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良寺,初春溫煦的陽光照進書房。想當日李鴻章卸了差事,就賦閑在此地。而後接了旨意,巡遊歐洲列國,俄、英、法、美、德一大圈兒走下來,頭些日子又坐輪船回了京師,轉了一圈又住在了賢良寺。

婢女玉敏一邊利索地收拾著書稿文牘,一邊對躺在靠椅上閉目養神的李鴻章道:“大人,咱們住在這兒好好的,幹嗎又要搬呀?”李鴻章剛剛入京,慈禧便明發了旨意,著李鴻章領兩廣總督之職。慈禧這老太太還算有良心,按說甲午那麽一遭,李鴻章就是完全替她們娘兒倆頂了罪過。而後甭管旁人怎麽彈劾李鴻章,老佛爺就是不允,待李鴻章周遊列國回來,立馬就委任了兩廣重則。內裏的恩寵可見一斑。換個方麵想想,慈禧此舉未嚐沒有讓李鴻章震懾兩廣的意思。兩廣之地,地貧民多,又靠著沿海,民眾多有經商者,風氣也是最為開化。這些年洋鬼子的那些思潮沒少往兩廣傳,去年孫醫生就搞了一出失敗的起義。

不待李鴻章答話,她又問:“大人,廣州那地方好嗎?”

李鴻章閉著眼,悠然地道:“在那裏住久了的人,換個神仙給他當也不幹……”直隸為京畿要地,而如今滿清稅賦重頭則全在江南,這其中兩廣可是占了不少的份額。四季如春,油水豐厚,兩廣卻是個養老的好地界。

“真的?”玉敏有點不相信,“難道它比我們去過的俄羅斯、德意誌、法蘭西、英吉利、美利堅這些地方還好嗎?”

李鴻章睜開眼,笑道:“玉敏長大了,懂事不少,說起洋名來,一串一串的……唉,那些地方再好,也是別人的國家,怎能和自己的家園相提並論?”

玉敏緊了緊鼻子,不滿道:“大人又取笑婢子……我陪大人訪問那些國家的時候,就經常想,咱們什麽時候也變得像他們一樣就好了!”

李鴻章歎一口氣道:“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看你們這一代,看後人吧!哎,可惜你是個女流之輩,否則的話,是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的。”

玉敏滿臉的不服氣:“女流之輩怎麽了,太後老佛爺不就是女的嗎……”

李鴻章猛地坐起來,喝一聲“掌嘴……”,然後,他擔心地朝門外看看,這才說,“你也是個大姑娘了,怎麽說話還是這樣口無遮攔的。”

“人家說的是實話嘛!”待在李鴻章身邊時間長了,玉敏熟知老爺的脾性,也不生氣,反倒得意洋洋。

正說著,一個仆人走進來稟報:“老爺,榮中堂來訪。”

李鴻章忙道:“快請到客廳相見。”

客廳,李鴻章和榮祿分賓主坐定。

榮祿望著自個兒的前任,心中腹誹不已。從前隻當這北洋大臣風光,卻未嚐想到如此累人!家事國事天下事,朝廷裏的,各地督撫的,洋鬼子的,紛紛擾擾,兩年下來本來富態的榮祿愣是瘦了一圈兒。心中思緒良多,開口卻是道賀:“老中堂榮任兩廣總督,榮祿特地前來祝賀!”

李鴻章苦澀一笑,臉色多少有些無奈:“仲華忒客氣了,如今你是領軍機大臣,真正的宰相首輔,我外任粵督,理應到你那兒去辭行才是,怎麽還敢勞動你前來慶賀。”

“老中堂知道太後為什麽要放你兩廣總督嗎?”

“還不是要讓我這把老骨頭多榨點油。”

榮祿不信,追問道:“老中堂真的不知。”

李鴻章正色道:“在仲華你的麵前,我還有什麽可隱瞞的呢?”

聽老李如此做派不似作偽,榮祿這才歎道:“唉,這都是太後欲行廢立之事,怕老中堂多嘴,弄得兩不痛快,這才將您遠調廣東。”

李鴻章剛才回來沒多少日子,朝中風雲隻是略知一二,知道維新派得罪了太多人,更是攛掇聖上宮變。惹怒了老佛爺,這才被一竿子打盡。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光緒已經被囚禁了好些個日子了。

李鴻章不解地問道:“什麽廢立之事,我可是頭一次聽見。”

榮祿一拍大腿,滿臉苦色道:“您這個世外神仙做得悠閑!如今,太後準備廢黜皇上,另立新君,滿朝大臣就是您我沒有表態,如今您遠調廣東,脫離了是非圈,上上下下的眼睛就盯在我一個人身上了,老中堂,實不相瞞,我今天來拜訪您,一為慶賀,再就是討主意來了。”

李鴻章倏地站起,嚴肅道:“非常之變,恐在眼前!仲華,這件事你一定要把握好!廢立這件事,如果真的實行了,各國公使會首先抗議,牽扯出種種外交上的麻煩,甚至導致外釁重開!而各地的督撫、封疆大吏們,仗義聲討的也必定會大有人在。尤其是北麵……一個不好就會順勢南下啊!本來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又會弄得四麵起火,八方冒煙!於國於民的危害,那是所有你我都不願意看到的。皇太後聖明燭照,她老人家也一定不會輕率地去做這件事情。現在既然是朝廷上上下下,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你,你這時說話就是一言九鼎!你一定要向太後痛陳利害,勸諫她老人家,慎重,慎重!”

“不止如此啊,老中堂!”榮祿抄起茶壺咕咚咚灌了半壺,皺著眉頭歎道:“伊藤博文頭些日子在天津遇刺之事,老中堂已經知道了,如今已經安撫了下去……可您不知道的,之前朝廷跟日本人談好了條件,說是隻要日本人增兵朝鮮,牽製住活曹操,到時候朝廷緩過來,兩家合並一處,剿了何紹明,而後劃朝鮮給日本……”

“竟有此事?”李鴻章一臉震怒!當初費勁心力,頂著重重壓力,丟了幾萬人命才保下來半個朝鮮,如今竟然讓朝廷拱手讓人,他李鴻章縱使甲午之後心性淡薄了,依舊因此憤怒不已!

“老中堂,且聽榮祿把話說完。”榮祿尷尬之色一閃即逝,隨即道:“您不在朝中,有些事兒您不知道……康有為那幫子書生逼上門了,老佛爺這才無奈動的手。難道真像外頭說的那樣,老佛爺見不得這大清江山好?加上前一次宮變,皇上這都兩次了,也無怪老佛爺震怒。前腳收拾了康黨份子,後腳老佛爺就怕上了,生怕活曹操找了由頭南下。雖說山海關一線尚且有大軍十萬,可關東軍能打仗是出了名的,為了穩妥,這才……”

“糊塗啊,糊塗!老夫跟日本人打了二十年交道,深知其言不可信,當日也曾囑托過仲華,你怎會犯如此錯誤?”說話間,李鴻章已經是一臉的痛心疾首。

榮祿懊惱道:“我……我也是一時糊塗。那日本人是出兵朝鮮,可誰曾想放著關東軍生死大敵不打,偏偏去惹俄國人!中堂,如今說什麽都晚了,大家夥都沒了主意,生怕何紹明南下。您老久經風雨,還請拿個主意!”

李鴻章繞著桌子轉了半晌,隻是不住地歎息:“難,難,難啊!”驟然停足,肅容道:“那何紹明勵精圖治數年,在海外老頭子就聽聞何紹明經略有方,關東苦寒之地如今一派欣欣向榮。如今厲兵秣馬兩年,隻怕再要阻攔……唯今之計,也隻有奉勸老佛爺暫停廢立的心思,抬了皇上出來,一麵安撫洋人,一麵安撫各地督撫。”

榮祿心知肚明,事到如今,也隻有如此了。站起來,朝李鴻章一揖,“多虧老中堂點撥,榮祿心裏有主意了!不過太後問起此事,還望老中堂將剛才所陳利害,一並說與太後聽。”

李鴻章一口答應:“這個自然。”

頤和園,看著前來陛辭的李鴻章,慈禧不禁感慨係之,“李中堂,也就一段日子不見,你的須發又白了許多。唉,偌大年紀,還要讓你去兩廣總督任上辛苦,該不會對我有什麽怨言吧?”

李鴻章忙道:“太後不嫌微臣老邁昏聵,將這麽重大的責任交給微臣,恩寵之重,期許之深,微臣感激涕零,怎麽會有怨言?”

慈禧挑了眉眼,低語道:“咱們君臣幾十年,我是知道你的。朝廷幾個疆臣領袖,直隸這塊子有榮祿,湖廣張之洞,兩江劉坤一,如今兩廣有了你,外麵的事,我都可以放心了。隻是這朝廷內的事,倒讓我煩心……”話說到這兒,她卻停了下來,等待李鴻章問她什麽事煩心。煩心什麽?一個是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光緒,另一個,就是虎視眈眈的何紹明。

慈禧等著老李追問,誰知李鴻章卻低眉順眼坐在那裏,好像什麽也沒聽到。

慈禧知道他在裝聾作啞,便索性挑明了問道:“皇上病體羸弱,不宜久據大寶。又有忤逆不孝行為,大臣們紛紛上奏請求廢黜他,李中堂怎麽看?”

李鴻章還是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李蓮英在旁急了,“李中堂,老佛爺問你話哩?”

李鴻章連眼皮也未抬一下。

慈禧火了,大聲喝問:“李鴻章你耳朵聾了?”

李鴻章這才叩頭謝罪道:“臣的耳朵是聾了,因為這是太後和皇上的家事,做臣子的不願與聞,所以臣的耳朵這時候是聾的,如果太後還要問,臣的耳朵也還會聾!”

慈禧冷笑道:“說是不願與聞,隻怕心裏頭還向著你的皇上吧?”

“微臣心裏是向著皇上,還是向著太後,這一點太後心裏清楚。”

慈禧賭氣地道:“我不清楚!我今兒就問你一句話,廢立之事,你李中堂到底是怎麽個章程?”

老李沉思良久,這才說了一句話:“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難防!北有蒼狼,外有洋夷,太後說該當如何?”

一句話噎得慈禧說不出話來。當初思量得妥善,以為傍了跟何紹明有死仇的日本人,總會牽製一二。再加上直隸就布了十萬大軍,就算有事兒,一嗓子勤王喊出來,總會湊上二十萬大軍,不指望打敗何紹明,暫時擋住總可以吧?可誰曾想,小日本背信棄義,拿大清當槍使,背地裏卻跟**子掐在一起去了。若非如此,一早就廢了光緒,如今何嚐還有此苦惱?

盯著李鴻章半天,慈禧歎了口氣,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你這樣說,我也不好說你什麽了,你跪安吧!”李鴻章叩個頭,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巍走了。瞧著遠去的身影,慈禧滿心的無奈。同樣是當兵吃糧,餉銀不差多少,軍火器械也不逞多讓,怎麽大清的兵就怕關東軍怕成那樣?到底差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