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聞遠的話宛如落下一把懸於頭頂的鍘刀,哢嚓一聲落下濺了人滿身血。

張紹輝重重喘著氣,手指緊緊扣在青石板的縫隙裏,磨斷了指甲。

傅聞遠仍舊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半個身子沒在水裏。

月光從他手心中溜走,又調皮地落在他的指尖。

他盯著皎白的月光,默數著,仿佛在倒數誰極其有限的生命。

五。

張紹輝直起身,在冰涼的月光下剔起了指縫間的髒泥。

四。

他踉蹌地站起身,臉上的倉皇終都歸於麻木的平靜。

三。

他從身上抽出了一把刀,刀尖淬著鋒利的光,他握刀的手在顫抖,眼中湧起瘋狂的恨意。

二。

張紹輝對準了傅聞遠的後背,著了魔般衝刺著要紮向他的背心。

一。

疾跑中,張紹輝被一塊突起的青石板絆倒,又避不可避地一頭撞上石塊的棱角。

他形狀詭異地倒在地上,嗬嗬喘息著叫著,手腳抽搐像是在拚命掙紮,卻對自己生命的消逝仍是圖勞。

……

一切都巧妙地不像是意外,而像是一場精心謀劃,像是在被什麽無形的力量所操控。

如果不是許決自己今天親眼所見,他一定會當這些怪力亂神的事都是放屁。

他躲在大石後麵看著傅聞遠消耗完了耐性一樣從溫泉中走出來,披了件外衣上岸。

他睨著地上的人,拿出手機竟然先打了一個急救電話。

靜謐的樹林裏隻有他突兀平靜的聲音在響,壓過風聲水聲和張紹輝微弱的呼救聲。

傅聞遠很快掛了電話,走到張紹輝麵前,鞋尖幾乎挨著他的臉,“我說過,不是我不放過你,是你自己,不放過你自己。”

傅聞遠似乎是嫌他不體麵,不願離他太近,又移開了腳,“從現在開始,每一秒你都要努力地活下去,我幫你打過急救了,能不能活就靠你自己了。”

他語氣輕鬆,仿佛麵對的並不是一個將死之人,惡魔的讕語般不滿道:“但因為你打擾了我本來好好的約會,所以我賭你今晚,非死不可。”

葉容站在湖邊,倚著廊柱,不厭其煩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湖裏丟著魚食。

十分享受地看著一群沒頭腦的紅鯉魚為了幾粒魚食爭先恐後地湧過來被他指揮支配。

葉容在心裏幽幽地吐槽傅聞遠,自己丟下他跑去泡溫泉就算了,還沒有一點時間觀念,讓他像個望夫石一樣等到這個時候!

他還在默默念叨著,背後忽然有人在喊他。

“阿容。”

許黎在後麵輕輕喊了聲,清風拂過似的,卻惹得葉容滿身塵埃。

葉容轉過身看了他一眼,不意外也不熟稔,點頭示意客氣道:“許黎先生。”

許黎看不到他的疏離一般,像是見到了好久不見的老友,走過來站在葉容身邊,手裏也端著一小盤魚食,陪著葉容一起指點江山。

許黎偏過頭問了一句,“阿容沒有見到我哥麽?”

葉容悠閑又吝嗇地投了一粒,隨意回了句,“沒。”

許黎也跟著丟進去幾粒,笑盈盈的,“阿容你是和哥鬧矛盾了麽,剛剛我們看到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他都不願意去和你打招呼,上次在錦軒齋也是,你們是怎麽了?”

葉容差點捏碎了手裏帶著微微腥味的魚糧,是為許黎那句“你和你男朋友”。

他看了許黎一眼,想了想沒有和他解釋的必要,放下手裏的魚食盤,打算悶聲先撤。

偏偏許黎不依不饒地攔著他非要讓他說出個一二三來。

此刻臨近午夜,宴會仍舊未歇,湖邊一片流光溢彩燈火通明,映得許黎比平時更明亮了幾分。

葉容捏著眉心,歎著氣,像是麵對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不輕不重地回了句:“許黎,你這樣真的沒意思,我和許決之間的事,你什麽不知道?”

許黎的神情滯了一瞬,抿著唇,那些裝出來的親近消失了,隻露出黯淡與迷茫,“阿容,原來你都知道了。”

葉容並不十分在意地說:“你的演技太差了,也就騙騙許決那個傻子。”

許決那個人傲慢又愚蠢,總是活在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裏,他甚至不關心真相是怎樣的,他隻相信自己所以為的事實。

比如許黎是被他蒙在鼓裏的單純小白蓮,比如葉容是被他拋棄還舊情難忘的老舔狗。

葉容垂著眼,遮住眼底的情緒,淡色的瞳仁裏沉著灰白色的平靜,“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麽,想什麽,一個兩個都跟演話劇似的,雖說人生如戲,可這麽個演法,我覺得挺可笑的。”

許黎下唇微動,聲音是輕鬆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我本來就是在演,演別人的人生,我不是我,我是‘許黎’……而哥哥,他希望我不是‘許黎’,又希望我是。”

他的人生早就沿著既定的軌跡在走,這條軌跡上有他想要的一切,親人,寵愛,和生命所有的意義。

可他這趟列車上刻的是別人的名字,他隻是個被刷了漆被推上這條軌跡的替代品,沿途所有的風景都不屬於他。

唯一屬於他的,隻有許決的偏愛。

但他又不願拋棄那些虛假的美好,盡管他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可他還是貪心地都想要。

葉容聽著許黎的話直皺眉頭。

葉容並不是個容易共情的人,他嫌心累,他也並不想去了解他人的悲歡,就像他也從不指望別人能理解他。

他喜歡的,他便一頭熱的去想法設法得到,不計得失不想後果,過的是高風險的賭博式人生。

一場車禍讓他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那根死活都拗不過來的筋直接被撞斷了,好在為時不晚還能及時止損。

葉容一腳踢飛了腳邊礙事的小石子,轉身就走,“既然你們兄弟倆要演那就請繼續,多的是人願意陪你們玩,我就不奉陪了。”

“葉容!他對你是不一樣的!你如果要走,就走的徹底,別再回頭!”許黎突然在後麵喊道。

許黎喊得又快又急,生怕他後悔一樣。

他看著葉容本來瀟灑地走了幾步,剛過了拐角卻又毫無預兆地退了回來。

逼退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剛才談話的主角,許黎瞳孔一緊,隔著葉容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許決的目光。

……

葉容用鞋底碾著腳下的石子,像是把他想象成誰,想要冷酷無情地將人踩在腳下,卻反被硌了腳。

他不知道許決在跟他那乖弟弟說什麽,單隻瞧著許黎那仿佛天崩地裂的神情,葉容就覺得煩,猜不出戲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想不到這狗血劇還是個鴻篇巨製。

許決還算厚道,沒讓他等太久,就扔下許黎過來了。

葉容不知道許決跟他說了什麽,反正許黎就石像一樣站在遠處一動不動。

許決站在他麵前,身上不知道在哪裏蹭到的髒汙,是他少有的狼狽。

葉容想了一萬種許決可能會說的開場白,唯獨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說的卻是,“傅聞遠不是人。”

葉容:“……”這怎麽還罵起人來了?

葉容敢對天發誓,傅老板不僅是人,還是個天大的好人!

然而許決下一句是真的驚到他了,橫刀出世一般震住了人,“張紹輝死了,是傅聞遠殺的,我親眼所見!”

人命關天不是小事,葉容神情冷下來,厲聲止住他,“許先生,麻煩您慎言,汙蔑造謠是犯法的,有證據請直接報警。”

許決被他這態度惹惱,他沒想到葉容就這麽護著那個怪物,他忍不住攥緊了手指,指節微微泛白,“葉容,傅聞遠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麽辦法害人的,但我親眼看到張紹輝就死在他的腳下!

張紹輝和我說過,他拉你去會所那天,傅聞遠就說他活不過三個月,那是傅聞遠的懲罰!”

葉容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一茬,但他從心底裏隻覺得大佬隻是為他出氣口嗨而已,對於許決那些亂七八糟的妄言說法,他是半個字都不信的。

“說完了麽,說完了那我就要走了。”葉容冷冷淡淡地回道,把許決的話當耳旁風,隻當許決今晚是受什麽刺激神誌不清了。

許決一把拉回他,難以置信地吼道:“走?你走去哪兒?去找那個傅聞遠?我說的話你聽不懂麽?離那個怪物遠一點!他會害死你的!葉容,你是不是想死!”

葉容張嘴想反駁他,卻一眼掃到他背後許黎的動作,葉容猛地甩開他驚叫起來,“許黎掉湖裏了!快救人!”

許決回過頭,當機立斷,向許黎落水的地方狂奔過去。

葉容也打算追過去,他是個旱鴨子沒法下去救人,隻能跟著幹著急,想著如果出了意外關鍵時刻自己還能喊人來救。

可他還沒走幾步,後背猝然一陣大力襲來,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葉容在心裏大喊臥槽,一頭栽進了水裏,驚走了一眾魚蝦。

許決聽到動靜轉過頭,看到葉容竟然也落了水,他不自覺往回走了兩步,想去抓住葉容。

心中的迷霧隨著他的後退像是散了一角,露出端倪。

“哥!救我!”

一聲哭喊又兀地將他驚醒,許決站在原地,四周除了哭喊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但身體裏卻仿佛有人在竭力拉扯。

葉容是不會水的,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對葉容殘忍過,曾經將他丟進水裏懲罰。

他感覺時間慢得宛如過了數百個世紀,可事實上他做出決定隻猶豫了一瞬。

他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朝許黎那邊拚命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