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大人,一向安好?慰亭可是在此等候榮大人多時了。”袁世凱滿臉堆笑,活脫一個彌勒佛一般,挪動著矮胖的身子,理都不理十幾條對著自個兒的槍口,移步進來,也不挑剔,撿了幾塊木頭墊在底下,靠著火堆就坐了下來。那神情,仿佛真是約見昔日故人一般。隻是身後來不及掩上的門縫裏,影影灼灼,閃現出無數荷槍實彈的士兵。

榮祿先是驚訝,而後反倒是平靜了下來。他一路逃亡,北洋就被這一路的追擊給拖垮了,剩了他孤家寡人一個,即便到了兩江,也再難有今日的權勢。先前一番詢問,得知此地地名,本就覺著不吉利,沒成想還真應上了!他榮祿好歹也是宦海沉浮幾十年,大清國數得上號的人物,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免得丟了體麵。

他長出口氣,歎道:“沒想到啊,最後送榮某人一程的,卻是你這個叛徒袁世凱!”

袁世凱一拱手,嬉笑道:“榮大人過獎,良禽擇木而息。大丈夫世上走一遭,圖的就是建功立業,身前死後名。跟著何帥,總比跟著日薄西山的朝廷要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榮祿冷哼一聲,不予置評。慢慢放下了槍口,扭頭對擠在屋子裏的十幾人道:“你們……都走吧。袁世凱是奔著我榮祿來的,跟你們不相關……出了門,這身虎皮一扒,槍一交,我相信袁大人也不會為難大家夥。慰亭,沒意見吧?”

袁世凱卻做惶恐狀連忙搖頭:“榮大人,你這可是害在下啊。關東軍軍規森嚴,我袁世凱雖然掛著全軍主帥的名頭,卻也隻是個虛名罷了。真犯了事兒,軍法處那幫子憲兵可不管我袁世凱是誰,一樣關小黑屋。不過榮大人還請放心,這幾位兄弟若是往日沒什麽大惡,也就是改造改造,就放了。絕對能保證性命。”

榮祿盯著袁世凱良久,見其神色不變,再次深吸一口氣,道:“罷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留條性命在,總比跟著榮老子死在這兒要強。你們……照辦吧!”

這十幾個人,都是跟著榮祿好些個年頭,榮辱與共的主兒。聽了這話,當時就急了。

“大帥,袁世凱齷齪小人!他的話怎能做數?”

“老子早活夠了!留了條賤命有什麽用?倒不如今兒拚殺個痛快!”

“大人,袁世凱虛張聲勢,外頭也沒腳步聲,咱們大不了劫持了這小子,還怕跑不了?”

……

“夠了!”榮祿驟然厲聲道:“你們要認我榮祿,就聽話,趕緊走!”榮祿心裏頭明鏡一般,他雖然政見不行,辦事能力不見得高明,但如同其他滿清官員一般,琢磨人的工夫那是爐火純青,否則也不會在李鴻章之後接手北洋!既然袁世凱在這兒,那就說明,外頭一定有埋伏。袁世凱身為朝鮮方麵軍主帥,卻處處受手下轄製,不見得有多大權力。究其緣由,也是跟袁世凱半路出家,始終得不到信任有關。之所以留在朝鮮,明麵上還委以重任,就是因為袁世凱在朝鮮經略十幾年,人脈與威望不是別人可以比擬的。這一手,頗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意思。

而此番袁世凱孤身敢進來,完全就是因為想要立功。他自個兒清楚自己在關東軍中的位置,也隻有建新功,才能不斷往上爬。這更像是一種賭博心理,隻要僥幸不死,卷頭放在何紹明案子上,他袁世凱就得落一身好!這是用命來博功啊!榮祿甚至都能猜到,一旦麵前的袁世凱有不測,外頭無數的虎狼就得衝殺進來,根本不管他袁世凱的安危!這矮胖子,更像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狼!麵對這種人,即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不賠上本錢想要全身而退,根本就是不可能。

“走!都走吧!”榮祿連連揮手。一眾戈什哈扭捏著,極不情願地抱著槍,慢慢踱步出去。屋子裏,隻剩下了袁世凱與榮祿二人。

“榮大人這幾日風餐露宿,吃了不少苦頭啊……兄弟這裏可還有點兒好東西。”說著,袁世凱往懷裏一掏,慢慢拿出一個鐵水壺來,擰開蓋子,酒香撲鼻。

榮祿鼻子聳動,“二鍋頭?”

“噓……”袁世凱示意噤聲,而後低聲道:“軍中禁酒,就這麽一壺,還是世凱從朝鮮偷偷藏著的。一直沒舍得喝,今兒倒是孝敬榮大人了。”

“榮某卻之不恭了。”榮祿接過酒壺,咕咚咚往嘴裏就倒。

二人你來我往,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喝著。越喝,先前尷尬的氣氛越淡,到最後榮祿話匣子打開,天南海北說起來沒完沒了。

“……這人啊,得知足!想當初榮老子在西安多自在?手底下幾千號人,布政使、巡撫都得瞧榮老子的臉色。逢年過節不送上個萬把兩銀子,他來年就別想自在!天高皇帝遠的,在西安那地界,榮老子說一不二!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他媽非覺得官兒小,走了恭親王的門子,從新回了京城。當初滿心歡喜接了李鴻章的差事,北洋,那可是北洋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旗下陸海軍,外加各項洋務,這得多大家業?我是高高興興就去了,誰想到,他娘的,北洋就是個空架子!除了李鴻章臨走前留下的兩千萬銀子,其他地方到處都是窟窿。朝廷這頭還得打點,手下還有一幫子人張口要吃的,這一年下來,榮老子沒進項,反倒是搭出去不少家底。這他媽叫什麽事兒?”

“……別人都瞧著我榮祿風光,可誰知道我心理的苦楚?慰亭,不瞞你說,頭些日子,一杆子事兒都壓在老子頭上,榮老子差點兒就想掛印兒去。去他娘的朝廷,去他娘的北洋,老子那麽多產業,躲到鄉下當個土財主享清福好不好?又沒朝廷壓製,又沒洋鬼子煩人,更沒手下跟你玩兒心眼。累啊,真累!”

“看著你袁世凱,就想起了當初的自個兒。慰亭,聽我一句勸,高處不勝寒啊!何紹明一路殺伐決斷,趟著血水走出來的,比當初的朱元璋還厲害,連洋鬼子都不放在眼裏,玩弄於股間!跟著這樣的人物,早晚,要麽來個杯酒釋兵權,要麽,嘿……”

袁世凱喝了點兒酒,臉色紅潤,隻是微笑著反駁道:“大人說高處不勝寒,世凱受教……隻是,這人那,要是連高處都沒爬上去過,豈非是終身遺憾?”

“哦?哈哈……”榮祿笑得很開心,眼淚都流了出來。抄起麵前的酒壺,又往嘴裏倒。倒了半天,壺口隻留出幾滴清澈的酒水。

“沒酒了?”

“酒沒了……”

二人一問一答。隨即安靜下來,方才的熱絡瞬間消失不見,房間裏隻聞劈啪的木柴燃燒聲。榮祿凝視著手中的酒壺,良久,臉上總算擠出了一抹微笑:“酒沒了……榮老子也該上路了……”

“大人一路好走!”袁世凱還是那副笑嘻嘻的德行,說出話來混不在意。

榮祿把手中的酒壺一擲,點了點頭,轉而拿起放在身邊的六輪手槍來。須臾,疑惑道:“慰亭此番得了何紹明的密令?非要我榮祿的腦袋?”武人馳騁沙場,笑看生死,可真要自個兒了斷的時候,一時間很少有人能下得去手。更何況,榮祿早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武人。他這一輩子錦衣玉食,基本沒遭過什麽罪,這會兒戀生也是難免。

袁世凱笑道:“不曾!大帥仁義,對待降將,無分對方是誰,一律善待。”

“不曾?那可是受了他人指使?”

“也不曾。世凱位居高位,又是投降之人,瞞著大帥暗地裏與他人聯絡,豈非遭猜忌?”

榮祿猛然瞪大了雙眼:“這麽說,此番是你袁世凱自作主張咯?”

袁世凱笑而不語,默認了。

“你……”

“榮大人,世凱這可是為你著想啊。”

“為我著想?來要我榮祿的人頭,還說為我著想,你袁世凱可真是口蜜腹劍,心黑的很啊!”

“榮大人,你琢磨琢磨。你這會兒不死,將來就能活了?不說旁的,單說百日維新,死在你手上的人有多少?榮大人又是太後的心腹,直接聽其命行事。這事兒甭管如何,你榮大人是脫不了幹係的。就算沒這件事兒,榮大人僥幸活了,可往日呼風喚雨錦衣玉食的,往後粗茶淡飯,門可羅雀……榮大人能受得了?這樣老死**,身後還留一輩子貳臣的罵名,榮大人能甘心?嘿,與其如此,莫不如此時殺身成仁,成全了忠義。”

榮祿顯然意動。“你袁世凱會如此好心?你如此作為,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好處?榮大人,您太瞧得起自己了。北洋已經垮在您手裏了,對於何大帥來說,要不要你的腦袋已經無關緊要。世凱此番作為,這一來是給何帥去了麻煩,免得日後落個殺降將的罵名,這二來……榮大人的腦袋再不值錢,起碼也算個功勞不是?”

話已經說白了,麵前的袁世凱就是條瘋狗。關東軍中,何紹明身邊之人,大多忠義耿直,懷著同樣的信念。可成大事者,往往需要有些黑色的手段。而他袁世凱為了爬上高位寧遠去當這個小人,背這個黑鍋!去做關東軍中一條瘋狗!

榮祿仰天長嘯。“罷了……袁世凱,你比榮老子還心黑,如此為人為官,不升到高位,可真對不起你那小人之心!你出去吧,我榮祿自個兒了斷!”

袁世凱起身,對著榮祿一拱手,也沒什麽說辭,掉頭走了出去。袁世凱沒走出多遠,就聽後頭傳來“啪”的一聲槍響。而他隻是長出了口氣,對著一片黑暗嚷嚷道:“榮祿畏罪自殺,去兩個人,把屍體收拾了!”

公元一六年十月二十九日夜,大清最後一任北洋大臣,榮祿飲彈自盡!

(先來一章,淩晨再發另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