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壽堂。

光緒躬著身子,小心地回話道:“兒臣以為,這一來以兒臣、親爸爸之身份,冒險去坐火車,不但有違祖製,而且大非帝王尊貴之道;而來,兒臣與親爸爸都去了天津,朝中無人主持,恐生事端,是以,兒臣還是……不去了吧……”

仿佛為了印證昨兒剛毅的話一般,慈禧方一出言詢問,光緒便斷然拒絕。天津閱兵是一早就定下了的,如今光緒突然就說不去了,這裏頭什麽意思?

老太太的火兒騰的一下就起來了。“你那也叫理由?”慈禧冷冷地對著光緒,“我就不信,坐一坐火車,怎麽著就失了皇帝、太後的身份?怎麽著就有違了祖製?祖宗定規矩的時候,這世界上有火車嗎?”

光緒被問得滿麵通紅,惶急地說道:“兒臣也是為親爸爸的安危著想……”

“為我的安危著想?恐怕是為你自己的安危著想吧?”

“兒臣不明白親爸爸這話的意思?”

“不明白就呆一邊想明白去!”慈禧閉上眼睛,兀自喘息著。她斷然沒有想到,有了前車之鑒,之後又礙著形勢刻意與皇帝交好,換來的是不成器的光緒的猜疑。事到如今,名義上的母子二人已經勢同水火,不可共存。

正這個光景,李蓮英悄然走了進來,附耳在慈禧耳邊低語了幾句。仿佛幹柴遇到烈火一般,老太太的脾氣一下子就來了:“皇帝出息了!恐怕早就忘了祖宗了吧!”

正好告退的光緒,被慈禧莫名其妙劈頭蓋臉的話語震得楞了半晌,而後納悶道:“親爸爸這話兒怎麽說的?”

“怎麽說的?我問你,昨兒見小日本的時候,你是不是穿了洋鬼子的衣服?”

光緒心中一凜,琢磨著怕是自己身邊到處都是慈禧的眼線。連忙解釋道:“兒臣也就是一時玩樂,過後就脫了……”

慈禧冷笑著說道:“堂堂大清皇帝,居然穿上了洋鬼子的衣服,這是玩兒?你自己說,變法伊始,我是怎麽給你說的?”

“兒臣,兒臣……”光緒被慈禧積年的氣勢所懾,一時吞吞吐吐不知說什麽好。

“說呀!”

一嗓子尖利的叫聲,嚇得光緒身子一震,磕磕巴巴道:“親爸爸說,隻要不動祖宗的牌位,不剪辮子,不穿洋人的衣服,怎麽樣變法都由著兒臣……”

慈禧眼裏寒光直逼光緒:“那你說,你帶頭穿上洋人的衣服是何用意?”

在慈禧的逼視下,光緒覺得一股冷氣颼颼地直鑽到骨髓裏邊,使得他的聲音都顫抖起來:“兒,兒臣實在沒有別的意思……”

慈禧將手裏的帕子狠狠往地上一扔,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來,“自作孽,不可活!”

這一句話,已經讓下頭的光緒亡魂大冒,驚得不由自主跪下了身子。

光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了園子的。回紫禁城的路上,杏黃小轎內,光緒始終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臨別前慈禧那句“自作孽,不可活”,以及說話時眼睛裏的放出的寒光,不停地在他麵前晃動著。年輕的皇帝這會兒已經徹底沒了主意,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慈禧要殺自己……

紫禁城,夜。珍妃寢宮,燈光暗淡。

梳洗打扮一番的珍妃,剛迎出來,便瞧見光緒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驚駭道:“皇上,您這是怎麽了?”

光緒無力地搖了搖腦袋,喪氣道:“沒什麽,朕隻是感到渾身無力,好像虛脫一般。”

說話的光景,珍妃已經搶步過來,撫了下光緒的額頭:“哎呀,看您怎麽一身汗,冷浸浸的。來,躺下,我給您擦擦……”

衣帶窸窣,珍妃服侍著光緒換了衣裳。從始至終,光緒的歎息聲就沒有絕過,到最後,歎息變成了抑製不住的低聲啜泣。

瞧著光緒如此,珍妃已經徹底慌亂了,隻是不停地詢問著:“皇上,出了什麽事嗎?到底怎麽了?”

擦了把眼淚,光緒嗚咽了良久才道:“太後已經容不得朕了……”

帝後之間矛盾重重,這早就不是什麽隱秘了。由此更發展成為了帝後二黨之間的鬥爭,甲午之後,翁同龢所引導的帝黨徹底輸給了後黨。可維新派趁勢而起,取帝黨而代之,總得來說朝中光緒的勢力雖然不濟,可總算還勉強與慈禧那頭維持著平衡。聽了這話,珍妃也沒當回事兒,隻是寬慰道:“她不是一直容不得您嗎?從前翁師傅在的時候,她還嚷嚷過要廢了皇上呢,好些日子過去了,這不也沒事兒麽?老佛爺要動皇上,得先問問天下人答不答應。”

打氣一般的話語,並沒有讓光緒好過:“今日不同,從她的神情來看,她要對朕下手了!”

“廢掉您的帝位?”

光緒緩緩點了點頭,而後抽泣道:“朕死尚不足惜,還怕他廢掉朕這個皇帝?隻可惜變法大業中途夭折,我大清再無複興之日了……”說著,他又啜泣起來。

珍妃卻沉默良久,突然問道:“皇上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她把您廢掉?”他塔拉氏十幾歲進宮,這麽多年下來嬌容未改,可這心卻再也不是那個懵懂未知世事,養在深閨的少女了。起起伏伏,大風大Lang,眾多的權力鬥爭瞧在眼裏,多少有些權謀與手段。

光緒止住啜泣訝然道:“她是朕的親爸爸,又是太後,於忠於孝,朕又能怎樣?”

珍妃一張粉臉滿是激憤:“母慈子才孝。她這個做娘的這樣狠心,你又有何孝道可盡?她以後宮身份獨攬朝政,把您這個做皇帝的壓根兒沒放在眼裏,要說不忠,她這才是對江山社稷,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忠!”

光緒不作聲了,半天才深深歎了一口氣:“唉,朝中有實力的大臣都是她的人,朕奈何她不得啊……”

“康有為呢?您親手擢升的軍機四章京呢?還有那麽多維新誌士,他們絕不會坐視皇上被廢的……皇上,這時候您千萬不能亂了方寸!軟弱了心氣兒啊……”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驚醒了一直沉睡在夢魘之中的光緒,他掙紮著要坐起來,“愛妃說得對!朕這就擬詔,讓康有為他們想法子……”

珍妃忙扶住他說道:“皇上您躺著,皇上口述,臣妾擬旨,行不?”

“行……”光緒停頓片刻,說道,“朕惟時局艱維……”剛說得這一句,他的聲音又哽咽了。

夜色深沉,燈火闌珊,會館裏傳出唱曲的聲音。

康有為又在唱他的拿手好戲,昆曲《單刀赴會》:“大江東去Lang千疊,駕著這小舟一葉……”

但不知為什麽,他今日唱來卻沒有幾個月前的萬丈豪情,反而平添了幾分悲涼。聽曲的林旭、譚嗣同和幾個康門弟子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喝彩叫好,隻是一邊聽,一邊喝著悶酒。

康有為唱了幾句,自己也覺得意興索然,便不唱了,走到桌旁坐下,搖頭說道:“唱不好了,唱不好了!中氣接不上來……”

一名弟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康有為接過酒杯卻沒喝,轉臉問譚嗣同:“你們幾個軍機章京今日是誰當值?”

“楊銳當值。”

“他今日能見到皇上嗎?”

譚嗣同皺著眉頭搖了搖腦袋:“不好說。從昨兒伊藤博文覲見直到現在,我們幾個也一直沒有見過皇上了,所有奏章,都是通過總署轉呈,而以前私下為我們傳遞密折的兩個太監,也突然失蹤,據說是已被李蓮英杖殺……”

康有為聽著,臉色當即就變了:“我們和皇上失去了聯絡,宮中情況又一點也不知道,看來禍事不遠了……”

剛說得這一句,突然一個人低著頭匆匆走了進來。暗影處大家還沒有看清這人是誰,他卻先把門緊緊閂上,這才回過身來。燈燭映出楊銳那滿目淚光的臉!

譚嗣同驚訝地站起來,“楊大人……”

楊銳已從懷裏掏出一卷明黃上諭,壓低聲音道:“聖上密詔,康有為、楊銳等接旨!”他聲音雖低,卻如九天霹靂在頭頂炸響!震得所有的人都一齊跪倒,睜著惶悚的眼睛望著楊銳。因為楊銳本身也是接旨的人,所以他也“嗵”地跪倒,將密詔展開:

“朕惟時局維艱,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之士,不能變法……而皇太後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後更怒。今朕位幾不保……”

聽到這裏,所有跪聽詔書的人都痛哭失聲!

“汝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可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

康有為聽完密詔,重重叩了幾個頭,連聲喚著“皇上!皇上……”竟哭得癱在地上。其餘的人也一個個泣不成聲。

譚嗣同卻噌地站起,猛喝道:“事情已經這樣危急!你們不去想辦法,卻在這兒像娘兒們哭泣有什麽用?”

眾人被他一聲斷喝止住了哭泣,康有為也從地上站起來,將淚水一抹,說:“複生說得對,光哭沒有用,得快想辦法相救皇上!”深吸一口氣,康有為環視一周,而後決絕地道:“辦法隻有一個,起兵勤王!”

“可咱們手裏沒有一兵一卒……”

楊銳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譚嗣同打斷:“不!還有一個人……凱泰!”激憤的譚嗣同這會兒已經熱血沸騰,“譚某這就連夜再去一趟小站,必定請出凱泰帶兵入京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