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樓一樓的會客室裏,唐紹儀坐在沙發之上,暈紅著臉色,雙手不停地交叉著,眼神在樓梯口與壁爐之間來回閃爍。此刻,已經步入中年的他,心裏頭竟然少有地悸動起來。

唐紹儀這一路跟著何紹明,展布遼南,幾年的光景硬是從小小州官做到了奉天省巡撫之職。紅了頂子,這官兒升得如同坐了火箭一般。多年懷才不遇的鬱結,一遭舒展而出!這些並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跟著這位大帥,能做事兒!宦海幾十年,唐紹儀留美歸來,從北洋到朝鮮,再從朝鮮轉到遼陽,這大清朝的官場習氣內裏再清楚不過了。

真應了那句話,當官兒不做事兒,做事兒不當官。閑暇無事,各部堂官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事到臨頭,要門就是推諉扯皮,要麽就是含糊其事。撈銀子個頂個的是把好手,算計起政敵來一個頂倆,可真要見了真章,能把事情脈絡縷清楚的真沒幾個。

在何帥手下辦差怎是一個爽快了得?事情交代下來,一是一,二就是二,所需用度報備上去,一經核實,絕對不打折扣的下放下來。而且整個過程絕無掣肘。自個兒能實實在在看到,大家夥兒都為了這個國家在辦真事兒。這內心裏實實在在的充實感,可不是升上幾級官品能替代得了的。甲午戰事一開,諸軍皆敗,唯獨關東軍屢戰屢勝。危難之際,朝廷要降,何紹明那一嗓子不降震得神州顫抖不已。跟著這麽個主公辦事兒,有表有裏,現如今走在遼南大街小巷,誰瞧見他唐紹儀不一挑大拇指讚道:“瞧!這就是唐大人,大帥手下第一智囊。放在過去那就是張良、劉伯溫。”

到了今日,大局底定,且不論大帥與朝廷之間怎麽齷齪,單單是這東三省幾千裏猶如處女地的江山,就足夠讓唐紹儀熱血沸騰了。想想吧,隻是個小小的遼南,跟著大帥就將一場幾乎葬送整個國朝的國戰扭轉了過來,有了東三省之地,將來錦繡之景,真是讓人期許啊……移民潮、工業化進程,還有一場勢在必行的大變革……

與唐紹儀的激動不同,並排坐著的張佩綸卻是一副淡定的模樣。作為末了才歸附之人,他很清楚自個兒的位置。論洋務,他不及詹天佑;論政才,關東這套迥然於大清體係的製度,他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吃透。唯一所強者,就是他比關東所有人都多了對官場的透徹。展布東三省,辦實事兒輪不到他張佩綸,可跟那幫子腐朽打交道,他張佩綸首當其衝。

宦海沉浮幾十年,東家換了一個又一個,這心裏頭就多了一些明悟。正如那日李鴻章所說的,幾千年了,大家夥兒都是這麽過來的,時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他李鴻章這條路走絕了,換做其他人等,這條路也走不通!方今天下,舉國暮色沉沉,也唯有關東一地,何紹明獨樹一幟,始終遊離在大清的體係之外,走了一條誰都看不懂的新路。張佩綸之所以留在這兒,就是想親眼瞧一瞧這條道到底通不通,又將去往何方。

野心淡了,整個人自然而然就淡定了下來。話句話說,這叫有自知之明。

蹬蹬蹬,腳步聲自上而下傳來,二人當即收了心神,起身迎接。

一身洋裝的何紹明走了下來,月餘盤橫在家,整個人顯得懶散了一些,可眸子裏依舊如同往日一般閃著精光。久居上位,殺伐決斷,大事小情都是一言而決,何紹明整個人的氣質已經徹底地轉變了。就是對著李鴻章這個國朝第一督撫的張佩綸麵對著,也被這股子氣勢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略一點頭,臉上已經浮現出和煦的微笑:“少川、幼樵,且坐下說話吧,你們因為什麽而來我清楚的很……這事兒也該下決斷了。”說話間,已經自顧自地坐在了沙發的一側。

二人對視一眼,隨即都是微微一笑,而後落座,等著何紹明開口。

“難處我都知道了,無非就是那幫子腐朽窮酸,抱著團打算看咱們熱鬧。老子本來就沒打算用那幫禍害,既然識趣早早就溜了,也算給咱們省心了。……少川,往美國、菲律賓的電文我一早就發了,算算日子,他們也應該快到了。這關外地廣人稀,那幫子腐朽一早,官場沉屙也就去了。接下來無非是引移民,辦教育、開廠礦大展拳腳,而重中之重,便是製度。菲律賓經營兩年,咱們的人也該摸到一些門道了,等瓊昌、文爵一到,各安其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來。我隻一句話,放手去幹,關東這地界定然要經營出一片新天地來!”

何紹明這話算是表了決心,也給二人定下了基調。想想也是,朝廷巴不得何紹明縮在關東不出來呢,哪兒還有工夫跑這兒來指手畫腳?人才,直接從菲律賓引進,暫時能解燃眉之急。支撐上一段時日,而後新式學堂一辦起來,這後續的人才就會源源不絕地給關東輸血。

“好!就等著大帥這句話呢。”唐紹儀額手相慶。打從美國歸來的那一天,他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有一塊能做主的土壤讓他大展拳腳。

“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大帥所做,是為正理。”旁邊兒,張佩綸掛著淡淡的笑容評述道。何紹明給他的答案,即在情理之中,又在預料之外。他始終期待著何紹明能走出一條新路,可當這條新路拐了一道彎兒,又重新回歸老路上的時候,這內裏不免有些失望。

何紹明嗤的一聲笑了:“幼樵,你這話誅心啊。”

“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在下可記得當日大帥在山海關前的豪言壯語呢。”張佩綸的話有些揶揄的味道。

聞言,何紹明已經肅容起身:“幼樵,你我相處時日短,有些東西你還不明白……我隻問你一句,這過去三千年來王朝更迭不斷,每逢末世,當真就是朝廷失德?宋、明兩代,漢家江山,皇室與士大夫公治天下,怎麽又會被滅亡了?三千年來,每幾百年一個輪回,而後土地荒蕪,人丁大減,所有的一切推到重新來上一遭。整整三千年了,咱們瞧出了症結,難道還要來這麽一遭?”

這個發人深思的問題,讓張佩綸沉吟半晌,良久才道:“每逢末世,必天災所致……”

“天災,說的好啊。盛世之後,人**棚,土地本來就緊張。加之達官貴人日漸加緊土地兼並,老百姓愈發沒了活路,到最後能不起來造反?重來一遭,不過是通過戰亂,大幅度地減少了人口,從而緩解了矛盾罷了。隻治其表,內裏,三千年來就未曾變過……不止這些,這滿朝的官場沉屙幼樵深有體會,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為何讀了聖人之書,做了官反倒比那些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還要不知仁義廉恥?”

瞧著張佩綸愕然無語,何紹明笑了,手指著腦袋道:“時代不同了,這個民族,這兒也該轉過來彎子了……總不能好不容易砸爛了破房子,而後大家夥兒七手八腳又將這黑屋子重新壘起來,繼續過著兩眼一抹黑的日子吧?既然世界逼著咱們睜開眼去看,那這腦子就不能一團漿糊,守著那些老規矩,不合時宜了。眼瞅著都西曆二十世紀了,這個民族的魂兒也該找回來了……”

怔怔了會兒神,何紹明轉頭微笑道:“幼樵,我跟李鴻章走的路不通。從一開始我就順著這天下大勢,大勢所趨無往不利。在絕對的大勢麵前,一切的權謀手段都沒有意義。來日方長,幼樵你且看吧……”

一番話說得張佩綸似懂非懂。可他從這情真意切的話語裏頭體會出一個意思,從今而後的關東,將會更加精彩,也許對他打開的是一片全新的世界。他抱著手作揖一禮:“主公既然有了決策,屬下等自然鞍前馬後奔走著。”

何紹明哈哈大笑:“幼樵,趁著這會兒事兒少趕緊休整休整,來日少不得忙得你腳打後腦勺。”這一刻,何紹明似乎也找回了穿越之初的那股子**。本來就是逆天改命的差事,每一步都是在賭博,既然如此,索性全賭上去又如何?

京師,大木倉胡同鄭親王府邸。

這都出了三月了,可鄭親王府卻驟然把年節時候才掛起來大紅燈籠又挑了起來。不僅如此,王府門口車馬雲集,各部堂官,滿洲貴胄,黃帶子、紅帶子來了一大票。門口知客的老管家忙的一腦門子的汗珠子,嘴裏不迭地招呼著,每逢重要客人來到,都請了王爺出來親迎。

宅子裏頭,流水的宴席擺了長長的一溜。客人也分個三六九等,沒身份的微末小吏,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還有厚著臉皮混吃食的破落戶,都擠在外頭。掛的上名號的,都給安置在後堂裏頭。

鄭親王慶至這會兒是真出了血,水陸三鮮流水地往上端,花園裏頭支起了戲台子,專門請了徽班從早一直唱到晚。就連王府的下人,怕著不夠用,也都找了人伢子,專門買了些年輕貌美的小丫頭伺候著。

按說就慶至這麽個清水閑散王爺,性格還有點兒鐵公雞,置辦這麽大陣仗,能不心疼麽?可偏偏這會兒人家一臉的高興,站在二門,頻頻對過往的客人打著招呼。

“端王爺……裏邊兒請,裏邊兒請……嗨,我老慶發什麽財?凱泰這小子有了出息,我這當阿瑪的心裏頭痛快,這回算放血啦。”

“徐大人……稀客啊,趕緊裏頭請……值!我們這一支總算出了個有出息的了……沒說的,以後還得勞煩徐大人照應著。”

“誒喲,額大人,您老也來了?哦,找世老三有事兒?別走,擇日不如撞日,今兒高興……差事嘛,早一天晚一天不打緊。”

“付老四!你小子別搗蛋,後頭吃酒去……凱泰?那小子後頭拾掇衣服呢,一會兒準出來。”鄭親王心裏頭算盤打得清楚,他們這一支受著前代的拖累,一直不受待見,指望著那麽點兒俸米,連肚子都填不飽。好不容易出了個將軍,而且朝廷破了大天,一上來就簡拔好幾級,正經八百的提督紅頂子。保不齊,這以後整個王府就靠著凱泰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之所以擺這麽大陣仗,一來是修補下父子關係,這二來,也是為凱泰鋪鋪路。

眼見著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已經有不少的破落戶敲著桌子嚷嚷著餓得慌,慶至這才誌得意滿招呼管家:“去,把那不孝子給我叫出來,大家夥兒都等著他開席呢。”

而此刻,後宅的小樓裏,凱泰正一臉別扭地瞧著桌子上的大袖長袍。穿慣了窄身的西式軍裝,怎麽瞧怎麽覺著這頂戴官服就這麽別扭呢?

不止如此,旁邊,還有位他不敢得罪的人物在絮叨著:“……這官場可不比戰場,講究的就是一團和氣。你阿瑪也算費心,擺了這麽大陣仗,圖什麽?還不是給你鋪路。老話兒說的好,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牆。眼瞅著都是提督了,以後可不能由著性子喜好給人家臉子看。”

“旁的你不用費心,皇上、老佛爺那頭姑姑給你照會著,隻要差事辦的差不多,好處還能少了?你阿瑪也鬆口了,這爵位襲給你二哥還是襲給你,不都是老鄭王府散出去的?你有出息,這親王跑不了。”

“瞧瞧這補子……看著真喜人,這才二十出頭,來日登堂拜相,入住軍機指日可待……”

榮壽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而凱泰卻再也忍不住了:“姑姑,您安心,既然回來了,這差事我就用心去辦……我隻求您一件事兒,盡早放我出去,趕緊練這個兵。這京師裏頭,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榮壽訝然:“怎麽了?不就是個不長眼的奴才麽?姑姑不是替你收拾了麽?”

凱泰苦笑搖頭:“不至於……我就是感覺憋悶,悶得喘不過氣來。說實話,要不是衝著姑姑,我凱泰打死也不回來,跟在大帥身邊,就算當個大頭兵,也比這兒痛快!”鬱結在胸口的話說了出來,凱泰痛快了不少,隨即轉頭就往外走:“那官服留著陛見的時候再穿吧……我凱泰就是個當兵的,當兵哪有不穿軍服的道理?”說話間,已經漸漸遠去,下了下樓,隻留下怔怔出神的榮壽在那兒發呆。一別數年,凱泰再不是當日的凱泰了……

(日,居然又沒寫完這個段落……下章換個名好了,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