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祁縣,喬家大院。

三進門的內堂,門大敞四開著。喬致庸老爺子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堂中,正對著門口,閉著眼睛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外頭,北風卷著細碎的雪花,時而灌入堂內,吹得他胸前花白的胡子來回抖動。

喬老爺子生於嘉慶二十三年,到了如今,虛歲已經七十七歲高齡。作為第四代掌門人,喬家在老爺子手裏發揚光大,到了今天,喬家的財力已經稱雄整個山西,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就是大盛魁的韓老爺子。除了有雄厚的資本,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更是中了秀才,這些年雖然經商,可這書卷從沒放下過,是以,更有人尊其為儒商。

喬老爺子在整個山西名聲響亮,而且聲望頗高。這主要是因為他這個人樂善好施,想當初光緒三年,山西大旱,餓殍無數,是老爺子第一個帶頭開倉賑災。朝廷為了表彰其,特意給加了二品的頂戴,賞賜了雙眼花翎,如今就算督撫來了,也得畢恭畢敬稱呼一聲喬老爺子。

不僅如此,老爺子還多次資助朝廷,但凡是朝廷需要戡亂、平滅亂匪,手裏沒銀子使喚,隻要找上門,老爺子一準兒大大方方地出資。到了前幾年,就連慈禧太後也知道山西有喬致庸這麽一號人物了。慈禧特意給了賞賜,並提筆寫了副對聯表其名。

話說,當初朝廷籌建北洋水師,老爺子還認捐了百萬兩的銀子。其餘晉商大多不理解,詢問其緣由,老爺子總是笑答:“皮之不存毛將安附?”

沒錯,老爺子是打心眼兒裏希望著國家能強盛起來。也隻有國家強盛了,不受洋鬼子欺負了,他們這些商人才能安心實業。

可是開戰以來,水陸皆敗,幾萬練軍完了,北洋水師也完了!一個個噩耗接踵而至,聽聞之後,老爺子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終日唉聲歎氣。小小日本都能打趴下大清了,他日列強蜂擁而至,那將來國朝子民,還有個安生麽?

還好,還好有個何紹明!這個孫女婿可真了不得,享譽幾十年的北洋敗得一塌糊塗,其餘各軍更是指望不上,也唯有何紹明練就的關東軍,連戰連捷,在朝鮮,硬生生殲滅了小日本一個師團,徹底擊垮了一個師團。消息傳來,老爺子一高興,連吃了三大碗米飯,整個喬家大院張燈結彩,鞭炮劈劈啪啪沒個停息的時候,仿佛過年一般。

真是一吐胸中悶氣!

打那時候起,每日裏,老爺子就安靜地在這兒等著,等著最新的戰況消息。

要說老爺子得到消息,可絕對比知府衙門要迅捷的多。孫女喬雨桐在戰事沒起之時,就回了娘家。正是因為遼南陰雲密布,時刻都有可能爆發戰事,是以各地的行商都早早的歇了。喬雨桐別無他事,何紹明又去了朝鮮,正好回娘家,趁機把東北商業銀行發展到此。

而她正好帶了一台無線電,每日裏都會收到來自遼陽的最新戰事消息。

回廊裏腳步聲細碎,喬雨桐捏著電文,整個人臉色蒼白至極,慢慢地朝內堂踱著步子,眉宇間寫滿了猶豫。

再怎麽猶豫,路也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不一會兒,已經到了堂口,往裏一瞧,隻見靠在椅子上的喬致庸老爺子,雙目緊閉,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瞌睡了。

心裏琢磨著,自從得了威海陷落的消息,自己爺爺便夜不能寐,連續幾夜未曾合眼,疼惜之餘,生生將跨進門的一隻腳又收了回來。歎息一聲,轉頭正要離去,猛然聽到內裏傳來老爺子的咳嗽聲。

“是丫頭吧?進來吧?”

輕微的腳步聲,已經讓喬致庸驚醒。喬雨桐將電文藏在身後,移步過去,替爺爺緊了緊披在身上的錦袍,關切道:“爺爺,天寒地凍的,可得小心身子骨……我看,您還是回內宅等吧。”

喬致庸連連擺手,臉上總算有了點兒笑模樣:“爺爺心裏有數,老骨頭了,大風大Lang都過去了,老天爺要收一早就收去了……就在這兒等著,這兒敞亮,回屋子裏能悶死個人。”對於這個孫女,老爺子可是一直疼惜的緊。喬老爺子六個兒子,二十幾個孫輩,沒一個又經商天賦的,要是喬家的生意落在他們手裏,一準兒就敗了。唯獨喬雨桐這丫頭生性善於經商,性子也最跟喬致庸老爺子接近,是以老爺子對這個孫女是異常疼愛。隻可惜是個女兒身。否則,這喬家以後就得交給她手裏。

老爺子常常為此惋惜,還好,孫女選了個好人家。那孫女婿不但疼愛孫女,為人更是沒的說。現在,遼南何帥的威名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在大清國,何紹明跺一腳,這從關外到關內,都得抖三抖!誰聽了不都得讚一聲好漢子!

“丫頭,遼南那頭可有消息了?”

喬雨桐麵色一緊,隨即笑道:“哪兒那麽快啊,紹明本事是大,可打仗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再者說了,小日本在朝鮮吃了大虧,這回能不長記性?我瞧著啊,怎麽著也得再過個三五天。”

“恩,說的也是……誒,一把年紀了,臨了到沉不住性子。”

喬雨桐見老爺子神色稍稍放鬆,隨即開口勸道:“爺爺,眼瞅著日頭偏西了,估計今兒恐怕沒消息了,要不,我先扶您回房?”

“也好。”老爺子琢磨了一下,隨即點頭應了下來。

喬雨桐連忙上去攙扶,就在這個光景,掖在身後的電文掉落了下來,隨著灌入的冷風,飄來**去,而後落在的喬致庸的腳前。

“這是什麽?可是戰報?”別看老爺子歲數大了,可這眼神卻毒得很。

喬雨桐連忙拾起,攥在手裏,眨著一雙美目,麵色毫不在意道:“還能是什麽?是……是紹明給孫女的信。”

老頭子當即就收了臉色,厲聲道:“丫頭,你別當老頭子上了年歲,就好哄騙……你打小一撒謊就眨眼!給我!……給我!”

喬雨桐拗不過老爺子,麵色憂慮,隻得遞了過去。

老爺子顫抖著雙手展開,這不看還好,看罷,麵色當即就鐵青了起來。手指不住地發抖,連帶著全身都在發抖。良久,一反常態地,老爺子居然沒暴怒,而是仰天長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老爺子猛地支撐起身子,拄著拐棍,踉蹌著往堂外走去:“好得很啊!洋務幾十年,練兵、買船,結果就換來了投降日本!好,好啊!這大清朝,也該亡了……”

“爺爺,保重身子。”

老爺子一把推開喬雨桐,自顧自地朝前走著。嘴裏反複地嘟囔著‘敗的好’‘降的好’,整個人說不出的悲愴與頹唐。

正在此時,門口閃過一個人影,卻是老管家走了進來。老管家也不知內裏發生了什麽,瞧這場麵,有些發傻,也不知該不該張嘴。

“何事?”老爺子低沉著聲音詢問道。

“回老爺,秋後采購的木料都運來了,就等著一開春,就可以繼續修西院……”

“修什麽修?不修了!”還沒說完,便被老爺子的怒吼聲打斷。

“老爺……這?”

喬致庸踉蹌著腳步,邁過了門檻,瞧著漫天的陰霾,猛然大吼一聲:“這國家都快亡了,就算宅子修的再好又怎麽樣?還不是給洋鬼子做嫁衣裳?不修了……不修了……”

一聲喊完,身子猛地搖晃一下,朝後便倒。

“爺爺……”“老爺!”

就在這個當口,外頭又闖進來一個人,滿臉的喜色,狂奔而來,高高舉著手中的電文,嚷嚷道:“孫小姐,老爺,遼南電文……”

上海,公共租界。

平日裏門口總是紛紛攘攘的時文報館,這會兒卻是門可羅雀。往日裏,來自方方麵麵各個勢力的探子,大家夥兒都聚在這兒,翹首以盼等著消息。可如今朝廷求和的旨意已經傳遍了天下,大家再候在這兒,也等不出什麽花樣了。朝廷都敗了,降了,還能有什麽消息?無非等著割地賠款罷了。

這場戰事,用峰回路轉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頭先是諸軍皆敗,滿朝哀鴻。而後,憑空就殺出來個何紹明,帶著手下關東軍,打了一個又一個的勝仗。從朝鮮眼看著殺到了遼南,正在大家提了心氣兒,將所有指望都放在何紹明身上的時候,關東軍還沒怎麽著,朝廷倒是挺不住了!

敗了!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敗了!

所有人都抓破了頭,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麽敗了,又是怎麽敗的!論土地,論人口,論稅收,論武備,大清國哪一樣比對麵的日本差?前頭接連失利,還可以說是前線將領無能,可這會兒何大帥都已經回師了,眼瞅著就要在遼南狠狠教訓一下小日本,就在這個當口上,朝廷居然就敗了。

為什麽?為什麽?到底為什麽?難道這大清朝真的走了絕路,沒指望了?

苦思無果的人們,也隻能把罪過都放在了朝廷身上。這一會兒,京城傳過來的流言蜚語已經滿天飛,都說是朝廷出了奸佞,一個慈禧一個李鴻章,活生生把一場戰事打得稀爛。他們無能也就罷了,也不能看著別人比自己有能耐,生怕何帥再打勝仗,突然就玩兒了手逼宮,而後逼著皇上跟日本人講和。

這所有的罪過,都是這倆奸佞搞出來的。

傳來傳去,一時間整個上海,憤怒而絕望的人們,都在喊著嚴懲奸佞。李鴻章東渡日本求和的消息一來,頓時將這股風潮推到了極致。

學子們奮筆疾書,口誅筆伐,矛頭直指李鴻章。街頭巷尾,到處都是‘李鴻章賣國賊’的聲音。就連北洋旗下的各處產業,也鬧起了罷工,工人們堅決抵製李鴻章派來的總辦。一時間,提起李鴻章,人們恨不得扒其皮食其肉。提起慈禧,更是出現了往日裏絕無可能出現的破口大罵。提起光緒,人們都覺著是聖主蒙塵。最後說道何紹明,已經被大家夥兒認作了大清的嶽武穆。人們紛紛猜測著,講和之後,這些奸佞是不是又要搞出一個風波亭。

不但如此,各地督撫質疑朝廷舉措的電文,更是廣為流傳。已經有悲觀的人放出論調,現如今皇上已經被軟禁了起來,真正在朝廷裏發話的,那是慈禧,還有奸佞李鴻章!

就是在這一片憤怒、沮喪、哀怨的情緒之中,誰還有心思等在這報社門口?

報館之內,一片清冷之色。印刷的機器早就歇息了,工人們有氣無力地守在一旁。

三樓,已經在此做了大半年的主筆梁啟超,正在自己的屋子裏拾掇著行李。旁邊,報社總理黃勝靜靜地等在一旁。

良久,待梁啟超將手中的毛筆塞進了行囊,而後背起,黃勝這才道:“梁先生,您這就走了?”梁啟超在此做主筆的大半年,憑著其文采,狠狠地讓時文報銷量增大了一倍還多。更因為二人相處,很有些意氣相投,是以,黃勝異常不舍。

梁啟超淒苦一笑:“不走又能如何?留在這兒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何帥,也是個人,不是神,有些事兒不是人能改得了的。這朝廷啊……我此番就是進京趕考,待來日榜上有名,也好為這大清朝出一份力……前頭的路都走絕了,不改……不行了……”

梁啟超有些書生意氣,更有些沒主見,可這不代表他傻。此前風雲變換,他早就瞧清楚的眉目。何紹明提兵叩關,要是真有心思匡複社稷,輔佐明君,那就該一路打到北京。救出皇上,而後再與小日本決一死戰。可到了山海關,得了好處掉過頭就走了,這說明什麽?不過有一個李鴻章而已,亦或者也許就是大清的曹操!

說到底,梁啟超已經失望透頂,他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進京趕考,高中之後,有了權力,而後再將天下重整旗鼓。

黃勝知道他怎麽想,可有些事兒偏偏不能說出口,隻得恭敬地對著梁啟超一抱拳,送其出門。二人下了樓,正要往出走,就聽‘滴滴答答’的電台聲響起。

電報員猛地一提神,而後抓起耳機,一邊聽,一邊寫著電報碼子。良久之後,電報員猛地站起了神,滿臉的激動:“遼南,何帥來電……”

(第一更送到,電信的效率實在差勁,從昨天6.30一直到今天下午四點,20個小時才解決問題。期間我打了12個報修電話,5個投訴,總算給我解決了。這一章總算是發了出來。晚上還有一章,補上昨天的,大概在11點前能發出來。大家夥兒見諒,此事非人力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