得清楚,盡快把電報稿子交給翁中堂。瞧這裏三層外三層的架勢,根本就出不去。

“列位……老少爺們……對不住,總辦交代了,不能說……”章京辯駁的聲音,在一派人潮之中,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他自個兒的身子也如同小舟一般,隨著這股人潮起起伏伏。

正在章京茫然無助的時候,從人縫裏擠過來一個矮胖子,滿頭大汗湊到其身邊,粗著嗓門道:“福大人,咱們也知道你的難處,就問一句話,朝鮮是輸了還是贏了?您也不用吱聲,贏了就點點頭,輸了就遙遙頭,你看怎麽樣?”

胖子一句話,讓眾人安靜了下來,大家夥兒都眼巴巴瞅著章京。那章京琢磨了一番,神色猶豫,好半天,才重重地點了下頭。

嗡的一聲,人群沸騰了。

“何大人贏了!”

“關東軍把小日本打敗了!大清有救啦!”

“老天爺開眼,天不亡我大清……”

人群四散,奔流而去,急著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主子,告訴親朋好友。大家夥都一個意思,隻要有何紹明在,小鬼子就得跟何紹明耗著,別想打到北京城。何紹明在朝鮮贏了,大家夥兒就不用拾掇行李,忙著出去避難了。這可有著先例的,當初英法聯軍不就是一路殺到了北京城,還燒了圓明園麽?誰也不能保證,小日本不會再次殺進北京。

人群忙碌四散,大家夥兒都沒有注意到,本該雀躍的章京,這會兒卻愁眉苦臉。隻有那胖子,可能是因為方才擠進來花了太大的氣力,這會兒正哈著腰在那兒不停地喘著。抬頭瞧見章京的神色,覺著不對,於是低聲問道:“福大人,這是好消息啊,您怎麽愁眉苦臉的?難道……”

那章京一摔袖子,滿臉愁容,歎息道:“哪兒那麽簡單?贏是贏了……可何大人的……誰不準大清到底是出了個嶽武穆還是出了個曹操……”章京察覺到自個兒說多了,遂收口,趁著沒人注意,邁開步子急急地遠去了。臨走隻留下一句讓胖子莫名其妙的話:“瞧著吧,瞧著吧……這事兒沒完……”

胖子愣愣地看著遠去的背影,琢磨了半晌:“嶽武穆……曹操……難道何紹明要造反?”得出這個結論,他自個兒都不相信。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好麽央的造哪門子反?小日本打奉天的主意,現下大家夥兒可都知道了。若是何紹明造反,他能得什麽便宜?就是天天悠悠之口,就能把他淹死。要造反,刻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躲在朝鮮,隔岸觀火,等戰事完結再提兵南下。這會兒造反,不可能啊。

胖子猶在思慮著,就瞧著總理衙門裏頭又跑出來一名章京,臉色比方才那位福大人還蒼白,甚至都有些惶恐的架勢。

胖子甫一迎上去,便被那章京甩開。胖子可不是好打發的主兒,追著章京跑出去二百來步,上氣不接下氣,拽著章京袖子就是不撒手。

章京無奈,瞪了他一眼,又留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要了命了,小鬼子要打到京城了……”

胖子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個跟頭。好半天穩住身形,就站在胡同口,滿腦子都是漿糊:“這總理衙門的人今兒個都怎麽了?一個個說話都沒頭沒腦的……打到京城……京城……難道旅順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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