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半小時前。

十門75mm野戰炮依次在北門前排開,在軍官的口令下,士兵們做著最後的校對工作。穩住炮口,炮彈上膛,隻等著一聲令下,便會攻向城牆。

野戰炮身後,是三千多名沒有攻擊任務的步兵。排著整齊的方陣,端著步槍,臉色冷漠凝視著遠處的烏丹城。

秦俊生就立在炮隊前方不遠處,再前麵兒一點,便是幾千名淮軍的士卒,手持著各式洋槍、大刀、長矛,隻等著炮火過後,對烏丹發起衝擊。

高台上打出旗語,身旁的副官請示道:“參謀長,大帥發來命令,可以開火了。”

聞言,秦俊生放下了望遠鏡,若有所思地歎息一聲。幾番掃視,沒有瞧見楊紫英的身影,也許,她真的逃了吧。低聲道:“可以開始了。”說罷,又有些不安心地再次舉起了望遠鏡。猛然間,光禿禿的城頭,出現了一抹綠色的身影。一身略顯肥大的墨綠色關東軍軍裝,**頭,長長的秀發隨風飄舞。是楊紫英!

“炮兵營準備……”

“等等!”秦俊生急忙伸出右手,出言製止副官繼續發令,而左手卻始終沒有放下望遠鏡。望遠鏡裏,多日不見的楊紫英,略顯得有些憔悴,臉色有些不自然地蒼白著。

隆隆的炮聲響起,副官不明所以,催促道:“參謀長,南麵兒已經發起攻擊了,誤了大帥的軍令……”

秦俊生放下望遠鏡,側頭厲聲道:“老子知道!我說停止攻擊就停止攻擊,出了事兒,自有老子一個人頂著!”一向溫文爾雅的秦俊生,驟然變得麵目猙獰,讓副官有些噤若寒蟬。

“等著!老子回來前,誰也不許開炮!”秦俊生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出去。一步一步,一直越過前麵的淮軍,到了城頭弓箭手可以攻擊的範圍內。

俏立城頭的楊紫英,本是迷茫而空洞的雙眼,瞧見城外大軍中,走出一個綠色的身影,猛然間有了一抹光彩,似淒迷,似喜悅,更多的卻是無奈。

待秦俊生走得近了,楊紫英朦朧的雙眼,喊道:“當官兒的,別走近了,再近容易丟了小命。”秦俊生頓了頓,卻是不管不顧,繼續向前走著。

“當官兒的,你若再向前走,我就跳下去!”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一輩子有人肯為你不顧生死,足夠了。

聽了這話,秦俊生躊躇了下,便停在了原地。抬起頭,望著楊紫英,沉默著沒有開口。

城頭上,楊紫英雙眼朦朧,想要擦抹幹淨,卻無奈雙手被捆。旁邊兒矮著身子的中年人,突然出聲道:“誒喲,我的大小姐。您就別兒女情長了,這都什麽時候了?趕快勸你那相好的退兵吧?隻要一退兵,皇上肯定同意你們的婚事。要是臨陣倒戈,保不齊封他個王爺呢。”

楊紫英卻恍若未聞,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對著城下喊道:“當官兒的,我說過我們還會見麵的。隻是……”楊紫英扭了扭身子,露出被捆的雙手。“我沒法兒兌現我的諾言了,雙手雖然綁了,可卻出不去。看來,隻有來世再報了。”

城下,秦俊生心中一陣酸楚,喊道:“我不是告訴過你,讓你遠走高飛麽?你怎麽還留在這兒?”

“遠走高飛?嗬……”楊紫英淒楚地一笑,道:“當官兒的,我一個任嘛不會的女人,能遠走高飛到哪兒?世道變了,我一個女人家即便逃了,也會流落街頭,要麽進了窯子,要麽成了地主老爺的小妾,與其如此,倒不如死了幹淨!”

“笨女人!你不會帶著家人一起走?”

“家人?也就是我娘親算是家人。瞧見沒有?”楊紫英再次扭了身子,露出被捆的雙手。“有這樣喪心病狂的爹麽?將親女兒捆了,用來要挾敵軍。哈哈……不但如此,我親眼所見,那禽獸一到烏丹,自個兒忙著選取美貌女子做護法,還縱容手下燒殺搶掠,城中四千多無辜百姓,如今恐怕十中無一了。”

“大小姐,你可別胡說,皇上選幾個宮女而已。再說了,城中的都是蒙古韃子,咱們殺他們,理所應當。別墨跡了,趕緊說正事兒吧。”貓在牆垛子後頭的中年人焦急地催促道。

楊紫英低頭輕蔑地看了那人一眼,隨即轉頭滿臉戲謔對城下喊道:“當官兒的,我那禽獸不如的父親,打算讓我來當說客,讓你或者退兵,或者臨陣倒戈,到時候不但成全咱倆,還要封你個王爺當當呢,哈哈哈……”楊紫英瘋狂地笑著,似聽了這世上最好笑的事兒,又似要將這一世的笑容,消耗一空。

城下的秦俊生臉色抽搐了一下,笑道:“你爹看來是真瘋了,連騙三歲小孩子的把戲都整出來了。”

二人笑著,渾然不顧密集的槍炮聲,歇斯底裏的喊殺聲。

良久,北門的炮聲漸漸偃息,喊殺聲越來越高。二人知道,時間不多了。秦俊生不可能反叛,也不可能退兵。也許下一刻,或者牆頭射下冷箭,或者呼嘯的炮火會光臨城頭。一對苦命的鴛鴦就這麽彼此對望著,舍不得眨了眼睛。努力地看著,要將彼此刻到骨子裏。

一見鍾情,苦命鴛鴦,冤家對頭……似乎這些字眼不夠形容他們。也許,要歸罪於某一刻不恰當的荷爾蒙分泌。但這看似笑話般的戰地情緣,卻的的確確發生了。

身後傳來聲響,一聲聲‘大帥好’,告訴秦俊生,何紹明已經來了,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年輕的參謀長想到還沒有到來便要失去的愛人,不禁淚濕了雙眼。城頭上,似感受到了這一點,楊紫英緩緩地點了點頭:“當官兒的,紫英對不住你!與其死在別人手,死在那幫禽獸金丹道手裏,紫英更願意死在你手!當官兒的,紫英最後再求你一件事兒,你一定要答應!”

“你瘋了!”

城頭,中年人聞言不對,急忙起身拉拽楊紫英,企圖讓其改口。楊紫英一介弱女子,卻迸發出驚人的力量,掙脫了中年人的束縛,透過牆垛子,兀自喊道:“當官兒的,紫英這輩子對不住你,來世結草銜環,必定報答……”

中年人見情況不對,急忙叫來幾名教徒,七手八腳要將楊紫英拉下去。有一道士,更是喪心病狂,口中叫著:“楊紫英裏通外敵,皇上有令,殺了她祭旗!”說罷,抄起寶劍就要下手。

“啊!”秦俊生紅了雙眼,掏出腰間的左輪手槍,‘啪啪啪’,也不管夠不夠射程,連續開槍,直到子彈打光,傳來‘卡塔卡塔’之聲。

楊紫英的身影還有她的聲音徹底消失了,秦俊生似突然醒悟般,高喝道:“開炮!開炮!開炮!”

‘砰砰砰’,隨著一聲聲開炮,無數的炮彈拽著煙跡,撞向城頭。一團團火光爆起,掀落無數的殘垣斷壁。塵土,碎石,紛紛掉落在秦俊生身旁。他卻恍若不知一般,一邊給手槍上著子彈,一邊不住地喊著開炮。

片刻後,待秦俊生再次打光了左輪手槍的子彈,兩名關東軍士兵從後方湧了上來,不顧秦俊生的反抗,倒拖著秦俊生退了下去。

與此同時,炮聲漸息,一隊隊淮軍士兵呐喊著,操著各色武器,舉著長梯衝了上來。被倒拖著的秦俊生,隻覺得聲響越來越模糊,眼前匆匆而過的淮軍,如同慢動作一般,緩緩經過他的身邊,他甚至可以看到士兵們慢慢吐出的白氣。城頭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終於,秦俊生心力交瘁之下,昏厥了過去。

“大帥,參謀長隻是暈過去了,沒什麽大事兒。”凱泰上前探了下鼻息,旋即報告道。

何紹明點了點頭,麵沉如水,一揮手道:“把參謀長抬到營盤,讓他好好休息休息。”幾名戈什哈應諾,七手八腳抬著秦俊生朝後走去。

此刻,兩營的淮軍已經衝到了城下。手持步槍的,或站立或跪伏,瞄著牆頭的金丹道教徒開火;另有幾十人,衝到城牆下,扔下武器,操起鐵鍁鐵鎬等物,費力地挖起牆角,打算將炸藥包埋伏在牆下炸塌城牆;更多的淮軍,手持各色冷兵器,豎起長梯搭在牆頭,嘴裏叼著武器,奮力地往上爬去。

眼見如此,金丹道教徒再也顧不得到處亂飛的子彈,紛紛起身反抗。雖說自從楊悅春一頭紮在關帝廟裏,再也沒露麵,導致一眾金丹道教徒人心惶惶。但能留在這烏丹城裏的亂匪,無一不受傷沾滿了無數蒙漢百姓的鮮血,自知即便是投降也難逃一死,故而做困獸猶鬥。

城頭上,成為雙方爭奪的焦點。沒了炮火支援,馬克沁又怕誤傷友軍,雙方便展開了一場激烈的冷兵器格鬥。刨去關東軍,此時的淮軍可謂中國第一軍。但淮軍的強項,也是強在熱兵器上。反觀亂匪,起家到現在就沒得過多少火器,完全是靠血肉搏殺起家的。雙方這麽一碰撞,高下立分。依托著城牆的優勢,亂匪的白臘杆子長矛,伸伸縮縮,時不時就會用淮軍中招,慘叫著從空中滾落,碗口大的傷口,血噴如柱,將黝黑的城牆染上了一抹豔麗的紅色。

廝殺了小半個時辰的工夫,城下堆積了百多號淮軍的屍體,淮軍漸漸吃不住了。趕過來的聶士成見狀,鳴金收兵,又換上了另外兩營淮軍上去廝殺。

五十開外的聶士成肝火大動,指著一身是血的帶隊營官,用安徽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罵得那軍官滿臉委屈地垂著頭,不敢言語。訓斥完,有囑咐另一營官,好生作戰,不得懈怠。

轉過頭來,望見一臉戲謔的何紹明,聶士成有些尷尬,不該在何紹明麵前訓斥下屬。輕咳一聲,道:“讓何帥見笑了,下官不訓斥一二,這幫丘八便不知盡力攻城。”

“聶總兵客氣了,觀聶總兵帶兵,令行禁止,軍紀嚴明,將士血勇,關東軍頗為不如。如今久攻不下,不過是賊寇占了地利的便宜,倘若與那賊寇在這曠野上擺開陣勢一戰,聶總兵必可一鼓而下殲滅之。”

聶士成拱了拱手,也不當真,微笑道:“承蒙何帥誇獎了,聶某慚愧。”頓了頓,又道:“聶某這便督戰去了,何帥何不登台觀戰?葉帥、旺王都等著您呢。”

何紹明應了,知道不便在一旁過多盤橫,便告罪一聲,帶著親兵重又返回高台。

坐定下來,何紹明心中對淮軍的戰力,多少有了點兒準數。此時的淮軍,按著洋務派中體西用的策略,不過是按照中式的編製,中式的操練方法,混雜了新式的洋槍以及西式訓練方法而已。沒有參謀係統,後勤補給繁瑣,士兵缺乏真正的西式訓練,打起仗來,還按著當初征伐太平天國時的法子,排著緊密的隊形,先是排槍,而後便是衝鋒。

可以這麽說,淮軍從建立起,經曆過了短暫的輝煌後,已經走向了沒落。這是注定的。沒有新式人才,將領更是素質低下,這樣的軍隊怎能不落後?就拿聶士成來說,曆史上評價其人,隻能說其時愛國將領。而不是什麽名將。

究其緣由,聶士成出名,不過是因為他的一顆拳拳愛國之心,在甲午時期,眾人皆逃,他獨留下抗擊日本侵略軍。至於名將素質,就算有,指揮著這麽一隻腐朽的軍隊,就是孫武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

“哈,好!終於攻上去了!”

略有些老態龍鍾的旺王,突然擊節叫好,打斷了何紹明的思緒。凝神望去,卻見南門方向,服色雜亂的蒙古聯軍,揮舞著手中的彎刀,終於衝上了城頭。

雜亂之中,卻有十幾個身穿藍色蒙古袍的漢子,護住了長梯,一麵兒抵擋住賊寇的攻勢,一麵兒拉拽著後續登上梯子的同伴。當先一人,雙手揮舞著兩把彎刀,左突右擋,忽前忽後,本是壯碩的身子,卻如同雨燕般靈活。那大漢獨當一麵,手中彎刀上下翻飛,賊寇上來一個傷一個,沒一會兒的功夫那大漢手上起碼傷了十幾個賊寇。

台上眾人紛紛叫好,舉起望遠鏡觀察。

何紹明對著望遠鏡仔細一瞧,樂了,感情這漢子還是熟人。不是旁人,正是前幾日隨何紹明一起奔赴烏丹的蒙古王子烏得嘞。

“這位還真行,放著上百條洋槍不用,非得操刀子上去搏命。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沒文化真可怕……”何紹明在這兒腹誹著,嘴角不自覺地掛了微笑。

轉念一想,烏得嘞衝上去了,那他那個藍眼睛的妹妹呢?隨即拿起望遠鏡來,對著南門外的隊伍掃視起來。沒多久,便在人叢最前方,發現了正一臉擔憂地望著城牆的好日黛。

那日旺王帶著蒙軍一到,烏得嘞便領著那百多號人轉投了旺王旗下,連帶著從何紹明這兒騙走了一百條洋槍的好日黛,也離開了。

此時的小姑娘,依舊眉目如畫,雙手緊緊合十,嘴唇微微顫抖,眼神焦慮,卻讓好日黛顯得楚楚可憐,藍汪汪的眼睛全沒了往日的靈動。

戰爭永遠不隻是軍人的事兒,往大了說,關乎國家民族的命運,往小了說,牽絆著一個個家庭。看著憂心自己哥哥的好日黛,何紹明莫名想起了家中月餘未見的三個妻子。不知凝香的大婦脾氣可有收斂,不知喬雨桐是否在為新成立的銀行奔波著,也不知佩頓是否會夜不成寐地思念著自己。怔怔的,何紹明發起了呆。

他這邊一發呆,有心人可瞧見了。葉誌超正想著誇讚幾句關東軍的炮火犀利,見何紹明在發呆。疑惑之餘,拿著望遠鏡順著其目光望去,掃視幾下,卻見到了俏立在人叢前的好日黛。

當下葉誌超嘴就撇了起來。心裏琢磨著,這年輕後生也就是那麽回事兒。仗著有倆糟錢兒,得了皇上的賞識,這才年紀青青的官拜從一品的提督。至於說知曉兵事,嘿,能在戰場上看美貌女子發呆的主兒,能有什麽能耐。別說,那女子雖說一雙藍眼睛有些駭人,但模樣卻十分精巧。

“葉帥,您看什麽呢?”見葉誌超看的不是戰場,左寶貴好奇之下出言詢問道。

“噓~”葉誌超詭異一笑,指了指何紹明,又指了指方向,旋即再次拿起望遠鏡看了過去。

身旁眾人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好過多詢問,便也操起望遠鏡看了過去。

那邊兒旺王見烏得嘞等人,終究因為寡不敵眾,被趕下了城頭,扼腕歎息之餘,發了幾句牢騷,正要與眾人說笑幾句,卻見一個兩個都在看南門後方,十分不解,於是也拿起望遠鏡看過去。

望遠鏡裏,那俏麗的女子滿臉的擔憂,虔誠地合十雙手,嘴裏默默禱告著。驟然,一雙藍眼睛迸發出一絲光彩,有喜悅有擔憂,女子三兩步跑向前去,奔到了剛剛撤下城牆的眾蒙軍中,一把扶住了一名渾身是血的虯髯漢子。焦急地詢問著什麽。那漢子卻爽朗地笑著,任由女子淚濕了雙眼,伏在漢子胸口不住地抽泣。

隨後,女子混在人群中,緩緩朝後方退去,直到身影消失。眾人這才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彼此對視一眼,不禁頗為唏噓。隨即醒悟起,如今是在戰場上,自個兒還是指揮官,這不務正業有些好說不好聽。一陣咳嗽之後,這幫人便又開始嘰嘰喳喳討論起剛才的戰事來。

見始作俑者何紹明還在提著望遠鏡看著,眾人不免心中有些不屑,暗暗將何紹明歸做貪花好色之徒的行列。卻全然忘記,自個兒方才是什麽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