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是金黃的草地,穿著灰土布的屍體,紅色的頭巾,紅色的血漿。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中混雜著淡淡的硝煙。這一切,刺激著人們的感官。

商青陀強忍著嘔吐,在軍官的催促下,與同伴排著散亂的隊形,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垂著槍身,慢慢地走近屍體圈。

“大帥有令!救不活的就地補刀!大帥有令,救不活的……”一騎快馬飛奔而過,傳遞著何紹明的命令。

商青陀身前的北極熊忍不住嘟囔道:“還補啥刀啊?哪還有喘氣兒的,都成篩子了。”此刻的北極熊,暫時代理著這個班的班長職務。而作為他們班長的酸秀才,則在步入戰場後的第一時間,嚇得昏厥了過去。當時正好何紹明經過其身邊,望著倒在地上的酸秀才,他隻是皺著眉說了兩個字:“孬兵!”隨即便策馬而去。

跟屁蟲捂著嘴,終於吐了起來。有一個人帶頭,周圍幾十號人,除了商青陀與沒心沒肺的北極熊,其他人全都嘔吐起來。

耗子、饞蟲等膽子小的,更是兩腿戰栗,臉色蒼白,弓著身子,站不起身來。

“新兵蛋子!好好見識見識,這就是戰場,以後你們要是不小心,也得死得跟他們一個德行!”連長劉鵬飛臉色沒有半分變化,戲謔著訓斥著新兵。

劉鵬飛當先一步,走在人前,順腳踢開一句屍體,俯下身瞧了瞧,笑道:“看那個,肯定是被馬克沁給打穿了,前麵兒一個窟窿,後邊兒一個大洞。”

隨即,他又朝前走了幾步,指著一具腦袋中彈的屍體道:“這家夥夠倒黴的,腦袋瓜子挨了步槍子彈。看看,這白色兒的就是腦漿。嘿,知道為什麽腦漿能流出來麽?頭骨太硬了,這子彈打中了腦袋,穿透了一層骨頭,沒那麽大慣性了,碰到頭骨,這麽一反射。‘揉揉揉’的這子彈在腦瓜瓤子裏一轉,生生的就給攪成了腦漿子了。”

劉鵬飛蹲了下來,扭過那具屍體,瞧了瞧,戲謔道:“印堂發暗,一看就是短命的像。”

劉鵬飛這麽一番動作,讓堅持著不吐出來的北極熊與商青陀再也忍不住了,二人不約而同地蹲下身,劇烈地嘔吐起來。

良久,北極熊將胃口中的早晨全部吐了出來,擦著嘴角罵道:“癟犢子玩意,你還拿手去摸,惡不惡心人?老子生生讓你給惡心吐了。”

聞言,劉鵬飛爽朗地笑了起來:“吐的好,吐的好啊。新兵嘛,早晚都得過這一關。過了這一關,慢慢的就成老兵了。”隨即拍拍腿站起身,道:“我說大爺們,都吐夠了吧?吐夠了趕緊打掃戰場,別耽誤工夫了。”

此時,眾人已經吐得差不多了。遂在劉鵬飛的催促下,重新端起步槍,掃**著戰場。

跟屁蟲的反應實在是很大,直到現在,他將胃口裏的酸水都吐幹淨了,俯身在那兒,隻是不停地幹嘔著。待他抬頭查看,卻見同伴們已經漸漸遠去了。掃視了下地上的屍體,臉色灰白,發喊一聲:“熊哥,等等我!”拖著步槍便奔跑著追了上去。

“二營一連的,那邊兒還有喘氣兒的,過去幾個補刀子!”劉鵬飛那對順風耳發揮了作用,戰後嘈雜的環境裏,他依然能聽到傷號那低微的呻吟聲。手指了指左邊,對著身後吩咐道。

第一旅二團二營一連,是他們所在連隊的番號。

聞言,已經緩過來的北極熊,帶著自己班的弟兄,慢慢朝那個方向走去。

“有動靜!”走在前方的北極熊,身子頓了下,同時舉起了自己的右拳。後邊的人隨即會意,‘嘩啦啦’一陣槍栓響動,所有人都上了子彈。

眾人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一堆疊放在一起的屍體裏,發現了一名還有口氣的教徒。

那人披散著頭發,箍在頭上的紅頭巾就飄落在耳側,半張臉染著血跡,看年歲,不過二十,右手捂著腹部,雙目空洞,隻是呆呆地望著天,口中反複地呢喃著什麽。

九個人圍在那名教徒前,彼此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商青陀撇了一眼,道:“腸子都出來咯,沒得救咯。”

北極熊垂頭,側耳聽了半晌,道:“這都快死了,咋還叨咕啥太上老君、觀音菩薩呢?告訴你,你信那玩意兒都不準成,俺們大帥說了,你那是封建迷信。一天到晚竟扯犢子。”說完一番話,北極熊的膽氣似乎壯了許多,摘下帽子,抹了把頭上的汗水,環顧一圈兒,道:“都等著上菜呢?趕緊動手啊?”

這話一出,其餘八個人都躊躇著,慢慢向後踱了一步。

“啥意思?咋都不動手呢?”眼見眾人都垂著頭不看自己,北極熊有些急了,轉頭看向身後的人。

跟屁蟲急忙在胸前擺著雙手:“熊哥,我膽兒小,你別看我。”

饞蟲退後一步,斜著眼看著北極熊道:“我係(是)好煲湯,但從沒有主動殺過生啦。千萬不要找我啊。和尚以前走鏢,說不定殺過人的啦,你找他好啦。”

“對對,和尚,你動手吧。”耗子在一旁慫恿道。

“龜兒子地,老子啥子時候說殺過人?”商青陀聞言反駁道。

“別磨磨唧唧的了,是不是爺們兒,和尚,就你了,趕緊動手!”北極熊最終作了決定,於是,其他八個人都望向商青陀。

商青陀無奈,一邊抄起步槍,一邊抱怨道:“格老子地,你們這群龜兒子,好事想不到老子,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想起老子咯。當老子是瓜娃子?好!不就是殺個人嘛?老子來!”說罷,刺刀向下,步槍高高舉起。

周圍的人都閉上了眼睛,不自覺地後退著。隻是等了半天也沒動靜,再睜開眼,卻見和尚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

“誒呀媽呀,你到底行不行啊?”北極熊不耐道。

“老子醞釀一下殺氣,你個龜兒子曉得啥子?”商青陀說罷,一閉眼,暴喝一聲,刺刀猛地向下紮去。心中默默念叨著:“你個倒黴鬼,到了陰間莫要記怪老子。你都這個樣子咯,與其疼死,莫不如叫老子送你一程。對不起咯……”

‘撲哧’,刺刀停了下來。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隨即睜開眼查看。這一看,沒把北極熊鼻子氣歪了。

北極熊上前一步,一巴掌扇開商青陀,怒道:“你個犢子,使那麽大勁兒往地上紮啥玩意?你瞅準咯啊!趕緊滾一邊兒去吧,還是老子來吧。”說罷,北極熊朝著雙手吐了口吐沫。嘴裏嘟囔了幾句,隨即高高舉起刺刀,就要往下紮。

正當此時,卻聽劉鵬飛在身後喊道:“趙熊,你小子對著屍體比劃什麽呢?趕緊過來集合啦!”

北極熊停了刺刀,睜眼一看,卻見地上的那人早已雙目無神,沒了生氣。眾人都長出了口氣,誰也沒有再說話,隻是聽著集合的哨聲,慢慢向集合的方向走去。

臨近集合地前,北極熊憤憤不平地說了句:“那癟犢子不禁嚇,老子剛要紮他,他就嚇死了,就這熊樣還造反呢,趁早回家眯炕頭兒得了。”

北極熊的話,沒有人回應,幹巴巴地,顯得有些突兀。所有人的腦海裏,都時不時的凸顯著那血淋淋的悲慘景象。有人會就此吃素一段時間,有人會連續做上幾天噩夢,有人會幻想著自己變成了屍體,有人會就此崩潰……

所有人都銘記了這一刻,從此,他們從一名新兵蛋子,慢慢轉變成了漠視死亡卻熱愛生命的關東軍士兵。

“大帥!我軍殲敵八百四十三人,俘虜敵人三千四百餘。沒有傷亡!”凱泰的臉色發白,聲音卻很興奮。這裏才是男兒的天地,雖然血腥的場麵讓他胃口翻滾,嘔吐不止,但年輕的貝子克服了,他堅信,通過自己的努力,總有一天會率領了一部兵馬,與敵人在戰場上轟轟烈烈地廝殺一場,要麽馬革裹屍,要麽凱旋而歸。

“恩。”何紹明點了點頭,臉色平靜,隨手揮退了凱泰。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爭。一隻近代化的軍隊,拿著步槍重機槍在屠殺著鐵器時代的農民起義軍。出現這個戰果,何紹明一點兒也不意外。

身旁的翰林編修文廷式聞言,卻是雀躍不已,撫著胡須稱讚道:“何大帥的關東軍,真可謂是大清第一軍啊!不但兵馬精銳,軍械更是精良啊,下官看這馬克沁一出,便是那西洋列強也要怕上三分那。嗬嗬,想那金丹道匪徒,不過是撮爾之癬,可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自不量力啊。就是再來上幾萬,也不過是給大帥填些功績爾!”

何紹明淡淡笑了笑,拱手謙讓:“哪裏哪裏,文大人謬讚了。馬克沁雖是利器,卻頗費彈藥。這麽一會兒的工夫,怕是幾千兩的銀子就沒了。”

“大帥放心,待下官回報朝廷,定為大帥多爭取些餉銀。”

兩人客氣一番,策馬緩緩向土默特矮小的城池走去。

這時,凱泰又飛馬來回報:“大帥,匪首王增斃命。其兄王福已被俘虜,另外,俘虜裏還有一位特殊人物。”凱泰眉開眼笑道。

“特殊人物?誰啊?”何紹明疑惑道。

“嘿,大帥,您說巧不巧。這一幫匪徒裏麵,愣是發現了個嬌滴滴的大姑娘。當時我就琢磨開了,衣著幹淨,臉盤子還夠靚,肯定是有身份的。對著那幫俘虜恐嚇一番,便交代了那女子的身份。您猜是什麽來頭?”

“滾蛋!老子沒工夫跟你逗嘴皮子!”何紹明皺眉不悅道。

凱泰也不著惱,沒皮沒臉地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道:“那女的姓楊,叫楊紫英,就是金丹道大頭子楊悅春的閨女!據說是今兒個一早剛到,押送著馬車來運土默特城裏的金銀牛羊的,您說巧不巧?”

聞言,何紹明還沒什麽反應,那邊兒的文廷式卻是眉飛色舞地道:“恭喜大帥了,隻要將這女子送到了京師,又是大功一件啊。想來不比大帥滅掉五千匪徒的功勞要少。”

大功一件?還比滅了五千匪徒的功勞多?這話兒怎麽說的?

何紹明不知道,清朝記錄軍功,主要是靠點算人頭。而擒獲敵將,卻比斬首敵**部分兵丁的功勞還大。雖然他滅了五千匪徒,可真正直接打死的,不過八百多人。裏外裏這麽一算,殲敵五千反倒不如擒獲一個女子功勞大,這讓何紹明有些哭笑不得。

這時,何紹明等人已經走到了城門下。

凱泰當先一步,站在城門前叫門:“怎麽回事兒?沒瞧見我們大帥來了麽?喘氣兒的趕緊起來開門!”

城頭,察克度紮木連忙招呼蒙軍士卒搬開城門,一邊探頭向下問道:“敢問,貴軍是哪隻軍隊?大帥又是何人啊?”

察克度紮木的漢語有些別扭,凱泰反應了半天才明白,索性操著還算流利的蒙語道:“我們是關東軍!我家大人,是皇上欽命的正三品關東軍練兵使何紹明何大帥!別墨跡了,趕緊讓我們進城!”

說話間,吱呀呀,木頭城門緩緩推開了。當下,凱泰用鞭子指著幾個開門的蒙軍道:“你們幾個,趕緊把城門前這些屍體搬走,別礙著我家大帥的眼!”

雖說互不統屬,但畢竟這些蒙軍是承了關東軍的恩情,隨即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搬起屍體來。這時,何紹明等人到了城門前,凱泰趕緊讓開身,請何紹明等人率先入城。

待一行人入了城,凱泰便也要跟著進去,卻被一名蒙軍發問道:“這位大人,您是什麽官職啊?”

凱泰停了馬,扭頭笑道:“官職?姥姥!老子現在就是一個大頭兵。”

聞言,那蒙軍士兵不樂意了:“誒?不對啊,你個大頭兵怎麽指揮起咱們來了?”

凱泰嗬嗬一樂,一抖手,從上衣右口袋裏掏出一條黃帶子:“小爺雖然是個大頭兵,但也是個有身份的大頭兵。瞧見沒?黃帶子!實話告訴你,小爺是鄭親王府的貝子凱泰!嘿嘿。”鎮住了一群蒙軍,凱泰隨即打馬追進了城。

隻留下幾個麵麵相覷的蒙軍在那兒發呆。

“長生天啊,貝子還隻是個大頭兵,那他們大帥得是什麽身份啊?”

且不說蒙軍們在那兒嘟囔,但說這邊兒。

進了城,何紹明等人便遇到了前來迎接的察克度紮木。眾人拱手,一番介紹,察克度紮木連忙單膝跪地、右手撫胸給何紹明等人見禮。

他是四品的管帶,何紹明是三品的欽差,照理來說,不應當大禮相見。之所以如此,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何紹明救了他們命。

“卑職,察克度紮木,見過何大帥!”

“察管帶客氣了,快快起來吧。”

一番客套,眾人隨即在察克度紮木的引領下,去王府見那位至今還張羅著逃跑的王爺。

這東土默特旗,又叫土默特左翼旗,領頭的不過是個台吉,而不是真正的王爺。不過,據說這位主兒身上有著黃金家族的血脈,所以便自稱為王爺了。

何紹明等人在蒙古包外下了馬,一見到肥頭大耳,身材如豬的台吉,何紹明便沒了興致。拉過文廷式,道:“文大人,本帥隻通軍事,不通人情世故。我怕跟他交流完,容易鬧****。這麽著,還是您跟他打交道吧。您就記著,多給本帥要一些餉銀糧草、牛馬畜生就成了。拜托了拜托了。”說罷,也不打招呼,領著自己的戈什哈便出了蒙古包。

察克度紮木一臉茫然,問道:“文大人,這何大帥怎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

文廷式尷尬地笑笑,道:“何大帥軍中自有軍務要處理,聽說抓了好些個邪教頭目,想來何大帥是打算立刻拷問,問清詳細,好進行下一步計劃。不說這個,來來來,還是趕緊去見王爺吧。”說罷,便朝裏走去。

這時的土默特,絲毫沒有後世的阜新三分之一大。轉了一圈兒,何紹明便覺得沒趣,隨即騎著馬,慢慢悠悠地晃出了城。

此時,戰場早已打掃完畢。遠離城牆三裏左右,一片片的帳篷立了起來。身為參謀長的秦俊生很清楚,剛剛經曆第一戰的新兵們,恐怕連酸水都吐幹淨了,哪還有力氣繼續趕路。索性安營紮寨,休息一天再說。

進了營盤,在士兵指引下,何紹明來到了中軍大帳。

還沒進去呢,便聽裏麵傳來女子的咒罵聲。

“狗官,要殺要刮給姑奶奶個痛快!別想從姑奶奶這兒得到半點兒消息!”

“姑奶奶知道你在想勞什子齷齪事兒,不就是惦記姑奶奶的身子麽?別假惺惺地裝正人君子,你這號人姑奶奶見多了!明話告訴你,你要是碰姑奶奶一根手指頭,姑奶奶立刻就咬舌自盡,臨死也要**一身血!”

何紹明琢磨著,這位與固**主榮壽一樣喜歡叫自己姑奶奶的女子,怕就是抓來的楊悅春的女兒了。挑開門簾,走近大帳,眯眼一瞧。

隻見桌子後,一五花大綁的女子正滿臉寒霜地怒視著秦俊生,一身幹淨的明黃緞子,梳著一條大辮子,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周正。而坐在女子斜對麵的秦俊生,正一臉苦色地手拄下巴,似乎被女子罵得連還口的力氣都沒有。

“你們就是劊子手!你們的手上都沾著老百姓的鮮血!捫心自問,同為漢人,為何要幫著洋鬼子與蒙古韃子一起欺負漢人?”

“放屁!”何紹明走到了桌子前,厲聲道:“你以為你們還是老百姓?小王莊無論男女老幼,不分滿漢,上下兩千來號人,獨獨就活了一名幼童,原因還是你們邪教中有人是那孩子的遠房親戚。老子帶兵滅了你們邪教,就是滅掉熱河的禍害!”

“你……”

“你什麽你!尤其是你那個喪心病狂的爹,仗著會點兒騙人的把戲,聚攏錢財就不說了。野心越來越大,居然蒙騙百姓跟著他造反。你知不知道,這麽一來,熱河、察哈爾要死多少人?告訴你,至少十萬!你們才是地地道道的劊子手!”

‘啪’,何紹明猛地拍了下桌子。何紹明的話,讓女子一時啞口無言。大帳內一時安靜至極。

自古以來,農民起義不是被地主階級利用,便是被邪教引向另一個極端,從來就沒有成功的時候。有句話說的好,農民翻身比地主還狠!中國,迫切地需要大批有知識、有見識的工人,來結束幾千年來的怪圈。

“自己任重而道遠啊……”何紹明暗暗地想到,隨即吩咐秦俊生將那女子關押起來,便轉身出了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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