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柵欄。

已是華燈初上,而此時偏偏是大柵欄最熱鬧的時候。一處小吃攤子,帆布搭的棚子,裏頭擺著幾張桌子。十來個食客圍著桌子邊吃喝邊高談闊論。

正這個時候,外頭傳來一陣鈴鐺響。一名消瘦的漢子拉著黃包車緩緩而來,待到了店鋪門口,輕輕放了車把,操起脖子上圍著的白毛巾,囫圇地擦了一把臉,而後笑嗬嗬進了店鋪。

“老板娘,一碗油渣半斤餅子,再來二兩二鍋頭!二鍋頭可別摻水。”

“一碗油渣半斤餅子,上好二鍋頭二兩啊……”守攤子的老板娘抬頭,見是熟人,瞥了其一眼,笑道:“二徳子,你小子見天在這兒吃,老娘什麽時候短了你的酒?哪次不是多給上二錢?”

二徳子憨厚笑笑,也不辯駁,找了張空桌坐下。而後從褡褳裏頭取出報紙包著的一個小包。小包剛放在桌子上,頓時傳來一陣魚腥味兒。

老板娘端著油渣大餅走過來,依次放下,聞著魚腥味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說二徳子,你小子一個出苦大力的,上頓豆汁大餅下頓油渣泡餅子,哪兒來的銀子見天吃魚?”

二徳子笑而不語。老板娘卻不就此放過,湊過去,拿胳膊肘頂了頂二徳子,戲謔道:“這魚別是給哪家的寡婦買的吧?呸……那幫**哪兒稀罕魚啊?平時都幹半掩門的聲音,你直接給銀子,興許也比這省呢。”話鋒一轉,又道:“二徳子,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別老見天往寡婦那兒跑,存點兒銀子娶個媳婦是正經。沒準運氣好,討個宮裏出來的,那感情多好?”

二徳子隻是傻笑,也不說話,同時手腳麻利地撕開餅子,泡在熱乎的油渣裏,西裏呼嚕吃將起來。老板娘討了個沒趣,扭搭扭搭走了。

而二徳子則一邊吃著油渣,一邊用餘光看著已經滿是汙漬的報紙。如果有人注意,肯定會非常詫異,一個拉洋車的怎麽會看報紙?

二徳子姓林,一嘴的天津口音。不用問,認識的都以為這位自然是天津人。有相熟的詢問,他隻說自己姓林,排行在二。天津被何帥攻破之前,一家老小往北京逃,結果走散了。如今他混跡京城,一邊給車行拉車,一邊尋找親人。

二徳子生性木訥,偏偏長了一副好皮囊,平時一起喝大碗茶總是自覺掏銀子。是以,人緣頗好。就連經常來這裏吃飯的店鋪老板娘,都有意無意拿眼神勾搭他。時間一長,二徳子到底什麽來曆也就無人探尋。

可實際上,林二徳不姓林,他姓小林,名義清。沒錯,他是一名間諜,或者說是一名玄洋社派往中國的探子更為恰當。從一八八五年到現在,小林義清已經在中國待了十二年。這十二年時間裏,他一麵為日本搜集情報,一麵學習漢語,到了現在,若不仔細觀察,絕對不會有人認出這個木訥的拉洋車的會是個日本人!

小林義清慢慢吞咽著,留神看著報紙上的消息。報紙是今天傍晚才發放的,上頭有兩條很重要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個就是何紹明遇刺,如今經過搶救,已經脫離了危險。其實在報紙之前,何紹明遇刺的消息早就傳得滿天飛了。據說是何紹明遊長城,意外遭遇刺客。身中數劍,直接進了醫院。而行刺者則一死一重傷。作為一名日本人,小林義清無疑十分關心何紹明的死活。想當初甲午的時候,就是這個石頭裏冒出來的家夥,將一場帝國崛起於亞洲的戰爭給攪和了,整整殲滅了日本半數陸軍不說,打到後來隻給日本留了個臉麵。

小林義清多次從頭山滿歎息的話語中了解到,若沒有何紹明,若沒有該死的關東軍,日清戰爭最後的結果肯定不會如此。賠款絕對不止是四千萬,而且帝國還會獲得朝鮮、台灣、澎湖列島,甚至整個遼東。帝國的天才首相伊藤博文閣下也不會正值壯年就會早早去見了天照大神。如果沒有這一切,得到大筆資金與殖民地的大日本帝國,絕對會就此稱霸亞洲,與西方列強平起平坐。是以,小林義清對何紹明絕對是恨之入骨。哪怕就是為了那幾萬逝去的英魂,小林義清也恨不得何紹明早早去見閻王。

今兒得知何紹明遇刺,小林義清第一個想法就是趕緊找個寺廟去祈禱,祈禱這個日本帝國的禍害趕緊死翹吧。而這會兒得知何紹明已經脫險,他隻能憤懣地握了握拳頭,低聲嘟囔了一句:“清國奴都是廢物……若行刺的是帝國勇士,哪怕一個人,也一定會成功!”

咒罵了幾句不成器的刺客,小林義清又開始看第二條消息:“”……孫誠岩政協委員呼籲政協,盡快立法實施武器管治。……今日下午的政協常務會議上,孫誠岩政協委員發言表示,由於前清到臨時政府過渡時期,以及戰亂的影響,有大批的武器流入民間。如若不實施管治,很可能釀成大禍。何大帥的遇刺,就是一例……該提議得到了大多數政協委員的同意。而少部分委員則認為,政府應該隻對熱武器實施管治,而不是全麵管治。民間曆來有尚武的傳統,更有許多的武術門派與世家。練武強身早已深入民心。如若對冷兵器也施行管治,很可能會打擊國民的尚武精神……

看到這裏,小林義清瞥了瞥嘴。他實在想不明白,那個帝國的死敵何紹明,怎麽會施行美國的**製度,而不是仿效大日本帝國,施行集權。這個時候的亞洲各國,遠遠落後與西方列強。隻有施行集權才能集中精力富國強兵。而美國式的**,隻會Lang費無謂的時間、金錢、精力。在日本,隻要首相提議,天皇同意,無論是什麽政策絕對會從上到下徹底地執行。而**……就如同眼前的政協一樣,隻會爭吵。

“愚蠢!”小林義清輕蔑地評價道。不過,對手的愚蠢,隻會讓自己高興。想到這兒,小林義清的嘴角緩緩地上撇,露出了一絲笑容。“小小的日本列島,實在太貧瘠了。帝國的明天,隻能覬覦在這片土地上。”小林義清及其認同頭山滿說過的這句話,隨即又有些不平。上天實在太不公平了,勤勞、勇敢、智慧的日本人隻能縮在小小的島嶼之上,而卑劣、愚蠢的支那人卻已經霸占這片富饒的大陸幾千年,太不公平了!“早晚有一天,這一切會在我們的努力下改寫!”

小林義清暗暗發誓,正這個時候,鍾鼓樓傳來了鍾聲。按西洋鍾點,正好晚上七點。小林想起錢市胡同還有自己一份包車的活兒,囫圇地吞了剩下的油渣,起身抹了抹嘴,丟下幾個大錢,重新將魚放入褡褳,出門拉起洋車直奔錢市胡同而去。

身後,隻留下老板娘的叫罵聲:“沒良心的玩意,老娘照顧你半年也不說送條魚。就你那小身板,小心寡婦半夜給你踹下去……”

錢市胡同在大柵欄相鄰的珠寶市街西側,是北京最窄的胡同。街內南北共有九組建築。盡端是一庭院,上有罩棚,旁有鋪房,是前清官辦的銀、錢交易的“錢市”遺存,是早期金融市場的雛形。

“錢市”的形成與“爐行”有關,爐行即官家批準熔鑄銀錠的作坊。珠寶市街是清代爐行最集中的地段,形成了錢市,關東軍入關之後改造爐行,錢市無市,後來改建成銀號鋪房,形成一條窄胡同。

從頭到尾基本都是三合院,三合院結構均采用傳統的木結構形式,磚門樓,抬粱式屋架,仰合瓦頂,屋頂現尚存氣窗,原本爐行冶煉銀錠的作坊,北麵樓房是中、西兩種式樣,栓、窗套、簷口線腳及鐵花護欄等裝飾。門上有石匾,“大通銀號”“萬豐銀號”“大德通”,乃至於還是新落成的“東北商業銀行”。

小林義清的雇主,是一名在東北商業銀行上班的會計。每天一早一晚包車上下班。胡同太窄了,進不得車子,是以到了胡同口,小林義清停下黃包車,靠在車背上休息,等著那會計出來。

五月的天,一早一晚涼得很。剛剛喝了熱乎油渣,又一路拉車過來的小林渾身是汗。小風一吹,引得陣陣發涼,就仿佛周遭有無數陰毒的眼睛在盯著自己一般。又一陣微風吹過,小林打了個激靈,多年的間諜生涯讓他本能地打量周遭。胡同口站著兩名抽煙的警察,身後是擦鞋的攤子,一名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接著路燈看著報紙,任憑夥計擦著腳下的皮鞋。左邊是喲喝著賣大碗茶的攤子。幾名醉漢正圍著攤子喝茶侃大山。一切都那麽正常,而且沒有人朝自己這邊看。小林自嘲笑笑,隻當是自己多心了。

正這個時候,從左邊攤子方向走過來一個提著燈籠的女人,走路一步三搖,一臉的脂粉,穿得是旗人女子的服飾,臉上鋪著厚厚的脂粉。遠遠的就聞到一股香風撲麵。

“很熟悉的味道。”小林仔細打量過去。瞧見走過來的,正是自己的接頭人,代號黑寡婦的美智子。小林有些詫異,按照規矩都是三天一接頭,如果有突發事件,美智子會在胡同口的牆壁上留下接頭暗號。今兒既不是接頭的日子,之前也沒留下暗號,美智子怎麽會來?

詫異的光景,美智子已經走近。提著燈籠目視前方,仿佛根本沒瞧見小林一樣。隻是擦肩而過的時候,小林聽到一聲低沉的日語:“毛樓修次西塔,阿布內,困大一那賽!(已經暴露了,情況危險,撤退!)”

美智子用低沉而極快的速度說完了整句話,而後又若無其事一步三搖地朝對麵的街市走了過去。小林驚愕了一下,隨即用眼角的餘光瞥見,美智子身後遠遠的吊著兩個黑衣人。不用說,肯定是中國的情報部門。

“暴露了?”小林已經驚嚇出一身冷汗,間諜沒有**,一旦落在對方手裏,那絕對是生不如死。他還記得當初派往遼陽的那十幾名同僚的下場,無一例外的人間蒸發。隻是在他們失蹤一個月後,玄洋社在天津的分部,某一天早晨突然收到了一個包裹。而裏麵是血肉模糊的一堆耳朵……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地重新觀察周遭。除了吊在美智子身後的兩名黑衣人,身後的擦鞋攤子很可疑,那夥計總是若有若無地盯著自己。判斷了形式,小林隨即在極短的時間內製定了策略。他先是裝模作樣地左顧右盼,而後拉著洋車,直奔茶攤而去。離得老遠就叫道:“老板,兩碗茶,晚上吃鹹了……”到了茶攤近前,丟了洋車抓起茶碗就喝。

他算計的很好,先是裝模作樣喝茶,而後佯裝喝壞了肚子,直奔茶攤後頭的茅房。隻要進了茅房,他就可以翻牆溜進大柵欄。大柵欄這個時候人還沒散,隻要他混進去,這麽多人,憑著他的能耐,一準能甩掉身後的尾巴。

他喝完一碗,剛要做戲。茶攤裏頭出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明顯喝多了,另一人攙扶著,晃晃悠悠往外走。路過小林身邊的時候,醉漢突然嘴巴一歪,哇的一聲就吐了小林一身。

“誒喲,對不住對不住,老四喝多了。”攙扶醉漢那人,一臉歉意,慌忙從袖口裏抽出一隻帕子。“來來來,趕緊擦擦。”

“不用……”不容小林反駁,那帕子已經湊近,小林隻聞到一股香甜,隨即仰麵而倒。

那人上前一把扶住,嚷嚷道:“誒喲?這是怎麽了?”

突如其來的這一幕,引來的胡同口的警察。

“怎麽回事兒啊?”

“總爺,這可不關我事兒啊……我兄弟喝多了吐在這人衣服上了,我好心給他擦擦,誰知這人突然就倒了。”

茶攤的老板也作證道:“總爺,小老兒親眼所見,這位客官的確什麽都沒幹。我瞧八成是犯了病了。”

一旁還有人起哄道:“要我說,一準是被吐得那臭味給熏倒了……”

警察走過來,探了探小林的脖子,隨即道:“沒死,看來是犯病了。你,說你呢,你想公了還是私了?公了就跟咱們回警察局報備。”

“那私了呢?”

警察不耐地看著一臉局促的漢子道:“私了?算你倒黴,既然是你撞到了,這事兒就歸你了。趕緊的送醫院吧!”

漢子一臉哀怨,“誒……今兒出門沒看黃曆,怎麽就攤上這麽一檔子事兒呢?得,認栽了。老四,醒醒,趕緊給人送醫院去。別裝蒜,這銀子得你出……”

一陣鬧鬧哄哄中,漢子索性拉起了小林的黃包車,一邊裝著小林,一邊裝著醉漢,唉聲歎氣朝遠方行去。而隨著他們的離去,周遭的人群也就散了,所有人隻當這是一起意外,根本沒留心。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醉漢的右手始終探在胸口;更沒看到,幾乎黃包車離去的同時,兩名警察、擦鞋攤子以及茶攤附近轉悠的幾個閑漢一同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