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府,盛京。

陽曆八月,已是盛夏。盛京作為這關外的樞紐,東至朝鮮,南接山海關,北通吉林、黑龍江,西到蒙古大草原,這個時節正是熱鬧的時候。南來北往的商戶、馬隊絡繹不絕。集市裏頭,各色貨物堆了整條街,都是大宗的買賣。穿著錦衣的江南商人,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買進藥材皮草,賣出絲綢、布料、茶葉;漢語比之更生硬,或是穿著蒙古袍子或是一身白衣戴著鬥笠的,不用說這是來自草原與朝鮮的商人;甚至,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洋鬼子,敦促著通譯叫賣著紡織機、蒸汽機等器械。隻可惜這會兒大家夥兒都瞧著洋鬼子心裏發怵,大多繞道兒走。幾個洋鬼子身後,隻是跟了一大幫小孩子,嬉笑著在起哄。

就在這一片熙熙攘攘中,走進來一隊特色的人馬。大夏天還穿著皮襖,身上還插著長短槍,兜售著人參鹿茸等物的,不用說,這些人都是北地的綹子。往裏頭一走,膽兒小的早就躲在一旁不敢吱聲了。這會兒這些關外爺們兒半點兒也沒有見不得光的架勢,大搖大擺就進了集市,中氣十足地跟往來客商討價還價。但凡是碰到懷疑的目光,領頭的保準往懷裏一探,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兒,而後仰脖道:“瞧見沒?紅皮證書,上頭白紙黑字寫著爺的名號,這旁邊還有照片。正經八百的公……差……三兒,好像不叫公差吧?”

旁邊立刻有人補充道:“大當家的,咱這叫公務員……”

頭領一拍腦袋:“是叫公務員!瞧老子這腦袋。”頓了頓,隨即想起了什麽,轉身給身後那嘍囉腦袋上就是一個暴栗:“說多少遍了?老子現在不是綹子,不能叫當家的,得叫……”頭領又卡住了。

那嘍囉趕忙再次提醒道:“吉奉路護衛三隊主管。”

頭領滿意地一笑,轉而將那張笑起來怎麽看怎麽猙獰的臉對著那商戶道:“老先生,怎麽樣?咱現在可是何大帥的人,跟咱做買賣絕對公平交易,您要是不滿意可以到衙門投訴……”

何紹明一紙公文放下去,關外所有的胡子全部招安了。現如今人家也是有身份的主兒——東三省商業護衛團。還有一部分分流出來,草創了郵政局。隻不過如今關外這地界實在是地廣人稀,這郵政係統不過是有個架子,還沒有投入使用。倒是這個類似於後世物流體係的商業護衛團,頗受一眾商人的歡迎。隻要用了人家做護衛,當初隻要點齊了貨物,這一路順風順水,絕對不會有人找麻煩。而且,整個關外如今取消了厘金,采用了一次性的稅收政策。這商業稅裏外裏下調了將近兩成,即便是多出了銀子雇傭護衛,這裏外裏的賺頭還是比從前大了許多。

集市的頭尾,來回走著三三兩兩身穿黑色軍服,頭戴著大簷帽,窄窄的武裝帶上別著手槍,脖子上還掛著一隻竹哨,隻要他們轉過身,就會瞧見背後用中英文寫著‘警察’的字樣。有他們往這兒一站,來回這麽一巡邏,昔日裏縱橫集市的潑皮都消失了個幹淨。不但此處有,街頭巷尾,隻要是人多的地方,一準會瞧見穿著黑色製服的警察。

剛開始大家夥兒瞧著新鮮,見那些個警察一個個繃著臉,始終如臨大敵一般手按在槍套上,大家夥兒都躲的遠遠的。不知道這警察到底是幹嘛的。可不用太長時間,這街頭巷尾起個什麽糾紛,哪個混混踹了寡婦門之類的,這些黑色製服的警察,肯定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小糾紛,人家就客客氣氣地勸說一通,遇到欺男霸女的事兒,哨子一響,呼啦啦從四麵八方來了一票警察,黑洞洞的槍口一指,亮晃晃的手銬子一上,走吧,局子裏頭說話!

盛京城本來就是滿族龍興之地,城裏頭的滿人占了大多數。何紹明任了這東三省的總督,一時間風言風語的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說這何紹明就是大清的曹操,這會兒霸占了東北,就是要斷了滿人的活路!有的說何紹明軍權財權都握在手裏頭,這旗人的鐵杆莊稼算是吃到頭了。還有的說,沒看盛京將軍伊克唐啊,還有其他幾個將軍都躲回關內了麽?何紹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保不齊改天就要變天,到時候旗人肯定血流成河。

這話東傳西傳,越傳越邪乎。到了後來,盛京城裏頭稍微有點兒家底的,三下五除二變賣了產業,無一不舉家躲進了關內。剩下的,要麽就是鰥寡孤獨,要麽就是破落戶。大家夥兒都眼巴巴等著,等著這天到底啥時候變。

可萬萬沒有想到,何紹明入主盛京已經一個多月了,對旗人一點兒動作都沒有!相反,搞出了一套新鮮玩意,這盛京城不但沒亂,反倒有些欣欣向榮的架勢。不是說何紹明是大清的活曹操麽?這話兒怎麽說的?

於是乎,最新版的流言蜚語又出爐了:何大帥那是大清的忠臣,還是旗人子弟,怎麽會是活曹操?說這話的都是京城裏的奸佞,瞧著何帥躥起太快眼熱,這才編排了這些流言蜚語。還有的說,京城八旗一向瞧不起滿八旗子弟,何帥就是在關外長大的,這才受了排擠。

甭管怎麽說,盛京城沒亂起來,大家夥兒該幹什麽幹什麽。不僅如此,人家何大帥還特別恩遇,放下話來說是關東這地界準許旗人經營各種營生。這可是天大的恩遇!留下的都是破落戶,指著那麽點兒鐵杆兒莊稼早就過不下去了,不少人都背地裏給人家幫工。有了這麽一條,這關外旗人可算有了盼頭!

稍微有些心眼兒的,瞧著何紹明依舊不順眼的,大多破口大罵,說何紹明擅改祖宗規矩,是奸佞!這話才一出口,立刻便被受了恩惠的人等的吐沫星子給淹沒了。總之一句話,這關外現如今無論是風氣抑或是社會狀態,都是異常的和諧!

“沒錯,我就是在收買人心!”騎在南行的馬上,何紹明滿麵春風。

旁邊兒,唐紹儀已經是滿臉的焦急:“大帥!每年最少可是三百萬銀子,您得供養那幫蛀蟲到什麽時候兒?這代價也太……”

“太大?”何紹明哈哈一笑:“少川,我給你算筆賬。自打咱們占了這東北,朝廷就沒發過一分銀子的旗餉對不對?打從過了年起到現在,小半年了吧?咱們之前將公告也貼出去了,明擺著告訴那幫子蛀蟲,現如今是不是我何紹明要斷他們的活路,而是朝廷不要他們了。下個月到時候把這餉銀一停,你說那幫人是鬧騰到我這兒來,還是找朝廷鬧事兒?”

“下個月停了?那也是一百五十萬的銀子進去了!”唐紹儀此刻的位置,就是何紹明手底下的頭號文官。一切內政,都是何紹明發話而後經由他手來操辦。開關引移民、修鐵路、開廠礦等等,已經折騰進去了何紹明的大半家底。而計劃中的事兒還隻做了一半,還要留下後續的資金投入,現如今唐紹儀恨不得一分銀子掰成兩瓣用。

“少川,你想問題太過偏頗了。”瞧著唐紹儀尚且不能理解何紹明的用意,並排的張佩綸解釋道:“少川你琢磨琢磨,如今這關外之地有多少旗人,又有多少漢人?旁的不說,這盛京城可是地地道道的滿城。大帥統禦關外,這廣袤之地本就是人口稀少,要是此刻把旗人擺在敵對位置,我等少不了麻煩。大帥的意思很簡單,穩定大於一切,且先來個溫水煮青蛙,再來個禍水東引,咱們這才好在這張老大的畫布之上信手而為,不受掣肘。這關外穩定了,有了新氣象,以後……嗬嗬。”

唐紹儀略一琢磨,旋即頓悟:“原來如此!”

張佩綸一番分析入骨,引得何紹明投去了一個讚賞的眼神。沒錯,八旗製度的確是這個國家的症結之一,是滿清立國的根本,但卻不是國朝問題的根本。何紹明想要做的,不是什麽驅除韃虜恢複中華,若是兩百年前,何紹明肯定毫不猶豫地喊出這句口號,而後引兵與韃虜血戰。現在滿清入關已經兩百五十年了,滿漢雖有隔閡,可大多數的旗人早就被漢化了。而且,恰逢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現如今的局勢不是換了個漢家王朝就能解決的,根子還在製度上!

從一開始,何紹明就很清楚地認識到,孫醫生那一套之所以折騰了那麽多年還沒成功,除了沒有兵,最大的根結就是沒搞清楚到底要推翻什麽。聯絡漢家的腐朽,推翻滿清腐朽,這民國政府的高官居然有大部分是前清的老人。往往是上個月還穿著長袍官服留著辮子,下個月就剪了辮子,換了身元帥服,張口閉口嚷著革命。可骨子裏,認為革命不過就是改朝換代而已。新政府這般氣象,還能好得了?

思緒收回,突然警醒道,這孫大醫生也該起來鬧騰了吧?如今可是光緒二十一年八月,算算時間可不遠了。隻是,美國華僑的力量已經早被自個兒搶了先,如今北美就算是自個兒的後花園,孫醫生還能折騰起來麽?

略有些嘲諷地一笑,狠狠一策馬,道:“都快晌午了,前頭就是校址了,大家夥兒加快速度,蹭文爵先生一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