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已入深秋,遼中草原上,金黃色的草梗,掛著沉甸甸的草籽,微風一吹,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倒伏。草地上,牛馬羊等動物,絲毫不顧忌自個兒膘肥體壯,抓緊著最後的時間,為冬季的到來繼續好脂肪。從更北方飛來的候鳥,啄食著草籽,歇一歇腳,繼續體力,打算繼續南飛。草原狼三五成群地伏在地上,相互tian舐著,眼睛卻始終盯著不遠處的獵物。

猛然間,頭狼站起身,朝東方朝陽初升的官道望去。靈動的耳朵微微向前抖了抖,而後嘶吼一聲,帶著自己的狼群返身而去。不隻是狼群,其他在這片草場覓食的動物,紛紛嘶鳴著,揚起蹄子,飛快地奔馳離去。

官道上,大片的墨綠色,如一股洪流般,慢慢向草原移動著,吞噬著這片金黃色的操場。須臾間,二百餘騎兵,分散成二十個小隊,率先掠過這片草場。

在他們身後,是三百餘整齊列陣的騎兵。再往後,是若幹個長方形方陣組成的一字長蛇陣。左翼、右翼各有幾個方陣在草地上行進著,如同這長蛇怪物長了兩天巨大的鉗子。中間長蛇陣尾部,是六十門依靠騾馬拖拽的大炮。炮口斜指向後方,就如同怪物的尾刺一般。想必天上的鳥兒,定會好奇,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巨大的蠍子。

隊伍中,何紹明端坐在馬上,十多天的旅途勞頓,並未在其臉上留下半點疲倦。相反,如林的槍刺之光反射下,炯炯的目光中竟頗有些興奮的意味。反觀何紹明身側的文廷式,卻是一臉的困頓,哈欠連天,半點興致也無。

話說這位翰林編修還真有毅力。當日讓唐紹儀硬拉著去喝酒,喝個半醉,這位清流害怕何紹明就此拋棄他,獨自率軍而去。半夜起來,琢磨半晌,硬是牽了馬匹,領了幾名隨從,連夜趕路追上了何紹明。

翌日清早起來,正為擺脫尾巴的何紹明雀躍不已地要吃早餐時,剛出門便碰見了趕了一夜路滿臉疲憊,卻頗有些自豪的文廷式。這下何紹明就鬱悶了,心裏一琢磨,這位清流是趕不走了,得,那咱就忍著吧。

從遼陽到奉天,不過八十公裏,兩天的路程。這段官道又修的好,秋天沒什麽雨水,行進速度很快。出了奉天,拐上了去科爾沁草原的路,可就不那麽好走了。道路坑坑窪窪崎嶇不平不說,時不時的還有一些沼澤路段。人馬是好過了,可大炮難行啊。是以,兩百多公裏的路程,愣是走了八天。

“咱當兵的人……”

“寧靜的村莊……”

“我得兒意的笑……”

不知是誰起的頭,歌聲漸漸從四麵八方傳來。對此,文廷式早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這關東軍跟其他的軍隊還真不太一樣,官兵之間混在一起吃飯,上下級見麵頂多行個舉手禮,士兵犯了錯也不責打,而是關到小黑屋去。這些稀奇古怪的規矩,一度讓文廷式琢磨了好久,也沒鬧明白為何關東軍規矩少,處罰力度小,反而軍紀卻如此森嚴。

“文大人,這千裏沃野,一派金黃收獲之色,你這大才子就不想賦詩一首麽?”坐在馬上的何紹明,指著周遭的景色,對文廷式戲謔道。

文廷式苦笑一聲,拱手道:“大帥就莫要難為下官了。一連是來日,奔波勞累,下官早就顛簸得骨頭架子都散了,哪兒還有心思作詩啊?”

何紹明哈哈一笑道:“古有北朝樂府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看不用到那陰山,這科爾沁草原也是一般的天蒼蒼、野茫茫啊。”

文廷式賠笑道:“大帥所說甚是。這北地草原,莽莽無邊,春夏風輕雲淡,草木繁盛;秋冬惡風凜冽,白雪皚皚。自有一股豪邁之氣,正如北地蒙民一般,生性爽朗,或是如春風拂麵,或是如冬日冷酷嚴寒。”

何紹明嗬嗬笑著,歎道:“若是有朝一日,本帥卸了差事,帶著嬌妻美眷,將這大好的河山走上一遭,也是一件美事啊。”

“大帥說得可是啊。”文廷式也撚須讚同。

正當此時,一騎快馬飛奔而至,停在左側,騎士舉手敬禮,道:“報告!大帥,前方偵騎發現一夥流民,仔細詢問之後得知,亂匪如今正在進攻東土默特(今阜新)。”

“哦?距離東土默特還有多遠?”

“回大帥,不過十五公裏的距離。”

“十五公裏?”何紹明念叨一聲,隨即伸出手,凱泰會意的遞上望遠鏡。拿起望遠鏡,何紹明望向遠方,四下觀察,卻發現一處小土坡擋住了視線。

放下望遠鏡,何紹明問道:“可知有多少亂匪參與攻擊?”

“回大帥,據流民所說,怕是有幾萬人。”

“幾……幾萬人?”旁邊兒的文廷式似乎被嚇道了,聲線有些走調。

何紹明一皺眉頭,擺了擺手道:“流民所說信不得,叫前麵的偵騎加緊前去探查,速速回報。”

“是!”那騎士應了聲,撥馬轉身而去。

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又有偵騎來報,前方十公裏,發現五千餘亂匪正在圍攻東土默特。

聞言,何紹明也不遲疑,當下下令,全軍急速行軍,馳援東土默特。

東土默特。

矮小的城牆下,橫七豎八疊放著慘死的屍體。有包著紅色頭巾的金丹道教徒,也有一身藍袍子的蒙軍士兵。屍體上或是被長刃開了口子,或是被矛尖紮了個血窟窿,也有被抬槍、土炮轟得渾身是眼兒的,更有些身首異處的,不一而足。濃濃的硝煙味,伴著刺鼻的血腥,刺激著人的感官。

城牆幾百米開外,金丹道教徒聚攏在一起,在頭目的指揮下排列著散亂的隊伍。幾名道士打扮的人,騎著驢子來回地走動著,一手持著寶劍,一手拿著鬼畫符,口中念念有聲。

城牆上,守衛的蒙軍士兵,喘著粗氣,軟倒在城牆上。今日天色一明,昨夜將東土默特圍起來的匪徒,便連續展開了三次攻勢。借助著不太高的城牆,幾百名蒙軍總算暫時打退了。

一名小校模樣的蒙軍擦拭完手中的彎刀,快步走下城牆,奔向城中的一處蒙古包。進得蒙古包,也不見禮,急吼吼地道:“王爺,敵人暫時退了,有我察克度紮木在,必保護王爺周全。”

蒙古包內,一身寬體胖,滿臉惶恐,全身哆嗦的中年人,懦懦道:“退……退了?是徹底走了麽?”

“王爺,隻是暫時退了。看亂匪的意思,怕是一會兒還要進攻。”

“啊?察克度紮木,我看這兒是守不住了。不如你護著本王速速離去吧。”

察克度紮木一皺眉,道:“王爺,如今匪徒四麵圍成,如何能走?”

中年人聞言,眼淚差點兒掉下來,捶胸頓足道:“誒,早知如此,本王前幾日便走了。都怪你,察克度紮木!要不是你攔著本王,何至於如此啊?不若你去跟那些匪徒商量商量,本王願意出些金銀牛羊,讓他們放本王一條生路吧。”

正當此時,外頭又傳來了喊殺聲。察克度紮木顧不得寬慰那位嚇破膽的王爺,急忙又返回城牆上與匪徒廝殺。

這些年來,一方麵是清廷控製蒙古各部,不得私藏武器,男丁超過一定數量就成批地斬殺;另一方麵,蒙古各部承平日久,疏於武備。如今能拉得動強弓的軍士,實在是少的又少。而火器,除了王府侍衛高價從洋人那兒買的快搶,其餘還用著幾百年前的抬槍、土炮之類的,而且彈藥還極其稀少。

一番廝殺下來,遠程武器不過用了兩輪,複又開始肉搏戰。一方是承平日久的蒙軍,一邊是剛剛拿起武器,昨日還是農民的金丹道教徒,雙方全憑著血勇之氣,一時殺得難解難分。

到底是金丹道教徒這邊人數多,輪番攻擊之下,眼看著城牆上匪徒的人數越來越多,城門更是被巨木撞得搖搖欲墜。眼見如此,察克度紮木嘶吼一聲,暗道與其落入群匪手中受盡折磨而死,倒不如自己來個痛快的,便要抹脖子自盡。

“先王,察克度紮木對不起您,隻有自裁以謝罪!”說罷,反握刀柄,對著脖子,就要抹下去。

“援兵,援兵來了!”正當此時,猛然間聽得東麵的蒙軍連連歡呼起來。察克度紮木驚疑下,停了刀,向東望去。

隻見莽莽草原上,一片墨綠色的洪流,伴著朝陽,正緩緩地向東土默特城移動著。洪流前方,一隊五百餘人的騎兵,組成幾排的長條陣,高速地奔馳而來。

察克度紮木揉了揉眼睛,見沒看錯,此時從東而來的人馬,定然是盛京派出的援軍。當下漲紅著臉,胸腔內熱血激**,隻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泰,又有了戰力。舉著彎刀高聲呼喝著:“土默特的勇士們!咱們的援軍來了,將匪徒趕下城去就能活命啊!”說罷,舉著彎刀,又加入了戰團。

這一聲呼喝,傳遍戰場,所有的蒙古士卒無不轟然應諾,奮起武勇,廝殺起來。而那邊的金丹道教徒,反倒是士氣低落,轉瞬間便放棄了大好的形式,緩緩退下城牆。

且說這邊。

過了土丘,何紹明也用不著望遠鏡了,一片曠野間,但見一群衣著雜亂,頭裹著紅色頭巾的匪徒,正在圍攻著一座小城。略微一觀察,那些匪徒不過有一些大刀長矛,連杆土槍都少的可憐。當下嗤笑一聲,下令道:“用不著等炮火準備了,告訴秦俊生,全軍推進!”

“是!”凱泰領命,策馬向前傳令去了。

少頃,前鋒一營騎兵,仗著馬速開始脫離隊伍,開始圍著匪徒轉圈,漸漸擋住了匪徒的後路。中軍與左右兩翼,在秦俊生的命令下,緩緩推進,立定在匪徒五百米開外。

士兵們在步兵操典的作用下,開始取出隨身的工兵鏟,正打算掘開戰壕。卻被何紹明製止了:“挖什麽戰壕?別學得跟德國佬一樣那麽刻板。對麵兒的大都是拿著大刀長矛的農民,幾陣排槍過去,一準兒就散了。”

關東軍站定在五百米開外,一時間也不進也不退,就這麽生生地定在那裏,倒叫一眾匪徒摸不著頭腦。

領頭的新任‘平北王’王增與巡山侯爺王福,兄弟倆一商量,也沒拿定主意,便轉頭詢問其隨行的道士來。道士掐算一番,道:“此番敵援軍遠來,必旅途勞頓,看似人多勢眾,不過是虛張聲勢,我等已請的諸神庇佑,教眾刀槍不入,隻需一番衝擊,必可大獲全勝。”

王增王福二人嘴上雖然恭敬著應了,心下卻腹誹不已。什麽刀槍不入,早就被人戳破了。哦,你說橫死的教徒是心不誠?那方才死在炮彈下的道士是怎麽回事兒?

二人轉頭一商量,如今這東土默特就近在眼前,須臾可下。若是怕了新來的援軍而遠走,放棄那城裏白花花的銀子與女子,怎也不叫人甘心。便決定,還是打上已打再說,打不過可以跑嘛。

隨即,二人整隊,弟弟王福率著三千餘教徒,排著散亂的陣勢,舉著雜亂的武器,口中呼喝著,奔向關東軍。

五百米,匪徒移動著,關東軍士兵在軍官的指揮下,開始在隊列前架起了馬克沁機槍。

四百米,匪徒開始奔跑了,關東軍前排的士兵,子彈上膛,平端著步槍,瞄準前方。

三百米,在軍官的口令下,馬克沁開始‘塔塔塔’地響了起來……

隻是,所有的子彈都打向了天空。匪徒的隊伍頓了頓,相互張望了下,見無人倒下,以為真是法術起了作用,遂又高叫著,衝殺過來。

“秦俊生你混蛋!”何紹明一甩手,狠狠地將馬鞭抽在馬股上。戰馬嘶鳴一聲,隨即向前衝了出去。片刻間,何紹明便到了隊列前。

“秦俊生!為什麽往天上開槍?”何紹明手持馬鞭指著秦俊生,氣急敗壞地問道。

秦俊生沒敢瞧何紹明的眼睛,低聲道:“大帥,那些不過是一群無辜……”

“放屁!敢拿起大刀長矛殺人的,也叫無辜?就是現在,隨便挑個關東軍的士兵,讓他去跟人拚刺刀,你問問誰敢?”

“大帥,要不放上幾炮嚇唬嚇唬……”

“秦俊生!我再說一遍,戰場上沒有誰是無辜的!你小子要是再不服從命令,就給老子滾回美國去!”何紹明望著越來越近的匪徒,厲聲道。

匪徒越來越近,說話間已經到了二百米左右的距離。

“是!”秦俊生恭聲應是。隨即下令:“一旅一團,所有人……開火。”最後的開火二字,雖然聲音很低,卻被忠實地執行了。

隊列前的馬克沁立刻壓低了槍身,對著百米開外的匪徒瘋狂傾瀉著火力。後麵,在軍官的指揮下,士兵們拉開槍栓,略微瞄準,便扣動扳機。

頃刻間,戰場上槍聲大作,連綿的馬克沁,一陣陣的步槍排槍,蓋過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

匪徒們驚愕了。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前三排的教徒便如颶風掃過莊稼地一般,紛紛倒伏。密集的子彈,往往打在人身上,隨即穿透,直到停在後麵人的身體裏。運氣不好的,不是被馬克沁打成了篩子,便是被步槍子彈打中了骨頭,子彈反彈之後,在身體周遭一轉,說不準從哪兒出去。若是打中了腦袋,子彈這麽一轉,瞬間,那人的身體還沒倒下,白色的腦漿便順著傷口、口鼻流淌了出來。

到處都是死不瞑目的屍體,殷紅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大地。驚愕了幾十秒後,匪徒立刻慌亂了,有的哭喊著拋下武器,扭頭往回跑,更多的則是嚇得屎尿直流,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停止射擊,全軍上刺刀,前進!”幾分鍾後,秦俊生看不下去了。年輕的參謀長寧願親自與入侵的敵寇拚刺刀,也不遠對自己國家的民眾進行一場屠殺,哪怕,對方是一群被蒙蔽了的手上沾滿鮮血的邪教教徒。

何紹明瞪了秦俊生一眼,複又看了看戰場,見敵人已經潰不成軍,便沒有出言。

“停止射擊!停止射擊!”軍官們的聲音吵吵了一分多種,初上戰場的士兵們這才驚魂未定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隨即,上了刺刀,在軍官的指揮下,邁著整齊的步子,向戰場掃**而去。

那邊兒,見勢不對的王增顧不得弟弟的生死,企圖帶著千多人先行逃走。卻被一營的騎兵圍繞起來,又是馬槍射擊,又是投擲手雷的,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片刻,大部隊整體壓上,殘餘的三千多教徒,紛紛跪地投降。

城頭上,驚愕了半晌後,所有的蒙軍拋擲著手中的武器,高聲地歡呼著。不少人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得救了。

而身為東土默特管帶的察克度紮木,要理智的多。驚喜之餘,便又琢磨起來,不知這隻穿著奇怪,卻火力強勁的軍隊,是那隻部隊。當下手搭涼棚,凝神望去。

一麵碩大的旗幟映入眼簾,隻見上麵寫著三個鬥大的字:關東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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