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壽堂。

榻子上,慈禧端坐著,手裏擎著一碗參茶,一邊嗬著氣,一邊慢慢地品著。

下頭,奕劻與世鐸跪伏在地,磕頭如搗蒜,急得滿腦門子的汗珠子。這二人可算是慈禧的鐵杆心腹,都是從破落戶裏頭簡拔出來的,其自身的權勢完全跟慈禧結為一體,根本就不可分割。這會兒,倆人你一嘴我一句,說話間已經帶了哭腔。

“老佛爺明鑒萬裏,皇上始終太過年輕,性子不夠沉穩,若是任由皇上變革祖宗成法,他日必釀成大禍啊!”

“……皇上是好皇上,甲午的時候,沒日沒夜地批閱公文,奴才可都看在眼裏呢。可有一點,老佛爺,您瞧瞧皇上身邊兒都是什麽人啊?都是奸佞小人,頭一個就是翁同龢!”

“康有為更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口口聲聲要廢了咱們旗人的鐵杆兒莊稼,沒了俸祿,百萬旗人都喝西北風去?”

“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變法還得一點點來,奴才懇請老佛爺收回成命!”

“奴才附議!”

任由這倆人如何苦口婆心,上頭的慈禧依舊安安穩穩地坐著,半點兒也沒有明悟的意思。這倆人就納悶兒了,今兒老佛爺到底犯了什麽邪性?

“老佛爺,若是任由皇上胡鬧,國將不國啊!”

奕劻悲切的一嗓子,總算喊動了慈禧。可事態並沒有按照奕劻的猜想進行,隻見慈禧重重放下了茶碗,而後美好氣兒地瞧著他們二人,開口就是訓斥:“混賬!私下非議聖上,你們可知罪?”

“這……”

“啊?”

眼瞧著慈禧動了肝火,二人滿臉惶恐,無助地瞧著慈禧身旁的李蓮英。

李大總管輕咳一聲,低聲勸慰道:“老佛爺,慶王爺與世大人,還不是為了大清國著想麽?皇帝還是急躁了一些,這朝廷說到底還得老佛爺您來把關。”

聽了李蓮英的勸慰,慈禧臉色好了一些,長出一口氣歎道:“你們呀,做事兒不動腦子!甲午打成這德行,還出了個活曹操,我瞧這大清是得變一變了。否則,他日何紹明來個叩關南下,我們孤兒寡母的,連帶著你們這些當臣子的,都得沒了活路!”頓了頓:“你們擔心的也不無道理,從前皇帝是急了一些,光想著好的,沒想著壞的。可這些日子再瞧瞧,不也穩健了許多麽?遇上這檔子事兒還真鍛煉人。”話音一轉,詢問道:“北麵的通電,你們都知道了?”

見二人點了點頭,歎息一聲道:“這何紹明又是開鐵路,又是擴軍的,這是什麽意思?這就是逼著咱們趕快變法啊!人家有了成績,天下有目共睹。比較之下,朝廷無所建樹,還不丟盡了民心?哀家也想緩一緩,隻是如今的情勢……誒!再者說了,變法勢在必行,可這操作之人是你奕劻能成啊,還是你世鐸能經手?不由著皇帝去鬧騰,難道咱們真坐這兒等死?”

這話說開了,二人也就明白了。甲午一戰,將大清朝最後一塊遮羞布徹底地撕掉了。老佛爺想要維係固有的局勢,已經是不可能了。若要維係,也隻有革新一途。可她一個連鐵路都要用馬拉著火車才敢坐的老太太,能懂得什麽?後黨份子更是如此,忠心夠了,半點兒能力全無。唯今之計,也隻有由著光緒去鬧。

世鐸兀自猶疑道:“老佛爺,倘若……倘若他日局麵不可收拾……”

慈禧嗤的一聲笑了:“皇帝年輕,難免聽信一些小人的讒言。你們這些做臣子的,關鍵時刻就得提醒一二……再者說了,榮祿不是得了練兵的差事麽?”

明白了,全明白了!二人對視一眼,恍然,而後齊齊拜倒在地:“老佛爺聖明!”

賢良寺。

李鴻章無奈一笑道:“仲華,有句話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頭子從這個位置退下來了,明眼人都瞧出來老頭子這條道走絕了。你這話不該問我啊。”

榮祿卻一臉誠懇地道:“當官人人都會,但要當好,特別是如老中堂那樣當出一番作為來卻就難了。”

李鴻章悲愴一笑,“仲華,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我有什麽作為!割地賠款,喪權辱國,豈不聞,‘楊三己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

‘楊三己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這對子就出在甲午年。當日清日海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滅。一時間,國人義憤如潮,將喪師辱國之罪統統劃歸李鴻章名下。適逢著名的昆劇醜角楊三去世,有人挖空心思,作了一副對聯,把李鴻章捎帶進去加以痛罵。自此,‘楊三己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這對子廣為流傳。

榮祿正色道:“李中堂乃大英雄,怎麽能在意小人中傷之語!不是榮祿恭維老中堂,若論審時度勢,腳踏實地能辦幾件實事的,當今朝野,無出老中堂之右者!”

“北麵還不是有個何紹明麽?我老李不如他遠矣。”老李這話酸味十足。

榮祿連連擺手:“不一樣!老中堂是大清的忠臣,怎可與那亂臣賊子自比?”瞧著李鴻章依舊沒提起興致,榮祿湊過去低聲道:“不獨榮祿這樣看,太後老佛爺更是這樣看,今日讓榮祿登門求教,也是她老人家的意思。”

“知李鴻章者,太後也!”瞧著榮祿誠懇至極,李鴻章信了,說出一句,眼中已是淚光閃閃。

榮祿扶他在椅上坐了,又端起一杯茶奉上道:“老中堂且先用茶……”

李鴻章揭開碗蓋,啜口茶,待情緒平靜,這才慢慢道:“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好,辦洋務也罷,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嚐能實實在在放手辦理過?不過是勉強塗飾。虛有其表,無有其實,不揭破不戳穿還可以敷衍一時。好像一間破屋子,靠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也可以用紙片將它裱糊得明淨光鮮。即使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修補,還可以支吾對付一陣子,如果遇到風暴襲擊,這紙糊的屋子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我這個裱糊匠又有什麽方法,又能負什麽責任呢?”說到這裏,悲從中來,已是哽咽難語了。

榮祿也是一陣唏噓:“老中堂一番話真是說到事情的骨髓裏邊去了!但作為大清的臣子,吾輩但求問心無愧而已……如今這個裱糊匠輪到了我,怎樣去做,還望老中堂不吝賜教。”

“仲華這樣說,老夫也就不謙虛了。”李鴻章淡淡而論:“方今這大清,《馬關條約》已經簽定生效,毀約絕無可能。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那幫子士子以為遷都可定天下之本,殊不知恰恰相反,朝廷如若將都城由北京遷到西安或其他地方,勢必引起天下震動,人心恐慌,這其實也是不言而喻的。變法為當今大趨勢,凡有識之士,無不認為變法之計非行不可!但哪些可變哪些不可變?以何種方式去變?都要切切商議,穩妥實行。因為這牽涉到祖宗成法,國之根本,更需皇上太後乾綱獨斷,我等做臣子的隻能先作建議,千萬急躁不得。最後就是練兵了,我以為,仲華眼下能做、必須做、急需做的也是這一條……”說到這裏,李鴻章語氣又變得悲愴了,“甲午一役,北洋水師葬之黃海,今後幾十年再想恢複這樣一支海軍幾無可能,國家隻能依靠陸軍了。然而老頭子所練淮軍已成老邁之師,斷難再作指望,湘軍也早已是明日黃花。仲華要有作為,就得先練兵,要練兵就得重起爐灶,練出一支完全不同於湘軍淮軍的新式陸軍來!”

榮祿心裏驚奇,這簡直與皇上、太後旨意一般無二!當下拱手稱謝道:“老中堂教誨,使榮某茅塞頓開!然而榮某還想請教中堂,榮某雖被冠以知兵,可說到底不過是老一套,於新式陸軍一無所知。如今算是兩眼一抹黑啊……”

李鴻章沉思道:“這個仲華不必著急,可以慢慢物色一個既對朝廷忠心耿耿,又能肩負起練兵重任,德才兼備的人物。”

“哦?”榮祿略一思索,急忙追問道:“聽老中堂的話,似乎早有人選?還請不吝賜教!”

李鴻章悠悠一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凱泰不就是最好的人選麽?”

“凱泰?”榮祿一聽就炸了:“老中堂,這玩笑可開不得,誰知道凱泰到底是不是跟何紹明穿一條褲子?”

李鴻章連道‘無妨’,用小拇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幾個字:‘練兵’‘統兵’‘分兵’。

榮祿略一沉思,一下子就明悟了,隨即激動道:“老中堂是說……?”

老李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沉默良久,這才道:“蓮府算是我老頭子半個弟子,他也是趕鴨子上架做了這個直隸總督。朝廷此舉,是要安撫北洋啊。仲華去了,蓮府斷然不會為難。回頭我老頭子去信一封,練兵所需錢糧,定然一應俱全。”

“這……這感情好啊……來來來,中堂奉茶,奉茶……”榮祿這會兒已經是喜上眉梢。此行的兩個目的,完滿達成。

李鴻章這會兒收了臉色,前所未有地肅容道:“仲華,我這兒隻一句話,北洋已經成了活物,你可斷斷不能走我老頭子的老路啊!”

“老中堂且安心,有錢有人,他日榮某必定帶出一支鐵軍,未見其就不如關東軍!”

(為了richdad筒子,還是把這章發出來吧。慈禧的心理轉折全在這兒呢。還請兄弟放心,即便如今兄弟胃殘了,可絕對不會腦殘,該有的絕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