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幢小樓。院子裏栽滿了紫荊樹和木棉樹,其冠如傘蓋,幾乎把青磚青瓦的小樓全部都遮蓋起來了。

二十餘名或長衫、或西服、或漁民模樣、或會黨裝束、甚至還有穿清兵新軍號服的人聚集在樓上的房間裏。

房間上首站著孫醫生,他慷慨激昂地演說著:“隻有徹底推翻滿清王朝,我中華才有複興之希望!而要推翻滿清,就必須采取武力手段!刻下兩廣總督岑春暄提兵北上迎接慈禧,廣州兵力空虛,正是我等起事之最好時機!”

房間裏的眾人無不振奮,獨一微胖青年將眉頭擰成了個川字。此人年不過二十五,卻是與孫醫生並稱的興中會首領,湖南人黃興。他開口質詢道:“逸仙,時機恐怕不對頭……日本人背信棄義,刻下正與滿清朝廷打得火熱。前一陣還允諾給予援助,可現在卻掉頭在日本各地大肆搜捕我等同誌。現在起事,沒有那麽多軍火……”

他剛剛說完,其他人紛紛讚同道:“是啊,前一次起義未果就是前車之鑒,此番必要仔細籌措,免得革命黨人的鮮血白流。”

孫醫生皺了皺眉頭,一揮手,道:“此一時彼一時!日本人背信棄義,那咱們就自己來!駐防廣州的新軍,咱們興中會起碼滲透了半數,裏應外合,沒理由不成功!”

他舉起右手,“諸位難道已經忘記了當初的誓言?”

房間裏的人一起舉起了右手。

孫醫生莊嚴地領誓:“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合眾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鑒察!”

眾人齊聲應道:“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合眾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鑒察!”

會議基調已經定,眾人遂無反對之言。一番吩咐之後,十幾名外圍人員紛紛離去。桌子上的蠟燭已經快燒到盡頭,會議仍在緊張進行著。

桌邊隻剩下了七八個人都是“興中會”骨幹。作為興中會的首腦,孫醫生不停地給眾人打氣著:

“……太平天國的起義為什麽不成功?那是因為洪秀全、楊秀清他們的思想不好!”

孫醫生的眼睛都熬紅了,但說話仍然充滿**,“洪、楊還是帝王思想,還是想著推翻了滿清王朝自已來當皇帝。我們‘興中會’不同,我們是要創立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合眾政府’,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共和國!不是哪一個人來當皇帝,也不是家天下……”

“逸仙,我們起義的宗旨你已經闡述多次,大家都很清楚了。我想現在應當抓緊時間,來討論具體的細節!”黃興有些不耐煩了,打斷孫醫生說。

“我反對!”英俊的陳少白站起來說,“我們起義的宗旨就是要多講,否則很難去掉中國人頭腦裏根深蒂固的帝王思想!比如有的同誌……”

“少白!”孫醫生擺手製止了他,“黃興的話也有道理,我正打算說具體的安排哩……”

沒等他說完,黃興已經起身質詢:“逸仙,如今日本人侵入我國,與滿清合謀,兵鋒向北。我隻問你一句,倘若咱們起事成功,興中會與北中國如何自處?並入共和國?抑或是擁兵自立?”

黃興的問題仿佛一把利劍,切中關鍵!與會人等無不或是低頭沉思,或是目光鎖定孫醫生。興中會反抗滿清的宗旨早就確定,可一旦滿清倒台,麵對何紹明建立起的共和國,又怎麽處理其關係?擁兵自立顯然不現實,隻要這麽辦了,那其建立合眾政府的誓言就成了笑話!不但如此,甚至有可能被共和國罵成分裂份子!可要是整體歸附共和國,大家夥真刀實槍,用鮮血打下來的江山,就這麽拱手讓人,就算心胸再大度者也難免腹誹。

見眾人都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孫醫生便解釋道,“當前首要的問題是推翻滿清,不是考慮太多的時候。教仁已經北上,秘密探尋北地政府之組成……倘若真如所鼓吹一般平等、自由,而不是打著自由平等招牌的**政府,興中會可以考慮與之組建共和政府。”孫醫生心裏一陣別扭。朝鮮戰局翻天覆地,二十萬斷絕補給的日軍被圍,任誰都看得出來戰爭勝負。突入腹地的日軍即便再凶狠,哪怕拿下了北京又如何?一旦國防軍回師,其敗亡不過是時間問題。興中會如果再不抓住這個機會起事,隻怕國防軍南下橫掃中國之後,再無機會!他苦心十餘年,謀劃推翻滿清,眼睜睜看著江山落入他人之手,這心裏……誒,時不我待啊!

聽他一番分析,大多都點頭同意。

孫醫生停頓了一下,轉而道:“我已經決定了,下月一號於廣州起義。”

黃興滿臉訝然:“經費籌措恐怕來不及吧?”孫醫生顯然是剛剛下的決斷。

孫醫生望著他,“很困難嗎?”

黃興皺眉細數:“我算了一下賬,我們這次起義,至少需要三十萬港幣,而目前所籌到的,尚不到一半。”

孫醫生:“啊,我這裏還有一筆款子,是家兄孫眉剛托人送來的。他將他在檀香山農場的一千頭牛賣了。”

說著,孫醫生從皮包裏掏出一張銀票交給黃興。

黃興接過銀票,看了一眼說:“折合港幣約一萬三千塊吧,可這還是遠遠不夠啊!”

孫醫生果斷地說:“不夠再想辦法,但起義的日期不能再推了!再推,就會錯過大好時機!”

看黃興沒有吭聲,孫醫生轉對一個矮胖的中年人,問道:“肥佬,你們三合會到底有多少人能參加起義?我得根據人數發給你們費用。”

那個被喊作“肥佬”的三合會首領眨巴著眼睛說:“我們的人多得很,要不孫先生明天早上派人到城裏的各個茶樓去查看,凡是手腕上係著個小木牌,在那兒吃早茶的,都是準備參加起義的會員。”

孫醫生興奮道:“好,士良,你明天帶幾個人去辦這事。”

專門負責和會黨打交道的鄭士良點點頭。

孫醫生又對另一人道:“再就是起草《討滿檄文》與《對外宣言》的事情。《檄文》我想讓朱淇兄執筆,怎麽樣?”

陳少白:“讚成!朱淇兄文采最好,這篇檄文一定寫得比駱賓王討武則天檄文還精彩!”

戴著厚厚鏡片的朱淇興奮地說:“我一定不辱使命!”

孫醫生:“英文的《對外宣言》我已和《德臣西報》的主編黎德談了,由他來執筆。他是英國人,通過他我們可以取得更廣泛的國際間的支持,要求他們承認起義軍為**國家的交戰團體……”

陳少白突然起身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說明。”

孫醫生轉頭詢問道:“什麽重要的事?”

陳少白揮舞著拳頭道:“你既然被選舉為興中會的President,那麽,未來合眾政府的President便也順理成章由你擔任了!”

肥佬不高興地說:“我是個粗人,你們幾個不要講洋文好不好?”

孫醫生笑著對他說:“**國家的中樞是合眾政府,合眾政府的領袖,照美國的規製,稱為President,這是西洋的一種政治製度。”

肥佬:“哦,我知道了,那不就是總統嗎?”

孫醫生:“就是總統吧。”

肥佬:“那還說明什麽?除了你孫先生,誰還有資格來當這個總統啊!”

黃興在一旁冷冷道:“那可難說!”

陳少白也冷冷地說:“怎麽,你想當嗎?”

黃興:“諸位,值此國難之際,我等推翻滿清是理所當然的。可未曾起事,便討論利益劃分,是否太過了?就算起義成功,占據廣州那又怎麽樣?相比於北方共和國,我們不過是螳臂當車,夜郎自大!我認為當務之急,是迅速北上取得與共和國之聯係,爭取援助。待成事後,興中會並入共和國體係,參與執政黨競選!”

鄭士良拍案而起不平地說:“你這是將革命果實拱手讓人!何紹明……不過是個**軍閥!”

“我的要求迫不得已,你們考慮吧!”黃興說完,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豈有此理!”鄭士良臉色鐵青,“他居然有此之想,我非親手除掉他不可!”

孫醫生急了:“士良,千萬不要這樣!大事未舉,先鬧內訌,怎麽可以?”

鄭士良:“他欺人太甚!”

孫醫生:“但我們卻應該委曲求全!士良,隻要能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我們可以舍棄一切。隻要革命成功,就是答應黃興的要求又如何。”

所有的人都被深深觸動,同時叫道:“逸仙!”

茶樓,十幾張茶桌坐滿了喝早茶的茶客,一片嘈雜。

兩個夥計一邊挨個的給茶客們的手腕上係上一個畫有“Δ”的小木牌,一邊說:“給您係上這個,下次您來喝茶,可就不收錢羅。”

一個望風的夥計匆匆跑上樓來,對老板耳語了幾句。

老板做了個手勢,兩個係木牌的夥計趕緊縮進裏間。

鄭士良帶幾個人登上茶樓。

一看滿茶樓的茶客都差不多係著小木牌,他露出驚喜的神色。

跟在他身邊的一個人湊近他耳旁說:“我們跑了幾個茶樓,怎麽在座的茶客全都是三合會的?你看那些老頭能參加武裝起義嗎?”

鄭士良:“你去點數吧。孫先生說,不要無端懷疑自己的同誌,肥佬是三合會首領,也是我們興中會的會員,我想他不會騙我們的。”

他身邊的人開始暗暗地清點係有小木牌茶客的人數。

廣東風雲際會,與此同時,湖廣張之洞的總督府外,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