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霏霏,空氣陰冷。山海關城牆之上,一排排的清兵靠著女牆,披著蓑衣,依舊冷得直哆嗦。張口說話,眼瞅著白氣從嘴而出。大隊大隊的清兵神情懦懦,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眼睛裏充滿了茫然與無助。

開戰伊始,這才兩天的光景,山海關之外精心布置的五道防線,在關東軍密集得如同冰雹一般的炮火下,頃刻間灰飛煙滅。每次炮火之後,關東軍隻是一次試探性接觸進攻,防線上的守軍當即土崩瓦解,或是就地投降,或是丟了槍械抱頭鼠竄逃回關內。即便是僥幸逃回來的,沒受傷,耳朵嘴角大多掛著血跡。關東軍的炮火實在太恐怖了,一個單兵坑最少能落上兩發炮彈。單單是連成片的衝擊波,足以讓人長時間內失聰。

這些屯聚在山海關的各路守軍,拋家舍業兩年,對麵進攻的又是打得不可一世的日本兵鬼哭狼嚎就地投降的關東軍,本來士氣就低。瞧著回來的同僚這般慘樣,士氣愈發低落。

想當初何紹明第一次叩關,大家夥就都琢磨著打不過,索性做做樣子,人家壓上來大不了投降了事。不老少的軍官都私底下擠眉弄眼。若是某人認識關東軍裏頭的軍官,一旦讓人得知了,非但沒上折子參上一本,反倒會圍上來一票人,請客吃飯送禮拉關係,圖的就是日後有條後路。

沒成想當日何紹明硬生生止步山海關,拿了旨意掉頭跟小鬼子拚命去了。大家夥鬆了一口氣,就這麽得過且過過了兩年。之前的籠絡,也漸漸淡了下來。這回關東軍來勢洶洶,所有人都沒了僥幸心理,立刻又一窩蜂找上了門,一個個恨不得三刀六孔賭咒發誓的表忠心,一門心思投了關東軍留條後路。知道關東軍軍製跟各個營頭都不同,即便官身沒了,起碼做個富家翁也不錯。

“大帥。”

“大帥……”

一行戈什哈簇擁著一名一品武官緩緩行來,靠在女牆之後的清兵一個個站起,而後有氣無力地招呼著。那武官隻是對著大夥兒苦澀點頭,也不言語,隻是緩緩走向城樓。

進了城樓裏頭,接過戈什哈遞過來的望遠鏡,對著北麵觀摩一番,心裏頭愈發冰涼。七八百米外,一條出發陣地已經落成,戰壕裏晃動著數不清的大簷帽,一挺挺馬克沁,一門門火炮猙獰著炮口,已經鎖定了城牆,後頭數不清的騾馬運送著物資補給,隻怕下一刻,關東軍就會在一聲令下發起總攻。

山海關地勢平坦,丟了前頭的五道防線,火器時代的城牆,根本就擋不住人家密集的炮火。連日來軍心士氣已經降到了穀底,隻怕關東軍一次進攻就會攻進關內。

“大帥,敵人的火炮隻怕已經直瞄城樓,您還是請先下城牆吧。”一名軍官關切地勸說道。

武官卻毫不在意,隻是苦笑一聲道:“怕我這把老骨頭丟在這兒?我倒是想,一顆炮彈打過來,而後一了百了。”這武官卻是盛京將軍,山海關行營總管伊克唐啊。仿佛琢磨起自個兒還掛著盛京將軍的銜頭,自從何紹明雄踞東北,他這個盛京將軍隻得讓出了老巢,在這山海關一待就是兩年,嘴角不自覺地自嘲一般笑了笑。

伊克唐啊不像一般的旗人將領靠著蒙祖蔭步步高升,他伊克唐啊可是一步一個腳印,靠著軍功,一路殺到了這個位置的。能力有目共睹,可論資曆,遠遠不如慶軍的宋慶。這行營總管之所以落在他頭上,完全是因為慈禧實在怕了,生怕漢臣權利過重,再出來個何紹明之流。即便何紹明這樣匪夷所思的人三千年才出一個,可萬一宋慶與之私下圖謀現出山海關,大清國失了最後一道屏蔽,那可真就得亡國了。

伊克唐啊自從當了這行營總管,日子可就不好過了。那些個各個營頭的兵痞,尤其是宋慶老營的人,對他分外不服。兵馬糧餉武備,軍心士氣,沒有一樣不讓他操心的。可縱然做了最大的努力,關東軍一個壓上,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作泡影,全做了無用功。而他伊克唐啊作為大清的忠臣,得了死命令要守住山海關。內憂外困,守,守不住,退,退不了。一時間進退兩難,這幾天下來,白頭發也不知多了多少根。

要說伊克唐啊對何紹明,那是打心眼裏的佩服。甲午一遭,轉戰南北,殺得小日本血流成河。國家危難之際,方顯英雄本色,就衝著人家抗擊日本這一條,英雄二字當之無愧。要換個立場,即便不拿頭就拜,起碼也是尊崇至極。可何紹明圖謀的是這大清的江山,他伊克唐啊又是個旗人將領,立場不同,這場山海關前的血戰,就如同宿命一般已經注定了。若非如此,他伊克唐啊沒準也學了那些個將領,帶兵投誠了事。

“大帥,關東軍已經推到關前了,就憑著那炮火,隻怕這城牆是擋不住了。這麽下去可不是辦法……”正思慮間,身邊一名武官已經提了建議。

“是啊,大帥,山海關前無險可守,僅靠城牆怕是擋不住。不如退往唐山,構築陣地,起碼可以擋一擋。”

“退?”伊克唐啊緩緩搖了搖頭,“退是退不下去了。且不說朝廷下了死令。就說後方,天津一代北洋軍此刻正是圍剿禁衛軍的緊要關頭,咱們一退,首先就動搖了士氣。而關東軍一旦入關,萬一分兵進擊,一路奔京師,一路奔天津,到時候咱們跟北洋都是首鼠兩端。隻怕到時候不但擋不住,救不了京城,就連此刻北洋新軍對禁衛軍的優勢,都會徹底丟掉。而後關東軍、禁衛軍兩廂一會和,直隸隻怕是再也守不住了。到時候這大清……”

伊克唐啊說的明白,這會兒就如同死局一般,他們守在山海關進退不得。早退一步,大清就會早滅亡一天。即便太後、皇上移架南巡,保住了清室,關東軍大兵湧進,最起碼整個長江以北也得落入何紹明手裏。都不用時間太長,隻要人家穩定上兩年,大舉擴軍,早晚得一統南北。天下為棋,一頭是惶惶大清,另一頭隻是個亂臣賊子,兩年前大清要想捏死何紹明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沒成想兩年後不但分庭抗禮,而且何紹明一步步竟然將朝廷逼入了一盤死棋。感歎之餘,伊克唐啊隻能苦笑。守在這,死在這兒,起碼做了大清的臣子,又是八旗子弟,死在這兒也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祖宗了。

這時候,伊克唐啊身後的將領,已經對著朝廷開始罵娘了。

“他媽的,老子在山海關拚了命在這兒守著,朝廷平時不給足額餉銀也就罷了,還他娘的總拖後腿,折算怎麽事兒啊?”

“就是!好好的禁衛軍,康有為禍亂朝局,關凱泰什麽事兒?非得拘了凱泰,結果怎麽樣?把禁衛軍給逼反了吧?如今兩頭夾擊,後頭的軍械物資都運不上來,弟兄們連過冬的棉衣都沒有,這都眼瞅著十一月了,就穿著單衣,怎麽打仗?”

“朝廷那幫王八蛋沒一個好東西,撈銀子一個頂倆,辦事兒躲得遠遠的。要我說,也難怪人家造反,活該!大帥,既然擋不住了,咱幹脆投降得了,還守著這破朝廷幹嘛?我認識……”

那軍官還要再說,卻被伊克唐啊淩厲的眼神嚇到,到嘴的話生生咽了下去。軍官心裏忐忑,暗怪自己一時最快,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隻怕這回要倒黴了。大帥治軍嚴厲,這回能不能活命都兩說。

沒成想,伊克唐啊隻是歎息一聲,並沒有責怪,反倒寬慰眾人道:“食君俸祿,就得給朝廷賣命。我這輩子早就把命賣了給大清,你們要想投降,我不攔著,誰要走也不用打招呼,留下武器,拿了行李走人。話說在前頭,誰要是臨陣投降,我伊克唐啊認識你,可手裏的刀子不認識你。要投降,等我戰死了,沒人管你們了,隨便你們抱何紹明的粗腿。”

一眾軍官垂首無語。

伊克唐啊又開始舉起望遠鏡,查看關東軍的出發陣地。

正這個時候,一名戈什哈快步跑上城樓,手裏捏著已經淋濕了的電報稿子道:“大帥,朝廷的旨意。”

伊克唐啊專心致誌查看著陣地,根本就沒回頭。

一名將官會意,接過電報稿子,仔細看了一下,瞬間便皺了眉頭。“大帥,朝廷旨意,吉林將軍長順,與反賊何紹明勾結聯絡,圖謀謀反,著,即刻革職,押回京師。”

將官讀完,城樓上眾人相顧愕然。何紹明是長順的女婿,大家夥都心知肚明。可當日何紹明第一次叩關,長順不但沒有投降過去,反倒老老實實留在山海關,兵權一交,從此深居簡出。這般忠心,大家夥都看在眼裏。可朝廷竟然下了如此的旨意,隻怕這回朝廷收押了長順。一旦何紹明兵臨城下,就要拿開刀了。

伊克唐啊依舊沒回頭,隻是眺望著遠方。

“大帥……”將官追問了一句。

伊克唐啊緩緩轉身,隻是說道:“知道了……甭管這旨意,就當沒聽到。”語氣中,充滿了嘲諷與無奈。

這個朝廷,已經徹底沒救了。

(是不是以為我要斷更了?嘿嘿,偏偏不讓你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