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仿佛受了戰爭的影響,光緒二十一年的春天來的特別早。這才陽曆三月,庭院裏的垂柳就抽了青絲,發了嫩芽。換個風和日麗的時間,正是早春踏青的好日子。可今兒這會兒京師裏頭氣氛卻有些不對。

各處貼著皇榜的牆頭,周遭人頭攢動,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嚴嚴實實。不老少認識字兒的讀書種子,讀著上頭的內容,竟然有些泣不成聲。

“近自和約定議,廷臣交章論奏,謂地不可棄,費不可償,仍應廢約決戰,以期維係人心,支撐危局。其言固皆發於忠憤,而於朕辦理此事,兼權審處,萬不獲已之苦衷,有未能深悉者。自去歲倉猝開釁,征兵調餉,不遺餘力,而將少宿選,兵非素練,紛壇召集,不殊烏合,以致水陸交綏,戰無一勝。至今日,而關內外情勢更迫,北地雖有勁旅,南則宜犯畿疆,皆意中事。京師宗社攸關,故不可擅起釁也。況二十年來,慈闈頤養,備極尊崇,設使徒禦有驚,藐躬何堪自問?加以天心示警,海嘯成災,沿海防營多被衝沒,戰守更難措手。用是宵旰彷徨,臨朝痛哭,將一和一戰兩害熟權,而後幡然定計。此中萬分為難情事,乃言者章奏所未詳,而天下臣民皆應共諒者也。茲當批準定約,特將前後辦理緣由,明白宣示。嗣後我君臣上下,惟當堅苦一心,痛除積弊,於練兵、籌餉兩大端,盡力研求,詳籌興革,勿存懈誌,勿鶩虛名,勿忽遠圖,勿沿故習,務期事事覆實,以收自強之效。朕於中外臣工有厚望焉!”

這告示分明就是光緒自個兒的罪己詔。裏頭將危局誇張到了極致,而且分毫沒提此戰最大的功臣何紹明。最最可悲的是,到了如今,光緒還不知道這大清到底為什麽敗了!

圍觀的三老四少,看了皇榜抑或是聽了內裏意思的,有的當即就炸了,捏著嗓子仗著藏在人堆裏頭,指天罵地一通抱怨。而那看著皇榜的淮軍,愣是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占了大多數的老實人更多的是搖頭哀歎,而後滿臉喪氣擠出人堆,大家夥兒聚集在茶館喝上一通悶酒;讀書種子們又開始奔走雲集,已經有不老少的人滿臉的雀躍,據說還要來一次公車上書。

就在這一片紛紛擾擾當中,幾個時令名詞使用頻率頗高。頭一個就是‘遼南何帥’,提起來大夥兒都是挑著大拇指,滿臉的欽佩;第二個就是‘賣國賊李鴻章’,說話的時候這臉色就不怎麽樣了,有好些個孔武之徒,多喝了幾大碗,而後放言要讓李鴻章橫著進京城;最後一個,卻是眾人最最關心的。‘大清國曆經二百四十多年,莫非就要走絕了?’與之相伴的是,‘路在何方?’。

對手是東洋小小島國,打成這個德行,還賠了四千萬的銀子!話說羊毛出在羊身上,說到底,這銀子還不是攤在老百姓的腦袋上?合著老佛爺跟聖主爭來爭去,到最後就給大清國爭了這麽個局麵!這麽下去,這大清國的日子還能長遠麽?

外有強敵,內加重賦,民不聊生,末世之相已現!

市井坊間,升鬥小民的抱怨,從來就不會列入朝廷大佬的考慮之中。大家夥兒也隻能倚著門,瞧著這幫趕春闈的讀書種子們怎麽鬧騰。

初時,就跟去年臘月一樣的光景,好些個舉人聚集在一起,三兩白酒下肚,而後隔著兩條街就能聽到發泄不滿的辱罵聲。而後,十八省的舉人又開始了彼此串聯。瞧著意思,怕是沒幾日就要來另一個公車上書了吧?

可京城這個地方就這麽邪性,往往是大夥兒都覺著理所應當的事兒,偏偏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就說當初,大家都覺著之所以前頭打的那麽慘,完全就是因為雌雞司晨,聖主蒙塵。覺著這聖主一出來,總會力挽狂瀾了吧?可偏偏,光緒一出來局勢反倒是每況愈下。若不是遼南何帥揮師千裏,如今保不齊要賠多少銀子呢。

後來老佛爺來了手宮變,大家又琢磨,這回保不齊老佛爺要換個皇帝當當了吧?反正這皇上又不是老佛爺親生的,就算親生的老佛爺也能狠下這個心腸。嘿,結果風雲變幻,沒多久就傳出消息,說是皇上、太後倆人和好如初。大家這個別扭啊,早知道鬧不起來,當初就別鬧啊?

現在這場醞釀之中的公車上書,更是如此。頭三天鬧得沸沸揚揚,打過了第四天,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消停了下來。沒人去走訪都察院,就連借著酒勁抨擊朝政的狂生都沒了蹤影。而就在京師的老百姓莫名的時候,另一條消息又傳了出來。

“聽說了麽?遼南那位不是大清的嶽武穆,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活曹操!”

“啊?不能吧?這戰事可全是仗著何帥支撐,總算留了點兒體麵。”

說話那人一瞪眼:“你知道什麽?他何紹明這麽賣力,還不是奔著往上爬?人家現在爬到頂了,坐擁雄兵,北控關東,聖旨去了,何紹明連理都不理,這不是曹操是什麽?”

“知道朝廷怎麽就答應了和約麽?按說有聖主在,縱使諸兵不可用,咱們大不了遷都再戰,拖上三五個月,小日本就得哭死。不知道?我告訴你,大清出了曹操了!不是別人,就是那個何紹明!聖主怕再打下去,就何紹明把這江山社稷給篡了。這才媾和啊……”

凱泰就是在這一片流言蜚語之中,率著幾十人的護衛進了京城。自凱泰以降,清一色的上品阿拉伯戰馬,身上穿的是墨綠色呢子的西洋式軍裝,亮皮子的武裝帶紮在身上,下頭是鋥亮過膝的馬靴。腰間懸著手槍套,後頭還有幾名士兵背著長長的88改,甫一進城,這扮相便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凱泰這會兒可沒心思琢磨下麵老百姓在想什麽,他此刻正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般,左瞧右看,四下打量著。一別四年,終日裏不是在沙場上摸爬滾打,就是在疆場上浴血搏殺,早年混跡四九城的日子仿佛如同前世。到了如今,記憶裏竟有些模糊。

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新奇之餘卻有些失望。四年了,這京師是一點兒沒變。還是黝黑的皇城根,還是破落的鍾鼓樓,滿大街上清一色灰色,有點兒顏色的,都是瞅著眼熟的旗人破落戶,一個個提籠架鳥,打著哈欠。凱泰甚至還瞧見幾個從前混在一起的哥們兒,趕著馬車,就從街口匆匆而過。

沒變啊,一切都沒變。凱泰越是瞧著這一成不變,這心裏頭越別扭。回想前些日子還在遼南浴血,跟小日本拚命的日子,那時候打起仗來,冰冷的雪地一爬就是一天。渴了抓把雪囫圇就吞了,餓了抄起能砸死一頭馬的饅頭,強忍著牙疼就這麽咽了。

那日子多苦啊?可是……比起來,怎麽就覺著還是比這兒好呢?

按照凱泰的本心,這小子本打算就跟在何紹明身邊,做個馬弁,沒事兒拿個黃帶子招牌四處替何紹明砸場子,抑或捎帶腳的衝鋒陷陣,滿足下自個兒的一腔熱血。混上幾十年,保不齊臨了還能得個英雄的名號。日後誰提起何紹明,都得提一嘴,何大帥身邊可有個黃帶子,那小子敢殺鬼子,是個爺們兒!

有這麽個生前死後名,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至於朝廷的調令……話說這朝廷的許諾可是夠厚重的,裏頭明白的說,隻要凱泰那個不著調的老爹慶至一伸腿,這親王的銜頭一準兒落在他頭上。不止如此,二品的提督銜,外加禦賜黃馬褂,新軍編練使的差事,要人要銀子朝廷絕無二話。就求著凱泰這位宗室人物回得京城,把這新軍給操練起來。可凱泰不在乎這些,用他的原話說:姥姥!關東軍的人,幾時聽過朝廷的令?就算皇帝老子求著我也不去!

可偏偏,一封固**主榮壽的信箋,讓凱泰去留兩難。人活一世間,總有些情分需要還,總會有一些羈絆。當年鄭親王一脈破落得不成樣子,凱泰更是終日跟著一幫狐朋狗友扮了叫花子滿京城惹是生非,就是這位公主姑姑,沒少拉扯幫襯。眼瞅著凱泰不學好,賣了臉麵訛上了何紹明,這才有了今日的凱泰!

做人忘本那不是凱泰的性子。也正是因此,一宿沒合眼,反過來掉過去琢磨到天明,這才跑何紹明身前拿定了主意。

“大帥,我得去趟京城,不為別的,有些情分太深厚,我得還。”當時凱泰臉色可不怎好,加上熬了一夜,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何紹明二話沒說就準了。還問凱泰缺不缺人手,當即就從關東軍裏頭抽調了幾十個老道的尉級軍官幫襯。隻在臨走前跟凱泰說了一句話:“你給老子記住,關東軍出去的人,還是關東軍的人!到了京城別給老子丟人!混不下去,趁早給老子滾回遼陽!”

五尺高的漢子,親娘死的時候凱泰也沒哭過。臨走那天哭了個稀裏嘩啦,端著酒碗挨著個地找人拚酒,也不管是否熟識。直到最後不省人事,這才讓大夥兒送上了南行的馬車。隻是一直到今兒他也沒琢磨明白,何紹明怎麽就會放他去京城幫著那幫子腐朽練兵?瞧大帥言行,這裏外都沒把朝廷當回事兒啊。什麽時候大帥打算做著大清朝的忠臣了?想不通啊……

“操練個差不多,老子就卷鋪蓋回遼陽!”這京師裏頭撲麵而來的沉悶,讓凱泰憋得異常難受。一路前行,這句話也不知在心裏頭念叨了多少次。

恍惚之間,已經拐進了西城區,再往前就是大木倉胡同——鄭親王府邸的所在。

“貝子爺,再往前走就是鄭親王府了,你不到家裏瞅瞅?”並排,一名叫李昌傑的步兵上尉戲謔道。李昌傑是保定府人,離著京師近,家裏又是走商的,沒少在這京城轉悠。

“滾蛋,你小子少臭老子……”打量了一眼緊逼大門的王府,瞧著破敗的高牆大院,凱泰略一分神,便說道:“不進了,先辦差事要緊。”

說話間,一催馬,加快了速度,過家門而不入。

也趕巧了,正當此時王府的大門敞開,打裏邊兒出來一位提籠架鳥的旗人爺們兒。這位主一臉的煙容,打了個哈欠,正要邁步下台階,打眼就瞧見從側麵飛奔而過的凱泰等人。

先是無所謂地瞧了一眼,剛剛轉了頭,又猛地轉了回來,揉揉眼睛,扯開嗓子就喊開了:“嘿!凱泰,是你小子嗎?”

希律律一聲戰馬嘶鳴,凱泰已經停了下來,扭頭一瞧,這人不是旁人,卻是自個兒同父異母的哥哥阿克占。

這個光景,阿克占已經瞧準了來人是凱泰無疑。扒開一身虎皮,遮了臉上那傷疤,除了眸子裏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樣,活脫脫就是凱泰,自個兒的老弟弟無疑。阿克占三步並作兩步走,一下子躥了上去:“凱泰,發什麽楞,不認識你二哥了?”

凱泰飛身下馬,勉強一笑:“怎麽不認識?二哥這是逛煙館兒去?”

這頭,阿克占仿佛根本沒聽見凱泰在說什麽,伸出圓滾滾的手,上下摸著凱泰身上的軍服,口裏嘖嘖稱奇:“嘖嘖,不一樣,不一樣了。老弟弟一別四年,瞧這身子骨硬實了不老少,不錯不錯……像個將軍的模樣。”京城這地方邪性,有個家長裏短的根本藏不住,準保第二天就得鬧得沸沸揚揚。凱泰升了提督,紅了頂子,這消息親王府老早就知道了。凱泰那混蛋老爹當時一蹦三尺高,逮著人就一通胡吹。就仿佛凱泰有這出息,全是他的原因一樣。天可憐見,慶至待凱泰甚至連後爹都不如。至於這位二哥,平日裏可總叫凱泰‘**生的’。

阿克占這麽熱絡,是個人都瞧得出來,這就是巴結。凱泰心中有數,隻是尷尬一笑:“二哥且忙著,兄弟這裏還有公事,先辦了公事咱們回頭說?”

“誒,好,好,好!公事要緊,公事要緊!老弟弟你且去吧。二哥這就告訴阿瑪一聲,再告訴親友,今兒就在府裏頭擺酒宴給你接風。當這傻大兵這幾年憋壞了吧?知道你不好煙泡,二哥今兒出血,八大胡同當紅的**,你隨便挑!看不上眼?得,老付家那閨女年前剛當了寡婦,你當初不是沒少惦記人家麽?哥哥給你傳個話兒?憑老弟弟這位份,她不得巴巴得樂瘋了……”

“二哥,公務要緊,先走一步了。”凱泰越聽眉頭越是糾結。到了最後,不待阿克占把話說完,已經是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疾馳之中,凱泰隻覺得自個兒的胸悶愈發悶的緊。心中不禁連連反問著:“走這一步,到底是對還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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