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南書房。

說起這南書房,還有一段眾所周知的典故。據載,年少的康熙皇帝就在這裏去除了鼇拜。當時康熙皇帝召見鼇拜,命賜茶。內侍用開水煮過的碗盛茶水,以盤端至鼇拜麵前,鼇拜接茶時,因碗極熱燙手,茶碗砰然墜地。鼇拜身後的內侍乘勢一推原本做了手腳的椅子,鼇拜撲摔於地。康熙皇帝呼曰:"鼇拜大不敬"。一群健壯的少年立即湧出來將鼇拜擒獲。除了鼇拜之後,康熙這才真正地執掌大權,而後開創了所謂的‘康乾盛世’。

如今,南書房裏頭擺好了香案燭台,聖祖康熙的牌位也供在了中間。兩側焚香燃燭,一時間煙氣繚繞。太監宮女拾掇好了南書房,便悄沒聲地退了出去,門口隻留了兩名看護的太監。

年輕的皇帝光緒,就這麽怔怔地站在那兒,瞧著祖先的牌位發呆。隻是,皇帝的臉上卻沒了往日的惆悵,始終挑著嘴角,掩不住地笑意。這會兒,也不知他的思緒飄哪兒去了,也許正憧憬著‘光緒中興’之類的沒事兒。

良久,光緒回過了神,取了香,借著燭火引燃,而後輕輕扇滅明火,對著牌位一拜再拜,隨即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不孝子孫愛新覺羅.載湉,覥為大清之主二十餘載,一無所成,且有失德行……日人來攻,氣勢洶洶,舉國百萬兵丁,竟無一忠勇之士。所幸,朕甫一掌權,便有忠臣何紹明者,出師朝鮮,屢戰屢勝……”原本是默默地叨咕著,說到後來,隨著語速增快,聲音也驟然提高了幾分:“……二十年陰霾一掃而空!不孝子孫在此立誓,經由此戰,必定發奮圖強,重整旗鼓,待來日,必重開盛世,中興大清!”

說到最後一句,光緒狠狠地揮舞了下拳頭。他整個的抱負理想,仿佛都集中在了右拳一般。

真是一掃胸中鬱氣!開戰之前,他混沒有把小小日本當回事兒。光緒隻不過是在帝黨攛掇下,借著這個由頭好重掌大權。可真掌了大權,這才驚訝地發現,小小日本,竟然是如此厲害!好家夥,淮軍敗了個幹脆,一路從平壤退回鴨綠江,世界第七的北洋水師簡直就是不堪一擊,兩個回合下來,讓人家打得不敢出港。

他當日可是跟老佛爺立了軍令狀,萬一要是戰事不利,他這皇帝還得老老實實當擺設。還好還有個何紹明,還好有他訓練出來的關東軍。甫一接戰,捷報頻傳,而後鬧得動靜一次比一次大,現如今愣是殲滅一個師團,徹底打殘一個師團。

光緒當初可是從時文報上沒少看清日兵力對比,知道小日本一共才那麽幾個常備師團,這下去了三分之一,有日本肉疼的。等來日,召何紹明歸國滅日,再順帶著滅了小日本兩個師團,這勝利就穩穩到手了。

光緒站在這兒越想越高興。在他看來,從前接連敗退,完全就是因為沒用對人。那些個督撫重臣、統兵將領,眼裏頭隻有太後沒有皇帝,故意打輸了好落了自己的臉麵。現在好了,有何紹明的勝績在那兒擺著,其他人等還能不賣力?一樣的人,一樣的槍,他就不相信,三軍用命還能打不好!說起來,還是自己心慈手軟,太過寬厚了。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決定不再心慈手軟。隻消一番敲打,下頭的人還有不賣力的道理?隻要邁過這個坎兒,這大清中興就不遠了!

心情舒暢,直到外頭小太監催促他要就寢了,這才昂首挺胸出了南書房。

小太監恭敬地垂著身子,將捧著的托盤呈了上去,托盤裏麵裝著後宮的牌子。光緒隨手一翻,便點了珍妃。

瞧見主子高興,小太監也喜眉笑眼道:“珍主子早早就準備了酒菜,就等著皇上去呢……皇上,照例是不是還去給老佛爺請安?”

光緒遲疑了一下,而後擺了擺手:“今兒太晚了,怕是老佛爺一早就就寢了,改日補上吧。”說話間,腳步不停朝外走去,隻是眼神總是飄向西邊兒,眼神裏除了一股子自負,更多的是嘲諷:“老佛爺掌管一切這麽久,還不是如此?朕一掌權,天下歸心,名將奮起!這天下,是朕的,您老人家還是乖乖的頤養天年吧!”

不自覺間,光緒加快了腳步,掌燈的小太監隨著他的步子已經小跑了起來。這一刻,抑鬱了二十多年的光緒,隻覺得胸腔之內便有萬種豪情在激**!

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已是深夜,可簽押房內,依舊燈火通明,北洋大大小小數得上號的人物齊聚一堂。首座之上,麵容仿佛憔悴了十幾歲,就連一向挺拔的腰杆如今都有些直不起來的李鴻章陰沉著臉子,就這麽掃視著堂下眾人。下頭,沒有一個人敢迎著中堂的目光,大家夥兒都垂著頭,看著地縫。

誰都知道現在李鴻章的情緒很不好,即便是旅順陷落的消息傳來,中堂也從沒有像今天這般黑著臉。

良久,李鴻章終於開口了:“罷了罷了……當了一輩子裱糊匠,你們這麽做安得什麽心思,我再清楚不過了。萬萬沒有想到,嘔心瀝血幾十年,卻養出了北洋這個怪物!作孽啊作孽……”

“中堂……”領頭的北洋頭號智囊楊士驤,皺著眉頭開口欲勸,卻被李鴻章擺手製止。

他猶自說道:“不止是怪物,還是個不受控製的活物。嘿……”李鴻章這蒼涼一笑,裏頭飽含著說不盡的苦楚。

“何紹明這人,大家夥兒都瞧不明白。不明白這小子怎麽就交了狗屎運,怎麽就成了不倒翁,又怎麽漸漸從咱們眼皮子底下爬到了腦袋頂上。事到如今,大家夥兒還看不明白?他跟咱們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兒啊!”

“再瞧瞧咱們,一個個奮力朝上爬,爬到頂上的就把持著,誰露頭就踹下去一腳。大家橫豎一個樣兒,比的就是心計手腕兒。可他何紹明呢?人家是跳出了這個圈兒,美洲、關外,待的都是不毛之地,你們當中有一個算一個,處在何紹明的位置上,有人家那雄心魄力麽?敢就這麽走下去麽?何紹明始終遊離在外,為的就是不趟這攤子渾水。”

“坐看濤聲雲滅,等到大家夥兒把這大清的路都走絕了,他這時候自然就成了天下矚目,眾望所歸的對象。到時候大勢所趨,就可以逆流而上,將這一灘死水攪個天翻地覆!以後如何不得而知,他肯定還得應對明槍暗箭,這天下大勢能不能被他撬動,更是未知之數,可總有一條,他這番心思就不知匯聚了多少人望。”

長歎一聲,他繼續道:“此戰已經引得東亞風起雲湧,老頭子苦心幾十年為大清撐起的門麵,已經剝落無疑。日本若贏,必然要大清割地賠款,而後列強必然群起分之。這老大的帝國,就得分崩離析。老頭子已經束手無策了,也就是何紹明那兒還有點兒盼頭,可你們怎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看不清?北洋已經完了!此戰過後,老頭子就是替罪羊,朝廷肯定借此機會收了北洋。到時候大家夥一拍兩散,該幹嘛幹嘛去!都到這個時候了,能不擋人家路就少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何紹明在,起碼,這以後的日子還有點兒盼頭。我已為國家計,為天下百姓計,還是少賠點兒銀子,少割點兒地吧。就算你們不在乎這些個,起碼念著自己有點兒良心,少使絆子,多半點兒實事,多往威海增兵,好歹也守住威海,也算給北洋,給老頭子一個交代。”

說到這兒,李鴻章頹然起身,緩緩地朝後走去。顫抖著步子,好幾次推開了上來攙扶的眾人。就這麽固執地,慢慢地挪騰著步子。任誰都感受得到,這一刻,李鴻章已經是哀莫大於心死。離得老遠,已經不見了影子,就聽到一聲顫抖著的歎息:“……當官兒不做事兒,做事兒不當官兒啊……早知如此,當的什麽官兒啊……”

聲音遠去,隻留下堂下一眾幕僚麵麵相覷。

楊士驤還在琢磨著中堂方才的話,猛然就見前頭竄過來一個人影,二話不說,舉起巴掌就扇了過來。繞是楊士驤反應靈敏,還是生生地吃了這一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而後就聽一嗓子怒吼:“楊蓮府,你個國賊!你這是把中堂,把北洋,把大清往絕路上逼啊!”說話的不是旁人,卻是憤怒之極的張佩綸。

這會兒,沒有人還有好脾氣,都是蘸火就著。楊士驤怒極反笑:“張幼樵,你別五十步笑百步,你當初在南陽打法國人,也不見得怎麽光彩。”

“我張佩綸是做錯了,可我知道改!你楊蓮府明知如此,還要陷中堂於不義,你可知道,關東軍一敗,這整個戰事大清就得徹底玩兒完?”

“要玩兒完大家一起玩兒完,我就瞧不得他何紹明這個時候跳出來裝大瓣蒜!”

“你楊蓮府有能耐也去裝裝看!我今天非要痛打你個國賊不可!”

“誰怕誰!”

一通罵戰之後,二人已經扭打在了一起。整個簽押房內,亂做一團。就在這亂哄哄之中,大多數人都在發怔,根本無心插手二人的廝打。所有人都在考慮著一個問題:中堂已經徹底灰心了,所謂盛極必衰,眼看著北洋就要走到頭兒了,那今後大家夥兒到底怎麽辦,誰都沒個主意。

就在這迷茫之中,窗外悄無聲息地飄起了雪花。入冬以來,關內第一場雪,終於下了起來。

奉天,九連城。

已是深夜,一處小屋內卻始終燈火通明。

活閻王正皺著眉頭處理著文案,本來按照他的性子,寧肯跟小日本去拚命,也不願意幹這相對負責的文字工程。可眼下,雖然皺著眉頭,可瞧臉色,卻能發現,這位主兒正樂在其中。

他手下的團,本來就不是滿編。七八百號人在其又是哄騙,又是重金懸賞之下,總算是攻下了五江鎮。其後,麵對著小日本一的反攻,這七八百號人如今還健在的,不過一半。其他大多已經戰死沙場。

由於這份兒功勞太大了,活閻王名正言順地升了一級,如今頂著中校的軍銜,還是個團長。隊伍打沒了,這一退下來,首先麵臨的就是整編。從遼陽開過來的補充兵,眼看著就要到九連城了。他現在正看著花名冊,一個個挑選著心目中的精銳。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再怎麽兄弟部隊,好兵,也得先可著自己挑不是?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一嗓子:“喲嗬,大半夜的,劉大中校還沒睡呢?”

“有事兒明天說,老子現在沒空。”活閻王隨口回了一句,繼續奮筆疾書。而後突然愕然一下,覺著聲音耳熟,當即三步並做兩步,一下躥到門口,打開房門,當即就笑開了:“誒呀,果然是參謀長大人駕到,您幾時回來的?也不通知一聲,我也好準備準備。”

秦俊生瞟了他一眼,也沒搭理他,徑直朝裏就走。“你小子,吃虧就吃虧在那張嘴上了。還好運氣不錯,繳了小鬼子聯隊旗,現在大帥對你可是頗為看中。”

活閻王端茶倒水,一陣忙活,而後呲牙笑道:“看中?真的?那這樣,參謀長,你看能不能打個商量,給我這個團配個炮營……迫擊炮起碼是81mm的,60mm容易炸到自個兒。還有75mm野戰炮,那東西挪動不方便,我看兄弟部隊都懶得帶,要不都給我留著得了。還有,我琢磨著那散彈槍不錯,您看能不能多給我們團撥點兒……”

“沒有!蹬鼻子上臉!”秦俊生獨獨對著這位活閻王,有勁兒沒地方使。

活閻王當即臉色都黑了:“沒有?這還叫看中?得了,既然沒有,我還不伺候了。參謀長,我這兒還有事兒,您自便。”

這是下逐客令啊。秦俊生哭笑不得。

隨即板起臉,肅容道:“劉鵬飛,瞧你小子那德行。實話告訴你,大帥已經下令,第四師一待補充完畢,即刻開赴朝鮮,負責大同江沿線的陣地。兵員、器械,都是按照正常走,誰也別想多撈點兒什麽……你瞧瞧你個土財主的熊樣。”

對麵,劉鵬飛臉上已經樂開了花兒。活閻王一直在擔心一個問題,這第四師可是歸屬在袁世凱手下,甭管怎麽說,袁世凱也是半路出家,小心眼兒大帥保不齊就給第四師穿小鞋。是以,聽到一切按照標準配備,活閻王心裏這塊石頭也就落地了。

“得了,別傻笑了……我這次是路過,明兒天亮就走。對了,交代你個任務。”

“保證完成任務!”活閻王一個立正,耍寶道:“上刀山下油鍋,就算是日江戶宰了小鬼子天皇,卑職也絕不含糊!”

秦俊生戲謔一笑:“沒那麽嚴重,就是給你安排個士兵。”

“誰啊?”

秦俊生笑臉徹底展開了:“狙擊英雄——好日黛。”

此話一出,再看活閻王,那張殷切的臉徹底僵持了,隻一瞬間便徹底粉碎:“不幹!打死老子也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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