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

上海的冬天,論起溫度那是絕對不冷,最冷的時候零下十幾度就算破了大天。可這隻是溫度,實際上,由於地處南方,又靠海,空氣濕度很大,是以上海的冬天是是一股子陰冷。本地人都穿著棉褂子,得個難得的晴天,便搬了馬紮,坐在日頭底下曬著。即便是北方人到了這兒,身子骨好的也得適應一段兒時間。

這會兒正趕上上海最冷的時節,清早,街頭巷尾沒多少人走動。偶爾跑過去一輛東洋黃包車,也都是行色匆匆。時文報館門口,除了幾個等著當天報紙的報童,再無其他人走動。小風一刮,卷著枯枝爛葉、廢報紙飄**而過,顯得異常清冷。

話說遼南大捷的消息,早就通過時文報傳閱天下了。大家夥兒除了振奮,還是振奮。心裏頭都琢磨著,要說這大清是有問題沒錯,可再怎麽不濟,也不能輸給小日本手裏吧?甲午前頭讓人家打了個稀裏嘩啦,朝鮮大敗、遼南大敗、威海更是大敗,靡費幾千萬銀子的水師活生生讓東洋小日本給滅了,朝廷差點兒就投了降。還好,危難之際,總有英雄出世。遼南何帥橫空出世,揮師千裏,先戰朝鮮再戰遼南,兩次大戰打下來,愣是滅了小日本兩個軍。

足足兩個軍啊!報紙上寫的清清楚楚,小日本一共才七個常備師團,何大帥帶著關東軍楞是滅了兩個、打殘了兩個。遼南一戰,第六師團盡沒,旅大的第四師團嚇得差點兒就要投降。連投降的談判代表都派了過來,要不是朝廷頂不住了,早早簽訂了停戰協定,人家何帥一鼓作氣,遼南的小日本早就被清掃幹淨了。日本彈丸島國,可戰之兵去了一大半,還能打的下去?

這停戰協定一簽,就說明這戰事徹底完結了。剩下的,也就看李鴻章談判桌上怎麽談了。這場戰事,先敗後勝,堪比當日跟法國佬那一戰。絕對提了老少爺們的精氣神,而頭些日子還遊街慶祝的小東洋,這會兒全沒了當初的耀武揚威,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行色匆匆如同過街老鼠。就連往日裏見錢眼開的十裏洋場的**都一個個揚眉吐氣,瞅著來往的小日本,也沒了好臉色。大家夥兒都在琢磨著,這大清朝是有問題,也該好好變一變了。想當初那淮軍是多麽精銳?破南京滅洪楊,全靠了淮軍。這才幾十年工夫,眼瞅著淮軍就不頂事兒了,開戰之初讓小東洋打的那叫一個慘。說來說去,這問題的所在,還是出在人身上。要是三軍用命、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這老大的國家還能讓小小日本欺負上頭?

再瞧瞧遼南何帥,一樣的人,一樣的槍,人家怎麽就能打勝仗?現如今大家夥兒唯一怕的就是,千萬別跟十年前一樣,來了個不敗而敗。話說,上次主持和談的就是李鴻章,這回還是他……這事兒還真有這個可能。

心裏頭這麽琢磨著,加之戰事了結而談判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老少爺們兒們也就少了當日圍著報館的那份兒心思。大局底定,洋鬼子與上海周遭的官紳,也就都不著急了,更沒有低聲下氣遭人白眼候在報館門口的念頭。

各類人心思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對這報館的心思淡了。往日裏報館門口車挨著車,人擠人的場麵一去不複返,現如今除了小貓三兩隻,真可謂門可羅雀了。

‘吱呀’一聲,報館的大門推開了,一身儒衫,背著行囊的梁啟超慢慢踱步出來。就出門這個光景,梁啟超已經抬了頭,用眼睛不住地四下掃著,臉上表情豐富,似有惋惜,似有貪戀,更多的是迷茫。在他身後,報館的一幹人等自報館總理黃勝以降,一大票人呼啦啦跟在後頭,也走了出來。

到得街麵之上,梁啟超轉身,抬頭看了看從二樓垂下來的牌匾,良久,深吸了一口氣,歎息一聲道:“黃兄留步,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梁某這就坐了馬車,沿海路入京。”

黃勝眼裏滿是惋惜之情,張開口,似在做最後的努力一般勸慰道:“卓如,時文報館開創中文報紙之先河,宣傳西方思想,介紹列強變法之故,實為開啟民智之善舉。與卓如所思所想相符,此為維新之陣地也……雖說這報館是何帥所建,可也與卓如之抱負不相違背,僅僅數月,卓如便已聞名宇內,放棄報館而投功名之身,來日不過一小吏,此舉實乃舍近求遠啊!”

梁啟超聞言,隻是苦澀一笑,不便作答。先前正是由於留在了報館,不斷接觸西方人文思想的梁啟超逐漸開闊了視野,也開始於恩師康有為的想法背道而馳。康有為一直認為,國朝之所以如此,並非儒學之故,而是後來人曲解了聖賢之學。為此,康聖人一邊兒針砭時弊,一邊考證四書五經之真偽,寫了好些個文章。而此刻的梁啟超卻有著不同的見解,越是接觸西方人文思想,梁啟超越是感覺到,洋鬼子並非就是生番,相反,人家的學術思想很有見地。有些哲學、法律的東西,正是國朝所欠缺的。

當日師徒二人因此反目,正是甲午激戰之時,康南海繼續當他的聖人,梁啟超則守在了時文報這塊新思想的陣地。二人之間書信往來並未因此斷絕,相反,康聖人仿佛不能忍受被自個兒學生辯駁倒似的,連連發信。除了說一些思想,更多的,說的是現今的局勢。最後一封信,康聖人幹脆就斷言,何紹明並非大清之嶽武穆,而是曹操!

甲午一戰,何紹明手握重兵、不停調令、脅迫朝廷,這一樁樁看下來,還真是個亂臣賊子的架勢。越到後來,梁啟超越心驚。盡管接觸了更多的西方思想,可骨子裏,梁啟超還是個改良主義者,希圖著今上聖明,開啟變法圖強之舉。何紹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梁啟超,絕對不會與之同流合汙!

“依江先生,梁某去意已決,我輩讀書種子,值此國家危難之際,正是挺身而出,守社稷、掃奸佞之時……此去京師,不知何時再有他日相見之期,勞煩先生轉告何帥,就說我梁某人瞧著他能走到哪一步。”陡然轉身,躥出去幾步,進馬車的瞬間,停了步子,轉頭又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梁某不想看著堂堂的何帥,他日淪為世人唾棄之亂臣賊子。”說完這句,梁啟超不再耽擱,進了馬車,緩緩而去。

瞧著漸遠的馬車,黃勝啞然一笑,呢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卓如太過於執拗了,豈不知大帥才是得道?”

遼南,遼陽。

北風呼嘯,瑞雪紛飛。

校場之上,一麵麵軍旗迎風獵獵,一個個方陣整齊地排列,奇怪的是,大部分的方陣中間都留著空缺的位置。方陣中間留出一條寬闊的通道,直達中央的閱兵台。這會兒,閱兵台上一片肅穆,紙紮的花圈,垂立的挽聯,甚至台上一眾軍官的臉上,都掛著哀思。沿著通道,一具具披著軍旗的棺材,在六名士兵的肩扛之下,緩緩走來。而下麵,各支部隊也在口令聲中,開始報數。

每當軍官念到已經犧牲的士兵的名字,整個方陣便會齊齊爆發出一聲呐喊,“到!”,在他們的心中,戰友永遠沒有死去。

何紹明就定在麥克風前,瞧著下頭齊整的方陣,瞧著披著軍旗的棺槨停在中央。一股子如鯁在喉的感覺,憋得他嚅動著喉頭,說不出話來。

甲午一戰,作為整個國朝唯一的主戰力量,即便關東軍戰鬥力再強大,火力再強勁,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大量的傷亡。從朝鮮到遼南,曆次戰鬥,關東軍上下足有萬餘士兵血灑疆場。這些可都是何紹明曆年攢下的老底子,個頂個的精銳老兵,一下子五去其一,整個關東軍的戰鬥力已經打了一個折扣。這也是何紹明當日為什麽沒有南下,其中的顧慮之一。連續作戰,始終沒有休整,再精銳的士兵也成了疲兵。

而傷亡的萬餘士兵當中,四千餘人陣亡,重傷三千餘人,還有四千餘輕傷的如今正在醫治。托了何紹明是穿越者的福,早早地發明了青黴素,這也讓關東軍非戰鬥減員減少了不少,傷號複原也快捷了許多。如今,輕傷傷員大隊歸隊。眼前,除了要撫恤陣亡將士,還要安置重傷員。何紹明知道,這可是關乎軍心士氣的大事兒,一個安置不好,就會引起士氣低落,甚至是營嘯。

他深吸了口氣,待平複了心情,舉起手中一枚嶄新的勳章,這才喊道:“士兵們,告訴我,這是什麽?”不待回答,他已經說了出來:“是勳章!它會給予你們至高的榮譽!從今以後,無論你是繼續留在軍隊,抑或是重新當一名平頭百姓,隻要掛著勳章,所有人都會向你投來崇敬的眼神!他們會對自己的孩子說:‘看,這就是當初保衛我們祖國的英雄!’”

“這樣的榮譽是沒有人不深受感動的。長期以來,我們投身軍旅,又如此熱愛這個民族,能獲得這樣的榮譽就是對我們最好的褒獎。然而,這種獎賞主要並不意味著對個人的尊崇,而是象征一個偉大的道德準則——捍衛這塊可愛土地上的文化與古老傳統的那些人的行為與品質的準則。這就是這個勳章的意義。無論現在還是將來,它都是中人道德標準的一種體現。我們要遵循這個標準,結合崇高的理想,喚起自豪感,同時始終保持謙虛……”

“在你們穿上這身軍裝伊始,你們的軍官便反複重複三個字眼,責任一榮譽一國家。這三個神聖的名詞莊嚴地提醒你應該成為怎樣的人,可能成為怎樣的人,一定要成為怎樣的人。它們將使你精神振奮,在你似乎喪失勇氣時鼓起勇氣,似乎沒有理由相信時重建信念,幾乎絕望時產生希望。隻有時刻謹記並做到這三個字眼,你們才是一名合格的關東軍士兵,一個合格的中人!現在,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們,你們做到了!”

“當我站在這裏,看著你們,我記憶的目光看到義州大戰中步履蹣跚的你們,從的黃昏到細雨蒙蒙的黎明,在透濕的背包的重負下疲憊不堪地行軍,沉重的腳踝深深地踏在炮彈轟震過的,與敵人進行你死我活的戰鬥。你們嘴唇發青,渾身汙泥,在風雨中戰抖著,從家裏被趕到敵人麵前,許多人還倒在了勝利之前。我不了解他們生得是否高貴,可我知道他們死得光榮。他們從不猶豫,毫無怨恨,滿懷信心,嘴邊叨念著繼續戰鬥,直到看到勝利的希望才合上雙眼。這一切都是為了它們——責任一榮譽一國家。當我們瞞珊在尋找光明與真理的道路上時他們一直在流血、揮汗、灑淚。”

“甲午一戰,朝廷各軍腐朽,連戰連敗,幾欲降倭!值此國家民族生死危難之際,是你們!今天的勝利完全是你們一手締造的!是你與身邊的戰友,用滿腔的赤誠與渾身的熱血鑄就的!無論你此刻是站在這裏,還是靜靜地躺在棺槨之中,抑或是還在醫院裏昏迷不醒,請記住我的話,勝利屬於你們!”

“關東軍萬歲!”“何大帥萬歲!”校場之上,歡呼連連。齊整的方陣之中,上到軍官,下到普通士兵,還有那些頭上纏著繃帶,受傷剛剛歸隊的失敗,不少人已經濕潤了眼眶,關東軍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用敵人於自己的鮮血鋪就的。在這一條血路之上,已經倒下了太多的戰友。

閱兵台上,包括一向憊懶的秦俊生在內,所有人都紅了眼圈。何紹明更是有些哽咽,良久無言。

好半天,何紹明終於說了最後一句話:“今天,是授勳的日子,同樣也是與戰友告別的日子。現在,讓我們最後點一次他們的名字!”

何紹明顫抖著手,定了定神,從口袋裏掏出長長的表單,而後高聲喊著:“楊再文!”

回應的,是校場上上萬士兵的齊聲呐喊:“到!”

“曹鐵山……”

“到……”

“王思強!”

“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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