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麵前的女性彎著眉眼說道。
她的長相說不上亮眼, 但有一種古典的水鄉女子氣質,是越看越好看的類型。
俞簡張張嘴,試著挪動自己的身體, 發現完全不能動彈。
而與此同時,這具矮小的身體自己動了。
“早上好, 媽媽。”
這是……非常非常稚嫩的童聲。
沒聽過。
俞簡被困在這個孩子的體內, 隨著他的視角看向旁邊。
透明的玻璃房下, 光照射出淡淡的七彩虹光, 各種植物爭奇鬥豔, 盡情展現身姿。
而在最中間的白色花壇裏, 栽種著一棵白樺樹。
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不對,這裏不就是茂林監獄嗎?
或者說,是末日前的茂林監獄, 還是中央公園和植物館時期的茂林監獄。
俞簡呼喚係統,但是無人回話。
這裏不可能是真的末日前,他很有可能是被那個純白人形帶入某個幻境。
而這個幻境的主人……
就是木華。
俞簡確定。
木華對張富德教授‘下手’, ‘恰好’被俞簡撞到, 他便離開了監獄城市。
張富德和木華的關係匪淺, 但他本人不是很想提起這些, 又或者,自從木華離開, 他本人對過去的記憶又一次模糊不清,找不到正確的路線。
盡管如此, 俞簡還是能從教授的隻言片語裏,知道木華和茂林監獄的確切關係。
他的父母, 就是植物館原先的主人。
他們在公園裏培育珍稀的植物, 並且免費開放給參觀公園的遊客, 帶孩子們介紹,了解大自然的奇特。
既如此,根據俞簡的觀察和猜測,他目前所在的這個幻境,應該是木華的童年時期,父母還未死亡的那時。
隻是,為什麽突然會將他困到這裏?難道是木華授意的?
不對,木華不會做這種事,他甚至不願意提及自己的過去,少許的信息,還是俞簡從茂林監獄的任務提示,以及張富德教授那的隻言片語拚湊而成。
末日之後更是如此,如果不是俞簡能用精神異能複原過去,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木華在末日裏經曆了什麽。
如此強硬貫徹自己風格的人,怎麽會突然改變想法,將自己最脆弱的額過去展現?
看來是那個純白人形在作祟。
俞簡沒在幻境中感受到威脅,他有一種預感,隻要將這個幻境看完,自己就能回到現實世界。
可不管怎麽說,被莫名禁錮在幻境虛構人物的體內,還沒辦法使用異能,俞簡早就憋屈的不行了,他不想待在這裏,等待幻境主動結束。
就,一邊嚐試離開,一邊觀看吧。
……
“——,可以幫媽媽一個忙嗎?”溫柔的女人取出水壺,放在小小的木華手上,“那邊的植物們就交給你了,給它們送上新鮮可口的水,可以嗎?”
“好啊,媽媽。”
木華抱著水壺,小步跑到花壇。
他傾斜水壺,細細的水流如雨般灑下。
不久,一片千奇百怪的植物在水的滋潤下煥發光彩,舒展著枝葉,仿佛在向木華散發它們的喜悅。
澆灌著澆灌著,木華停下。
他將水壺小心的放在花壇邊緣,蹲在地上,蹙著眉頭略顯苦惱。
一棵植物的翠綠葉片上,有一隻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飛蟲,它隻有一顆芝麻大小。
小小的飛蟲長著一個黑點似的身軀,以及透明的翅膀,光靠人類的肉眼,很難看清它身體內部的構造。
竟然有生物可以憑借這麽細小的身軀行動,大自然果然很神奇。
木華的左手扶著水壺,朝這隻在葉片爬動的小飛蟲輕輕吹了口氣。
這股氣實在是太小了,連最弱的微風都要比它強壯,還未觸碰到小小的飛蟲,溫暖的氣息便消融在冬日陽光之下。
木華依舊蹲在地麵。
他伸出凍得有些發紅的小手,輕輕碰了一下葉子。
小飛蟲並不理會突如其來的動靜,慢吞吞的沿著葉脈方向前進。
遠處,女人在呼喚著什麽。
“——,你在哪裏呀?”
木華緩緩起身,用不太大的聲音回複:
“我在這裏,媽媽。”
很快的,女人繞過好幾個長滿綠植的花壇,來到木華身邊。她先是摸了摸木華的腦袋,將他的頭發撫順,而後才道:“澆灌的怎麽樣了?”
“媽媽,還有這裏。”木華看去,小飛蟲已經離開葉片,爬到植物的主幹上,“這邊有一隻小小的飛蟲,如果我給植物澆水的話,他會被水衝走。”
“嗯……”女人也跟著木華一起,麵上的表情故作苦惱。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呢?”
“我在等他飛走,媽媽。”
木華的半邊臉被埋在駝色圍巾之下,圍巾有長長的流蘇,他看起來就如同住在深山的守林人……的孩子。
“啊,那好呀。我們等他飛走吧。”
女人賠著木華蹲在地上,一動不動觀察著小飛蟲的動靜。
太陽一點一點爬上天空,玻璃房是透明的時鍾,二人的影子則是在上麵靜靜移動的指針。
不知過了多久,小飛蟲爬遍植物的葉脈,在頂端展翅飛翔,不一會就不見蹤影。
“再見,小飛蟲。”木華說道。
女人把他摟在懷裏,跟著說道:“是呀,再見,小飛蟲。”
“——,那我們給這株植物送水喝吧?我想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女人拿起水壺,把它放到木華的手上,陪他一起完成今日課題。
天上的太陽很溫暖,仿佛在對他們微笑。
“好了,——,接下來你想做些什麽呢?媽媽還有一些工作要完成,可能不能陪你玩哦。”
木華縮了縮脖子,將整張臉埋入圍巾,隻露出一雙泛著水光的眼睛。
“媽媽,我可以在公園裏看看嗎?”
“當然可以,不過不要走太遠哦,遇到什麽事情的話,記得喊媽媽,好嗎?”
冬天的公園沒多少遊客,且公園還有警衛巡邏,女人對M市的環境很放心。
“好的。”
木華上前擁抱了一下自己的母親,朝植物館出口小跑著離開。
冬天的公園別有一番趣味。
大樹掉光了葉子,積雪為他們換上新年的服裝。
湖邊結了冰,有幾隻小鳥停在草坪邊,仰著頭顱唱歌。
空氣格外清新。
木華吸吸發紅的鼻子,在湖邊的鵝卵石小道上散步。
忽的,一個小黑點從他眼前飄過。
“啊……”
木華的視線追蹤,跟著若隱若現的小黑點奔跑。
沒過一會,這隻小小的飛蟲便停在路邊,那裏有一叢常青的矮樹,因冬天到來,它的葉片呈現深深的青色。
小飛蟲停在圓頂葉片上方,沒有給矮樹帶來一絲波瀾。
他來自哪裏,又要去往何方呢?
木華想要知道。
抱著這一分好奇,他追著小飛蟲停在矮樹之前。
樹曬著太陽,小飛蟲貼著葉片大床小憩,木華看著他們。
這份祥和的寧靜並未持續多久。
‘啪!’
一隻和木華差不多大的手拍在葉片,包裹嚴嚴實實的小孩興奮大叫。
“媽媽!快看啊!我抓到一隻蟲子!”
“什麽?!你在做什麽!”在鵝卵石小道上,散步的一男一女飛快跑來。
高鼻梁的女子一把扯過小孩的手,果然,在他的掌心有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黑點,它糊在皮膚,沒了聲息。
“我的天哪,你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它很髒的?出門之前,你明明答應過媽媽,說好不去碰這種髒兮兮的蟲子!現在還來!”
“哎呀老婆,孩子也隻是好奇嘛,有好奇心不是一件好事嗎?”男子安慰。
“什麽好奇心!給我走!”女子拽著小孩,那小孩還一臉興奮的朝四處觀望,路過木華時,他還扮了個鬼臉。
這有遭到女子的斥責,“不要用你髒兮兮的手去碰臉蛋!會長痘的知道嗎?給我去洗幹淨!”
這麽說著,她從包包裏拿出紙巾,先使勁擦拭一遍小孩的手心。
等擦得差不多了,就將紙巾扔到路邊的垃圾箱,拖著小孩遠去。
木華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像隻過度驚嚇後僵直不動的灰毛小老鼠。
時間在賽跑中總是跑在第一名。
“——,你在哪呀?”木華的母親找來,這個女人看到孩子的背影,腳步慢慢放輕。她靠在木華身後,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問道,“怎麽了嗎?這麽站著會感冒哦。”
木華突然轉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母親。
“我有點難過,媽媽。”
女人將他緊緊回抱。
“發生什麽事了?可以和媽媽講一講嗎?”
不知不覺,女人身前的那片衣服被淚水浸濕,她沒有一點不耐煩,而是帶著木華坐到路邊的長椅,讓他靠著自己。
悠悠的,就像是搖著搖籃一般,溫柔的拍著他的後背。
“小飛蟲。”在太陽又爬了一段距離後,木華終於說話了,“小朋友,打了小飛蟲。”
“哦……”女人恍惚,大致構建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她又問道:“那現在小飛蟲呢?”
木華抿著嘴唇沒有說話,他跳下長椅,跑到很遠處的垃圾桶邊,摸著冰冷的鐵盒子,時不時回頭看向女人。
女人也來了。
“小飛蟲死了,媽媽。”
木華早就了解到了生與死。
“那,——,你現在想做些什麽呢?”
“我想給他做個墓碑,媽媽。”
女人又給他順了順頭發,“好啊,那我們一起吧。”
兩人費力的搬開垃圾桶,在裏麵找到那張被一家三口扔掉的餐巾紙。
在冰凍的湖邊,他們很艱難的掘開硬土,為誰也不曾知曉的飛蟲立了個其他人很難看清的墳墓。
女人站在木華身後,看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靜靜祈禱。
這已是他的日常。
在長達三分鍾的禱告後,木華起身,再次對著藏在蘆葦叢中,很難被發現的墳墓鞠了三個躬。
塵埃落地,他卻並沒有離開。
“怎麽了嗎?——。”女人走去。
木華垂眸,視線始終落在小小的墳墓上。
他開口問道:“媽媽,是小飛蟲會傷害小朋友,小朋友才這麽對它的嗎?”
“……”在欺騙和誠實間,女人選擇後者,“不是的。”
她無論如何不願對著孩子幹淨的眼睛撒謊。
“那小飛蟲做錯了什麽嗎?”
“……也沒有。”
“那為什麽小朋友要把小飛蟲殺死呢?”
女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那我們不如去找到小朋友,問一問他,好嗎?”半晌後,女人這麽說道,“我們去告訴他,不可以這麽做。”
木華捏緊衣角。
“小朋友會聽我說話嗎?”
女人將他抱住。
“沒關係的,——,那讓媽媽去和他說,好嗎?這樣小朋友以後就不會這麽做了。”
木華呆板的站著。
如此瘦小瘦弱的孩子,此刻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能量,支撐他屹立於寒風。
“——。”女人喊起木華的名字,“不用趕到太難過哦,你還記得媽媽之前和你說的嗎?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小飛蟲作為小飛蟲,他的生命不見了,可是他又會在哪裏重新獲得新的生命,說不定這次變成了一隻小鳥,對不對?這樣,他就可以飛到更遠的地方了。”
“不光是小飛蟲,還有其他小動物,還有植物,包括我們,總有一天會回歸大自然媽媽的懷抱裏。”
木華神色有些許動容。
他仰頭,道:“媽媽,你會死嗎?”
啊,糟了……不知不覺竟然聊到這種話題。
該說這孩子太敏銳嗎?一下就抓住了最難解釋的重點。
女人歎了口氣,陪木華坐在草坪。
“是的哦。但是——,你要知道,這是很正常的,還記得之前的話嗎?我們都是大自然的一員。媽媽不希望你感到難過,不管媽媽在不在你身邊,媽媽始終都會陪伴著你。”
真是個複雜又難以解釋的話題,女人苦澀,她還是不太擅長教導孩子。希望——不要為此陷入困擾,這些問題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深奧了。
木華側著小腦袋想了想,又冷不丁問出一個問題,打了女人一個措手不及。
“我也會死掉,對不對,媽媽?”
“……嗯,是的。”
木華低著腦袋思考了很久。“媽媽,如果我死了的話……”
女人牢牢抓住他發冷的手,“怎麽了呢?”
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適合年紀這麽小的孩子,從他的口中說出,女人頓時萌生出一股恐懼。
恐懼這個孩子被天使帶走。
“如果我死的話,我希望大家都可以把我忘掉。”木華鄭重其事的回答。
“沒有人會記得我,也會忘記我的名字。這樣,就不會有人感到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