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德反複詢問了木華的意願。

在確認他堅定的意誌後, 收下植物館,將它和農大合並,改造成了特別的實驗室。

木華的父母生前就從事這樣的事業, 植物館改成學生們學習的課堂,而不是被某些公司奪走, 做成賺錢的工具——這也算是個好的結局吧。

檢查遺產的時候, 法院還發現木華父母留有一間小破套房。

在M市的老城區, 且隻有四五十平米, 一個臥室。

這是他們結婚生子前的出租屋, 後來有了錢, 便將它買下來作為紀念。

這種房子可值不了多少錢。

木華沒有選擇和張富德住在一起,而是一個人住進這間狹小的套房,獨自一人生活。

至於生活費——張富德每個月都會往卡上打個一千。

張教授是國家級別的教授, 平時的衣食住行都有專人負責,賺到的錢都放在銀行卡裏,不怎麽去動它, 也完全不去查看有多少。

因此, 他平日裏的出行穿著即為樸素, 愛好也隻是種種花草, 品品香茶,一臉的慈眉善目。

……多少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 也不知道該打多少生活費合適。在張富德的印象中,物價還停留在幾十年前幾塊錢能買一大包菜的時候。

起初, 張富德陪著木華在老破小住了一段時間。

計劃趕不上變化,各種項目邀約接踵而至, 各大學院邀請他去演講教授, 張富德忙得不可開交, 完全沒工夫照顧木華。

好在木華著實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都不需要張富德教,家裏的電器摸索摸索就會了。

老小區下麵就是個菜市場,木華單獨一人也能完成買菜的任務,拿著小板凳站在廚房,自己可以做點簡單的食物吃。

——白米飯總不會煮吧?

隻要吃飯,那就餓不死。

家從市中心搬到老城區,木華的小學也跟著換了,換到老城區的第九小學。

老城區的人們幾代都生活在這,可以說是M市的老居民了,和那些後來才入駐城市的外來者不同。

這裏的人鄰裏間相互都認識,對租房的、突然搬進來的人抱有難以形容的複雜敵意。

包括住在這裏的孩子,也繼承了他們大人排外的特點,通常三五個報團行動,將木華隔絕在團隊之外,一句話都不和他說。

上學也是如此。

作為突然轉進來的插班生,學生們不會和木華交流,老師們也可以將他忽視。

小學雖然是第九小學,但這個名字可不代表它差勁。

祖上幾代都在M市的居民,家底哪裏會差呢?隻是大家都不願意搬走,通過老城區來彰顯自己的身份罷了。

盡管離市中心很遠,附近沒什麽商鋪,價值很低,但說出去也是個老M市人,可不被其他人羨慕?

至於木華的父母為什麽可以買下一套老破小……

當初那家主人本來就處於出租狀態,一家人搬去極都了,就順勢出手賣出。

在老城區獨特的環境一下,學校的老師也養成一個特別的習慣:看學生不看成績,先看他們的身份。

如果是老城區人,要就是第一梯隊,如果是M市本地人,那就是第二梯隊,如果是外來的人,第三梯隊,還用說嗎?

木華算是個M市人,可他到底從市中心下來,再加上父母雙亡,被一個老頭帶著,大家默認他家裏窮酸,老師也不會對他和顏悅色。

不過……還好。

至少本子不會被老師撕掉,書包不會被小朋友們扔到水溝裏。

小朋友可以不和他玩,沒有關係。木華一個人可以玩,他可以坐在學校的假山後麵,拿著本子畫畫寫寫,觀察路邊飛過的蝴蝶。

小鳥同他歌唱,花朵依偎著他,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生物和非生物願意成為他的朋友。

木華喜歡這個世界。

即使是毫無生趣的放學路上,他都可以為了一朵小小的蒲公英駐足。

毛茸茸的,毛茸茸的小球。

等風將祂吹散,飄到看不見的土地。

是不是會種出許多毛茸茸的小動物?

行道樹邊栽種著豔麗的花,那上麵有數不清的白色蝴蝶飛舞。

等祂們吸食了不同顏色花朵的花蜜,是不是會得到與眾不同的魔法,獲得獨一無二的翅膀,成長為花叢的仙子?

木華很小,走不到遠方,可即使是人潮擁擠、呼吸不暢的M市,都有著數不清的細小的美好。

在木華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都在閃閃發光。

一個平和的體育課,自由活動。

木華一如既往坐在假山後麵,有個西瓜頭的小男孩接近了他。

“這是你寫的作文嗎?好厲害!”

五年級的下半學期,木華認識了第一個願意和他說話的小朋友。

對自己的所見所想不自信,在西瓜頭的鼓勵下,他還是將本子遞過去看了。

緊接著,他接受來自西瓜頭的讚揚。

木華有很多願望。

隻是簡短的交談,他就將這些願望傾瀉而出,渴望得到來自同齡人的認可。

他想學很多很多語言,不同國家不同人種的語言都有獨特之處,不能說誰優誰劣,他想試著學習。

他還想學習畫畫,不管是油畫還是水粉,國畫還是素描,都想試試看,因為畫畫是直觀記錄自己所見之物的途徑。

他同樣喜歡小提琴,用悠揚的旋律承載心情,總有一天,他要為全世界的生物都做一首歌。

聽到後來,西瓜頭麵色難堪,他捏著本子躊躇。

“——,我其實是這個意思。”這個小孩糾結,“六年級後我們要升初中啦,我成績不好,要向上好的初中,就要參加比賽拿獎……木華,你可不可以把你寫的作文送給我啊,反正你也沒資格參加比賽,放在日記本裏,大家不還是看不到嗎?”

木華的話語戛然而止,他看著西瓜頭,一時間茫然無措。

該怎麽辦?

在西瓜頭的苦苦哀求下,木華絞盡腦汁想了很多種理由去拒絕他。

比如他寫的作文一點都不好看、這些作文有其他用處等等……

西瓜頭的態度依舊強硬。

木華很想拒絕,可是拒絕了,西瓜頭會感到難過嗎?怎麽說話,才能讓他不感到難過?

猶豫的同時,西瓜頭拿著他的作文本跑了。

之後幾天,木華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孩。

半個月過去,比賽成績下來了,於是木華在放學路上再一次遇到西瓜頭。

西瓜頭很是不屑,身邊還跟著他的朋友。

“什麽玩意兒,我以為你寫的多厲害呢,還不是沒有得獎?”

“就是啊,還不想送,早知道你寫的這麽差勁,我就去找其他人了!”

“沒錯!你裝什麽啊!一個破作文!”

西瓜頭將本子扔到地上,頭也不回的走了。

街邊的書店外放著報紙,上麵刊登著比賽獲獎的作文。

木華撿起本子不經意的掃過,在上麵看到自己的作文。

署名不是西瓜頭,而是另一個沒聽說過名字的小孩。

木華沉默的抱著自己的本子,一步一步回到家裏。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可以去和老師說嗎?

木華不想參加比賽,更不想得獎。

那是他寫給自己的作文啊。

木華無法形容那種感受,他隻是覺得自己心口悶悶的,想哭又哭不出來。

可以和老師說嗎?和老師說了,他會幫助自己嗎?

‘——,你要相信,這個世界是非常美好的,人與人之間也非常友善,我們一定要相信……’

媽媽的話語響在耳側。

木華拿著自己的本子,躺在陰冷房間的**翻來覆去。

在一晚過後,他鼓起勇氣去找老師。

老師隨意翻了翻他的本子,沒有仔細看任何一篇,歎了口氣將本子扔到辦公桌。

“——啊,你這又是什麽意思?獲獎的孩子可是老城區區長的兒子,你覺得他有必要偷你的文章去參賽?再說了,他根本不認識你,怎麽可能拿到你的本子?不要自己對著報紙抄一遍,跑過來和我說是你寫的。”

“小小年紀不學好,怎麽偏偏學這個?——啊,你學習成績不錯,不要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木華猶豫很久,還是將西瓜頭的事說了。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他隻是希望西瓜頭可以知道,這麽做是不好的,以後不要這麽做了……

老師完全不想聽他廢話。

“那又如何?他難道不是你好朋友?不然你也不會把本子給他看吧?如果真的這麽重要,為什麽不保管好呢?現在又要和我告狀,你這孩子真不講義氣。”

木華被趕出辦公室。

西瓜頭就在外麵站著,他旁邊有一群小朋友。

“不講義氣!你居然這麽對你的好朋友!”

“是啊!你怎麽可以告訴老師!你這個告老師的煩人精!”

“你是老師的馬屁蟲!哈哈!”

自此,馬屁精、背叛者的稱號伴隨木華,一直到他升入初中。

初中沒有寄宿製的學校,為了方便上學,木華選擇了一所離家近的初中。

好在小升初打散了原學校的班級,很多孩子都去老城區外上了,木華換了一個新環境,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某次回家,他遇到一個被欺負的男孩。

那孩子和他一個年級,因為家裏資金周轉不開,沒來得及交學費,被班級裏的同學排斥欺負。

他渾身是水,一個人蹲在廁所裏哭泣。

木華給他遞了紙巾。

“謝謝你。”那個孩子哭喪著臉,但表情明顯好多了,“你是隔壁班的——吧?”

木華有點驚訝,驚訝於這個孩子認識自己。

“當然認識了,你不是也被班級裏的同學欺負嗎?不過還是謝謝你,你怎麽會想到幫我啊……我以為你會直接走掉。”

木華搖搖頭,“我覺得…嗯,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幫助,所以我來了。”

尋求別人的幫助,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可是他去幫助別人,木華想,他不需要收取代價。

幫助別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這讓他感覺自己在為這個世界做出小小的貢獻,再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是嗎?”那孩子破涕而笑。

他擦擦眼淚,鼻子嗡嗡的,“還是謝謝你。”

木華也對著他笑笑。

隨即,這個孩子苦惱起來,“啊……可是現在怎麽辦啊。”

他扯著自己的校服,“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這麽回去,肯定會被媽媽發現的,——,要不你先走吧?我在這裏等一會。”

木華看看孩子,又看看自己。

接著,他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遞給濕漉漉的男孩。

“你穿我的吧……如果你高興的話。我家裏沒有人,回去之後洗一洗就好了。”

十月有些寒冷,校服裏穿著單薄的長袖,木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真的嗎!”孩子的神色比陽光都要明媚。

他們互換了校服。

木華的個子要矮些,還要瘦些,校服套在男孩身上,他就像偷穿小孩衣服的大人。

不過還好,隻要將拉鏈敞開,明麵上看不出什麽問題。

兩人互相道別,各自回到家中。

老破小還是老破小,房子很容易潮濕發黴。

木華自己接了點水手洗校服,而後將它掛在陽台,等待一晚上的晾幹。

次日,衣服幹的差不多了,他將校服收到袋子,準備帶入學校,還給那個男孩。

今天的班級格外安靜。

木華跨入教室,發現所有人都在看他。

一成不變的靠窗角落,在被劃得亂七八糟的課桌上,他的校服被剪得七零八落,上麵塗滿醜陋的謾罵話語。

“真是,就他這種人還想和人交朋友?太搞笑了!”

“我可聽說了,他小學的時候就是個告人精!遇到什麽事都要告訴老師!”

“他爸爸媽媽都是因為他死的,他太可怕了!”

前門口,經常欺負學生的隔壁班校霸們眼神輕蔑。

而他們中間站著的——

是他昨天幫助過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