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養心殿東暖閣。

年輕的皇帝光緒,苦著臉色,端坐在書案之後。隨手翻閱了幾封奏章,又意興闌珊地扔下,站起身踱了幾步。複又回到書案前,提起筆,在紙上刷刷刷一蹴而就,寫道:“憂民每念深,求治日兢兢。”

侍立一旁的內侍打眼瞧了瞧,當即笑著讚道:“皇上好才情,奴才給您裱起來?”

光緒擺了擺手,皺著眉頭不說話,望著微紅的火炭盆,良久不發一言。

正當此時,輪值的軍機大臣額勒和布匆匆走了進來。哆哆嗦嗦跪伏在光緒身前,叩首道:“皇上,翁中堂請求陛見。”

“翁師傅來了?快傳!”光緒說完,隨即有坐到書案之後,臉色有些期盼地看著門口。

“喳!”

沒一會兒的工夫,翁同龢快步走了進來。一番叩首之後,伏在地上仰著頭,滿臉喜色道:“老臣恭賀皇上,大喜啊,當真是大喜啊!”

光緒嘴角**,扭了扭身子,急切道:“翁師傅快快請起,到底是何喜,快快道來!”

翁同龢跪伏在地,雙手連連作揖,道:“稟皇上,昨日晨,何紹明率關東軍開赴土默特左翼旗,正趕上五千餘匪徒圍攻城池。何紹明當即揮軍迎敵,不出半個時辰,斬首八百餘,俘虜三千多,更是擒住匪首若幹,連那匪首的女兒如今也做了俘虜啊。大捷,大捷啊!”

翁同龢的聲調極其激動,說話間,眼圈漸漸泛紅。光緒比他還要激動,聞言,猛地捶擊了下桌麵,騰地站起身,連連叫道“好!好!好!”。冬日裏有些青白的臉色,漸漸浮現出一抹潮紅,按在桌子上的右手,手指輕微地抖動著。

光緒顧不得自己的失態,連忙走下龍案,扶起翁同龢,追問道:“翁師傅,如今何紹明的關東軍在何所在?可有繼續進兵?”

“回皇上,何紹明昨日激戰後,休息了一天,今日一早,分出一部兵馬押著俘虜先行返回遼陽,自個兒帶著大部兵馬,如今正奔赴朝陽而去。算算時日,最多六日後,朝陽可下!到那時,扼守朝陽,東可平禍亂中心敖漢,南可滅鬧得正凶的建昌,老臣估計,不出旬月,亂事可平。”

“好!好!”年輕的皇帝背著手,來回踱著步子,心中熱血滾動,臉上潮紅一片。走了幾步,光緒猛然停下身子,轉頭道:“賞!給朕重重的賞!叫那幫子打算看朕笑話的糊塗蟲們看看,朕的何大帥,一個就頂他們所有人!賞何紹明紫禁城騎馬,黃馬褂一件,升他為從一品提督,再給他升兩級爵位,哈哈哈哈!這仗打得好!真真給朕漲了臉麵!”

翁同龢躬身應了,褶皺的臉上,布滿了笑容,一拱手道:“皇上,如今葉誌超領著淮軍左寶貴部已從奉天開拔,聶士成部如今也快到了承德。不出十日,必有更大的捷報傳來,老臣先恭喜皇上了。”隨即,斂了笑容,有些憂心道:“聖上,這熱河亂局,前有盛京將軍裕祿帶著奉天練軍,後有兩部淮軍,這何紹明夾在其中,不知該聽誰的命令啊?”

見光緒疑惑,翁同龢解釋道:“老臣是怕,那何紹明不通人情世故,回頭討不得上官的喜歡,生生埋沒了功勞。這也不算什麽,可皇上您想,如今這全天下都知道,何紹明的關東軍是您皇上的親信。若是功勞反倒沒有後去的淮軍大,這……”

光緒皺眉一思索,旋即明白了翁同龢的意思。這位翁師傅是怕,無論是淮軍葉誌超,還是盛京將軍裕祿,論年歲論資曆、軍功,都比何紹明要大。熱河亂局,若是以裕祿或葉誌超為主官,那剿匪的功勞,肯定都要算在淮軍身上。這麽一來,自己這一派為了搶奪功勞苦心拖延淮軍入熱河個多月,也就白費心機了。

想到這兒,光緒開口問道:“翁師傅可有了主意?”

翁同龢撫著胡須笑了笑,道:“皇上,不如您回頭下道特旨,嚴令何紹明攻取朝陽後,先行攻擊敖漢,待平滅敖漢之後,再行奔赴建昌。再令裕祿為主官,葉誌超為副官,集中兵力撲滅建昌之匪。如此一來,一在南一在北,有您的聖旨,兩不幹涉。待何紹明滅了敖漢,再行開赴建昌之時,這平亂大半的功勞,可就到手了。”

這翁同龢別看隻是個腐儒,但這麽些年官場混下來,又有自己的幕僚支招,這玩弄權術可是一把好手。他這一番主意一旦定下來,隻要何紹明平滅了禍亂中心——匪首楊悅春在敖漢建立的所謂開國府,這頭功肯定非何紹明莫屬了。

聞言,思索了下,光緒一揮手,欣然應道:“好,就依翁師傅,朕這就下旨!”

年輕的皇帝意氣風發,仿佛順著他的手指,無數的精銳大軍奔赴戰場,撥亂反正,視列強如草芥,視亂民如疥癬,摧枯拉朽,**平天下。而後,史書上濃墨重筆地寫道‘光緒中興’……

已近十一月。

塞外大草原上,烏雲低垂,北風呼嘯著,卷著雪花,嗷嗷地叫著席卷而過。一夜之間,原本一片金黃的草原,變成了莽莽雪域。

一隻七八千人的隊伍,在這惡劣的草原雪天中,正慢慢地行進著。隊伍中,士兵們早早地換上了過膝的軍大衣,頭上帶著泛著白毛的羊皮帽子,身後背著步槍以及小了一號的行囊。

步履蹣跚間,時不時的有人跌倒在雪窩子裏。如今這沒日頭的大雪天,要是沒有羅盤,想要分出個東南西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兒,就更不要提被積雪掩埋,早就不知在何處的官道了。

何紹明端坐馬上,行在隊伍中間。貂皮的帽子,裘皮大衣,裹得嚴嚴實實。騎馬走在周圍的幾名戈什哈,更是將風擋住了大半,是以,何紹明倒沒覺得如何冷。作為一個北方人,何紹明頗喜這北地愛憎分明的氣候。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北地無秋冬,一年兩季風,東風一來吹仨月,北風再來半年冬。是以,北方的漢子,便如這氣候一般,爽朗耿直、愛憎分明。

漫天呼嘯的風雪,讓何紹明豪情萬丈,信口道:“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何紹明這一首王昌齡的《從軍行》一出,立刻引得叫好聲一片。不知是誰起頭,隊伍前後更是唱起了軍歌,聲勢一Lang超過一Lang。嚎叫的風雪中,自有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兒,扯著嗓子,喊出洪亮的軍歌。

何紹明身旁的文廷式,本是中等的身材,如今卻裏三層外三層將自己裹成了一團棉球。這位翰林編修,地道的湖廣人士,何曾嚐過這塞外風雪似飛刀的滋味?臉色凍得青紫,卻堅持著騎馬跟著何紹明,而不是去坐舒服的馬車。

聞聽著此起彼伏的軍歌,文廷式讚道:“都道北地自古多勇士,如今一觀,果然如此。大人的關東軍當真是精銳,天氣如此惡劣,行進速度隻略微減慢,更有豪情放聲歌唱,似欲與天地比個高低,下官實在是佩服啊。”

何紹明哈哈一笑,道:“文大人過獎了。何某手下的健兒,大多是關外子弟,如今不過是十月末的天氣,若是到了最冷的一月,如此行軍怕是任誰也受不了了。”

這時,後方飛奔過來一騎通訊兵,停在何紹明身側,敬禮,道:“大帥,遼陽唐大人來電。大人您升官了,如今是從一品的關東軍提督,另外爵位也升了兩級,其他的賞賜更是不少。”

“升官了?嗬嗬,知道了。”何紹明淡然打發了通訊兵。心中卻在哀歎著通訊手段的落後。雖說有無線電電報機,可以隨時隨地的發報。但別忘了,如今這中國大地,有電力的地方可是有數的。隨軍攜帶的蓄電池,也不能支持無線電連續工作一個月。是以,何紹明改裝了無線電,變成了手搖式發電,再配備上蓄電池,才能每日定時開機,與遼陽聯係。然後再通過遼陽,與京城聯絡,可謂破費周折。

“下官恭賀大人高升了。”文廷式當即抱拳恭賀道。

何紹明謙虛一番,隨即不再言語,繼續趕路。

又行了個多時辰,算算時間,也是到了該安營紮寨的時候。前方飛奔而至一名騎兵,報告道:“大帥,前方發現一處村落,參謀長向您請示,是否在此安營休息。”

“準了。告訴秦俊生,維持軍紀,切不可擾民。”

“是……呃,大人,沒有擾民這一說了,整個村子一個活人都沒有。眼下參謀長正帶人清理屍體呢。”

此刻,秦俊生正站在村落裏。

一群群士兵,兩個一組,抬著已經死去多時的屍體慢慢地經過他的身邊。有年過古稀的老人,有不足十歲的孩童,更有些赤身**,死得淒慘的婦女。

望著這一切,秦俊生睚眥欲裂,總算明白了何紹明為什麽不同情金丹道教。邪教,徹徹底底的邪教。起義?別抬舉那些邪教徒了!看看眼前的淒慘景象吧,都是金丹道教做下的好事。

一群昔日唯唯諾諾的農民,在邪教的教唆下,一旦發起瘋來,不但對地主、蒙古王公狠毒,便是對同為農民的非教徒,也是**擄掠無惡不作。

初時,秦俊生隻是以為,熱河的亂事,不過是漢民不滿洋人教堂的欺壓,不滿蒙古王公的迫害。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錯的厲害。即便是剛開始那些農民的確是抱著這個想法,但嚐過血腥後,分過好處後,心性就變了。變得瘋狂,變得扭曲。人性,難道這就是人性?

秦俊生緊握著拳頭,臉色鐵青,猛然拉過一名士兵:“你!去把後邊的女俘虜給老子帶過來,限你十分鍾之內帶來,否則老子槍斃了你!”

“是!”士兵應了一聲,急忙返身跑去。

沒一會兒,在幾名士兵的看押下,反捆著手楊紫英款款走來。

秦俊生瞧了瞧楊紫英,冷笑道:“楊姑娘,楊姑奶奶,楊紫英!前日老子差點兒就被你說動了,以為自己真是雙手沾滿了平民百姓的鮮血,內疚了好幾天,對大帥都有些怨言。嗬嗬,好一張利嘴啊!”

“給她鬆綁!”秦俊生厲聲道。

幾名士兵三兩下給楊紫英鬆了綁,她活動著有些不過血的手腕,同樣冷笑道:“利嘴?姑奶奶站著道理,說什麽話都是有理。怎麽?軍爺害怕姑奶奶這張嘴,不打算將姑奶奶押送朝廷,想要在這兒殺了姑奶奶?來吧!姑奶奶要是皺下眉頭,就不配當楊悅春的女兒!”

聞言,秦俊生不怒反笑。幾步上前,左手一把拉住楊紫英的胳膊,右手指著周遭搬運著的屍體道:“我也不跟你廢話,你看看那些屍體。他們做錯什麽了?”

此時,清理工作已到了尾聲,幾名士兵搬運著幾名蒙古牧民模樣的屍體從眾人身旁經過。

楊紫英撇了一眼,冷聲道:“不過殺了幾個蒙古韃子而已,蒙古人是咱們聖教的敵人,難道就許蒙古人欺負我們,就不許我們殺他們?這是什麽道理?”

“好好好!你跟我來!”秦俊生怒極,拉起楊紫英就走。轉出了村子,便來到了埋放屍體的大坑前。指著幾百具形態各異的屍體道:“殺蒙古人是錯是對且不說,你來看看!這些漢民,不分老幼婦孺,殘殺、奸殺、虐殺!這些人也是罪有應得?這些人也是你們聖教的敵人?”

楊紫英被眼前的悲慘景象震驚了,愣愣地出神,不發一言。

“說的好聽,口口聲聲你們聖教是如何帶領百姓反抗暴政,如何仇殺洋鬼子教堂,如何仇殺蒙古王公,如何仇殺貪官汙吏。嘿!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麽?這些同樣受欺壓的蒙古牧民招惹你們了?同為漢民的村民招惹你們了?不分蒙漢,不分男女,不分老弱,但凡是不是你們邪教徒的,便要殺光、搶光,如此作為,不是邪教是什麽?你們就是一群暴徒,老子帶兵剿滅你們天經地義!”

一番訓斥,加上眼前的景象,擊潰了楊紫英的心理防線。她有些失神,別過頭,不忍再看,眼淚汩汩,口中呢喃著:“不,不可能,定是官軍做下的惡事,栽贓給聖教……不可能,不會的……”

秦俊生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厲聲道:“醒醒吧,別做夢了!你給老子好好看看,看著這些死不瞑目的屍體,好好琢磨琢磨你們的所作所為!”

放下手,對著衛兵吩咐道:“衛兵!押著她在這兒瞧仔細咯,什麽時候吃晚飯,什麽時候再帶她回去!”

“是!”

隨即,秦俊生負氣轉身而去。

屍坑前,楊紫英仿佛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軟倒在地,雙目含淚,神色茫然:“不,你騙我的……”

“這位姑奶奶,我勸您還是省省吧,咱們關東軍軍紀森嚴,一路上對百姓是秋毫不犯,連前麵的土默特城都過城而不入,你自個兒琢磨著,咱們參謀長犯得著殺上幾百號人,就為了說服你這將死的囚徒麽?”

聞言,楊紫英呆了呆,隨即跪伏在地,對著屍坑頭碰地‘砰砰’地叩拜著,嚎啕大哭起來。“諸位三老四少,我楊紫英對不住各位!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小女子回到聖教,回到父親身邊,定然清查此事,定要給諸位一個交代……”哭了良久,猛然想起了什麽,抹了把眼淚,柳眉一挑:“王增,你個混蛋!定是你個王八蛋做下的這等惡事!”

旋即,搖晃著站起身,不顧警衛,扭頭便朝村內奔去。

“站住!”嘩啦啦槍栓響動,一名年輕的關東軍士兵舉起步槍就要射擊。

“別開槍,那女的往村裏跑,看樣不像是逃跑,趕緊追過去。”另一名士兵急忙阻止,隨即領著人追了下去。

此刻,心情煩躁的秦俊生,正漫無目的地在村落裏走著。恍惚間,迎麵見一票人馬開過來,打眼一瞧,卻是何紹明等人。

急忙上前敬禮道:“大帥,都清理幹淨了,村尾有間大宅子,還請您與文大人移步。”

何紹明幾十年的閱曆,一打眼,便瞧出秦俊生不對了。點頭應了,隨即讓人先引著文廷式先行。自己下了馬,望著秦俊生戲謔道:“怎麽?俊生,是不是被無辜百姓的屍體嚇道了?”

秦俊生苦笑一聲,道:“大帥,是俊生想錯了。您說的對,自古依托邪教起事的,沒有一個不荼毒一方的。”

何紹明點了點頭:“知道我為什麽不靠著嶽父長順往上爬,反而先行往美國一行了麽?”何紹明指了指秦俊生:“就是為了你們這些有理想有知識的海外青年。在國內,縱使也拉起一個關東軍,但缺乏有見識的人才,回過頭來一番忙活,不過是建了另一個北洋而已。華夏大地,如今缺的不是精銳的軍隊,而是缺張開眼看世界的人才。”隨即又拍了怕秦俊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俊生,你與國濤最大的區別,便是更善於思考,也更感性。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可觀冷靜的分析問題。什麽叫天下大義?天下大義就是為了照顧絕大多數人的利益,而犧牲小部分人的利益。眼前的邪教就是一例。雖然裏麵的百姓不見得個個都喪心病狂,但為了以後,我們不得不去消滅他們,否則……”何紹明沒再說什麽,重重拍了下秦俊生的肩膀,牽著馬走了。

“俊生受教了!”對著何紹明的背影,秦俊生恭敬地行了一禮。

正當此時,身後突然傳來奔跑、呼喊之聲。秦俊生扭頭,隻見楊紫英狀若瘋虎一般,踉踉蹌蹌想他奔來。秦俊生怒目而視,手握向手槍,以為楊紫英逃脫看守,是為了襲擊他。

不料,楊紫英跑到他身前,猛然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道:“軍爺,小女子求軍爺網開一麵,放小女子走吧。”

(周一了,求收藏鮮花貴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