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織,兒玉源太郎雙目無神地坐在馬上,身子隨著起伏而踉蹌。周遭是一些雜亂的軍官士兵,前方、後方一眼望不到邊,到處都是日本兵。行進的隊伍徹底雜亂,有的地方幹脆就脫了節。士兵大堆大堆地擠在一起,傷兵的哀號聲,咒罵聲,不絕於耳。這個時候,下級的軍官隻是耷拉著腦袋,根本就不理會。更多的軍官士兵,隻是如同行屍走肉地機械向南移動著。

隊伍的最後,偶爾會有一些徹底瘋魔了的日本軍官,提著武士刀高喊著‘天皇萬歲’,聚攏上幾十上百號同樣瘋狂的士兵,端著可能早就沒了彈藥的武器,嗷嗷叫著衝向身後不遠不近就墜在不遠處的國防軍。一陣並不猛烈的交火之後,重歸於平靜。周而複始。

張成良所部已經徹底殺紅了眼睛。前一陣子被日軍優勢兵力壓著打,最高長官張成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兒,如今形勢逆轉,立刻收攏了同樣損失不小的國防軍,一路跟蹤追擊,始終墜在日軍身後窮追猛打,時而就會有團級的部隊迂回到日軍前方,發起一場阻擊戰。如此反複,幾百裏下來,日軍所部不過剩下一萬出頭。

剛開始的時候,日軍上下還有一些心氣兒,總會有人跳出來組織反擊。少量幾隻勉強組織起來的牽製部隊,轉瞬之間便被大隊的國防軍所淹沒。到了後來,這種有組織的牽製掩護越來越少,日軍再無抵抗的勇氣,隻是一窩蜂地向南奪路而逃。

對於日軍來說,情況已經惡劣到了極點。第二軍徹底失敗的消息被軍官們封鎖著,整個行進的隊伍勉強維持著軍隊的結構。日軍上下隻有一個念頭,向南,向南,盡快渡過長江。隔著一條長江天險,起碼能抵擋一二,最不濟也可以原路撤回上海。

兒玉源太郎混在隊伍中間,近乎癡呆,隻是時而詢問參謀一句,是否收到了第二軍的電文。環顧四周,朝著鎮江方向撤退的日軍起碼還有近萬人,糧食有些緊張,彈藥還算充足,按理說完全可以組織一場阻擊戰。甚至,可以選擇一個險要的位置布下埋伏,給予追擊之敵迎頭痛擊。可瞧著一張張垂頭喪氣的臉孔,兒玉源太郎的心裏已經冰冷到了極點。士氣已失,全無抵抗之心,如今隻是仗著人多還能勉強聚攏在一起。天知道下一次支那國防軍發起一波新的迂回,這支隊伍會不會徹底崩潰!

搖頭歎息之後,兒玉源太郎的眼裏隻剩下了迷茫。回想起整場戰事,就仿佛一場噩夢!甲午一戰,帝國陸軍幾乎被釘在了恥辱柱之上。戰爭之後,針對何紹明與關東軍的情報搜集、分析乃至對日清戰爭的總結得出結論,陸軍之所以戰敗一則是因為先前的勝利導致上下過於輕敵,二則是對自己的對手完全不清楚底細。措手不及之下,這才導致了陸軍的失敗。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種種的僥幸成分鑄就了何紹明這個日本克星的名號!

三年之後,帝國陸軍再次麵對那支軍隊,再沒了僥幸,完全是真刀真槍的比拚。雙方五十萬大軍鋪下來,將整個戰場充滿,所有的陰謀詭計都沒了用處,一切都是靠實力說話。開戰之際,陸軍上下一方麵有些忐忑,另一方麵卻是振奮不已。對於煥然一新的帝國陸軍來說,複仇的時機到了。可對麵的國防軍在三年間卻又跨上了一個台階,無論是戰術還是火力配備,已經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認知範疇!堂堂正正地推進,一步步的擠壓,三十萬日本陸軍,硬是被不足自己一半的國防軍生生逼進了死胡同!

任誰也沒有想到,激烈的碰撞之後,換來的不是勝利,卻是整個日本的玉碎。難道說這就是兩個民族的宿命?帝國從一開始就錯了?哪怕帝國率先覺醒三十年,而隻要腳下這片土地還有一個人醒著,帝國就永遠也征服不了?幾千年了,日本上下的大陸夢,難道隻是鏡花水月……越琢磨,兒玉愈發覺得了無生趣,麻木地抬眼看著秋雨如織的蒼穹,哀歎著宿命天定。

手下近萬的日軍,他已經懶得理會了。在他看來,向南逃竄不過是苟延殘喘。換作是自己占了如此的優勢,又是國運之戰,絕對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機會。前方,恐怕到不了長江,等待日軍的就是天羅地網。帝國陸軍,完了!日本,也完了!

廣島,日本大本營。

第一軍、第二軍所組成的遠征軍所部戰敗的消息一傳來,前一刻還在四處煽風點火,希圖扭轉局麵的官僚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連此前天天吵吵著‘天誅國賊’的少壯派軍官,這會兒也仿佛被抽幹了精氣神,隻留下一具空空的軀殼,遙望遠方的眸子,無不透著呆滯。

敗了?徹底敗了!什麽製霸亞洲,什麽東亞共榮都去見了鬼,所有的奢望到了這會兒全成了黃粱一夢。上到首相陸奧宗光,甚至天皇,下到每一名日本人,無不惶恐茫然。誰也不知道日本的命運到底會如何!這種情緒之下,就別談什麽政府機能、工作效率了,連最能扯謊的政治家都整日閉門不出,乃至於整個日本,一時間徹底失語。

朝鮮方麵軍大敗,深入支那腹地的遠征軍同樣大敗,帝國海軍已經覆滅。根據前線傳來的情報,支那已經肅清仁川港,北海艦隊已經集結,隨時有登陸日本本土的可能。而皇國上下,為接連的戰事已經流光了最後一點氣力,指望著國內幾十萬未經訓練,武器裝備極度匱乏,也許連清軍都不如的民兵,根本就擋不住支那國防軍的反戈一擊。

直到這個時候,島國上下才真正的惶恐起來。戰爭,也許下一刻就會延伸到日本本土!

相比於震驚過後呆滯愕然的日本上下,首相陸奧宗光這個時候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了極致。短短幾天,他先是帶著外相等親英派離開廣島,旋風一般的和各國公使會談。並且親自前往伊勢宮安撫天皇,而後斷然宣布,他正在謀求東亞地區的和平。私底下更是向英國允諾,可以在九州附近開辟一塊良港以作為英國斡旋成功之後的報酬。就連戰前驅逐出境的俄國公使,他也親自到港口迎接,與之磋商、斡旋。諷刺的是,戰敗條約剛剛簽訂沒幾個月的俄國人,這回不但拿足了架勢,還色厲內荏地威脅表示:關於日俄停戰協定,存在極其不合理的地方,以至於令俄國上下無法接受。倘若日本不能作出令人滿意的答複,在遠東,有十萬把刺刀時刻可以投入登陸日本的戰事……

國際上的事務也就罷了,令人頭疼的是國內凋敝的民生。受戰事影響,日本半年來財政隻出不進,發行的國債受戰敗影響無人問津,財政赤字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各大財閥,更是將每個銅板都投入到了戰爭當中,此刻的血本無歸,不少人已經自備了手槍打算自殺。普通民眾已經對爆發的糧食危機忍無可忍,全日本上下時刻都會爆發各種規模的搶劫**……

種種樁樁襲來,幾乎可以用肉眼看見的速度,陸奧宗光短時間之內便垮了下來。雙手攤在桌子上,不住地顫抖,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首相閣下此刻的空虛與無力。陸奧宗光強撐著身子,嚅動嘴唇好半晌才道:“各位,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甫一開口,便帶了哭音。這位日本最傑出政治家伊藤博文指定的接班人,不但沒有實現導師的夢想,反倒親眼見證了整個日本的沉淪。

“事實已經證明,日本有能力擊垮那麽老大的俄國,可麵對已經覺醒的中國,結局隻能戰敗……拿破侖曾經說過,中國是一隻睡獅……現在它醒了。以帝國維新三十年的家底來應對蘇醒的中國,還是太過冒險了。繼續苦熬下去,隻是白費力氣,日本會敗得更慘。如今,我們要考慮的已經不是戰爭的勝負,而是要考慮日本如何維護其獨立性了。”

“……我們取得戰爭勝利的全部基礎,一是英國人的扶持,二就是支那人的軟弱。如今二者再不複存在,帝國已經沒有後備兵力,國庫也空了,民生已經凋敝到了水深火熱的地步……我們是小國,要想戰勝大國,完全就要指望時勢與氣運,這些沒有了,再堅持下去隻能敗的更慘。”

說話間,陸奧宗光緩緩地站起了身,整理了習,麵色淒苦,深深地鞠躬:“一切戰敗的罪責,鄙人已經在天皇麵前總攬,為了帝國……懇請大家放棄不必要的執拗,給帝國留一條生路吧。”

“敗了……”

“真像是一場夢啊……”

會議室內不勝唏噓,窗外悶雷滾滾,時而閃過的電光,將每個人地臉都映成了死灰色……

公元1897年10月8日,陸奧宗光政府向共和國外交部發出求和電文。同日,日本政府向英、美、法、德、俄等國發出照會,懇請列強就結束遠東戰爭一事與共和國政府進行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