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流年

街頭鬧市,黑衣的男人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英俊的麵容,微微泛白的鬢角,寬袍闊踞讓他看上去頗有一番魏晉風流的氣度。

明明是一個及其顯眼的男人,可他走在鬧市中時,就像一個空氣一般,竟沒有人將多餘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仿佛他和身邊其他的百姓沒有任何不同。

他好像走了很久,鬢角的發絲微微有些淩亂,腳下衣擺之處也染了點灰塵,他抬頭望了望,忽然轉身拐進了一家酒樓。

酒樓不大,卻賣著好酒,濃鬱的酒香隻是站在門口就聞到了。

他被熱情的小兒領著坐在二樓靠窗的地方,從這裏可以清楚的看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的聽力很好,樓下一陣一陣的高談闊論清清楚楚的傳入他耳中,無非是些生活上的瑣事,和朝廷頒發下來的一種叫“犁”的東西很好用,今年春耕可以省下大半的力氣了。

順帶著也有人說上幾句當今皇帝賢明之類的恭維。

他響起了那個有一雙貓眼,瞪起來會變得圓圓的少年,總是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被寇仲稍稍一挑撥就炸毛,和他祖父一點都不像呢,弄得他一點留下的興趣都沒有了。

想到那個已經死掉的皇帝,他皺了皺眉,眼中劃過一絲不快。

他手腕一翻,一把小小的鑰匙出現在他掌心,窗外陽光射來,折射出銀色的光芒。

他出了很久的神,直到桌上的酒水都被他喝光了,他才終於離開,決定去那個人所說的地方看看,反正他也閑著,倘若那人是在戲弄他的話,他不介意把對方拖出來鞭屍的。

這一年,是顏景白死掉的第二年。

山間吹來的風撩起他的發絲,袖袍衣擺獵獵飛舞,黑色的身影縱身一躍,直接從山頂飛撲而下,整個人如同一隻展翅的鷹阜。

這樣的高度跳下來,就是武功絕頂之人也得摔個半死,可他沒有借助任何著力點,就這麽輕飄飄的落了下來,渾身上下毫發無傷。

他冷笑一聲,將手中已經被他吸收掉精元,和一塊普通石頭沒兩樣的邪帝舍利隨手一扔,身形如煙一般消失在原地......

兩天之後,熟悉的人影再次出現,帶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懊惱,從雜亂的草叢中找出了那塊毫無價值的舍利。

這是顏景白去世的第十年。

此刻天下太平,昌盛繁榮,已經是大隋元帥的寇仲剛剛帶兵滅了一個不聽話的小國,正在邊境與突厥人對峙。

皇帝楊侗輕徭役重民生,一改少年時期的倔脾氣,廣納忠言,將隋朝江山打理的妥妥當當

三年前更是由蕭皇後——現在是蕭太後了——親自做媒,迎娶魏征之女為後,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昔日的孩童已經長大成人,他卻沒有絲毫想要去見見故人的意思,本也與他毫不相幹不是嗎?!

隻是,他不知道,有時候命運就是偏偏與人作對的,越不想見到某些人,就越是和某些人牽扯不清。

就像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唯一的女兒竟然會和徐子陵走在了一起!

對此她很是惱怒,別以為他不知道他和楊侗還有寇仲之間那些不清不楚的關係,竟然還想禍害他的女兒!

他是很想殺了徐子陵的,奈何他女兒堅決不同意,而他在這世上恐怕也隻有石青璿能夠讓他妥協了,最後他不但沒有如願殺了徐子陵,更是將自己的不死印法教給了他,就怕哪天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取了他的性命,還有比他更悲催的人麽?!

果然,無論是老子還是兒子都讓他不痛快。

一年之後,蕭太後去世,這位端莊賢惠的太後很受眾人愛戴,她的先帝的賢後,之後輔佐新帝登位,盡心盡責,待楊侗成年之後毫不眷念的放下手中的權勢,隱居深宮,除了皇帝的親事再沒有幹預過皇帝的任何一項決策,如此賢德,極為不易。

隋帝楊侗對她很是敬重,封其諡號曰“德”,與先帝合葬。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石之軒正在去幽林小築的路上,對此隻是淡淡一笑便拋到腦後。

他現在就想石青璿能夠生個孫子給他抱抱,那個人曾孫子都有了,他卻連個孫子都沒有,怎麽可以!

可惜石青璿和徐子陵已經成婚多年,卻一直都沒有消息,讓他皺眉的同時,也不由暗暗揣測,莫非是徐子陵不行?!

於是徐子陵便倒黴了,一碗一碗的補藥被硬逼著灌進他的嘴裏,讓他體內虛火嗖嗖嗖直往上冒,連長生訣的真氣都險些鎮壓不住。

麵對總是一臉鄙視模樣的嶽父,他是有苦說不出,他和石青璿注重的從來都是精神上的交流好不好,他們對肉體的融合實在沒興趣啊,不做夫妻間的事情又哪裏來的孩子!

終於,某天他實在受不了了,拉著石青璿離開了幽林小築,美其名曰遊曆天下,實則就是逃難去了。

屋中一下子少了兩個人,石之軒猛然之下竟有些寂寞,然後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就去了洛陽,當他站在楊廣的皇陵中的時候,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回來這。

對於這個人,他是痛恨的,因為他將他耍的團團轉,從來都是邪王玩弄別人的份,他何曾被人騙的這麽慘過。

隻要想到他曾經是怎樣辦成裴矩的樣子,自以為毫無破綻的將所有人都玩弄在鼓掌之中,可最終他的一舉一動卻被另一個人一絲不漏的看在眼底,他就像一個戲子一樣在高台上上演著一場又一場自以為聰明的戲幕

。想到對方曾經怎樣在心裏嘲笑過他,想到自己是如何為另一個人增添了茶餘飯後的消遣,他就恨!恨得想殺人!

可他最想殺的人卻已經死了,讓他想報複都做不到!

第一年的時候,他恨得想把人拖出來鞭屍,他甚至想再花個十幾年的功夫將大隋弄垮作為報複。

可就在他幾乎打算付諸於行動時,對方留給他的所謂的禮物讓他震驚之極。

邪帝舍利,是真正的邪帝舍利!

他不知道他是怎麽得到的,又是何時得到的,在人已經死去後的一年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去弄明白,他不解的是那人為什麽要將東西送給自己。

頸間的皮膚似乎在發燙,他下意識的擰了擰眉,不想再去想那個晚上的事。

“你到底是誰呢?”

輕輕地歎息被吹散在風中。

雖然他的身份被對方識破,但他不是楊廣這個事實卻也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在楊廣身邊呆了近十年,深知他的性子,然後某一天那個雖然暴戾,卻很好控製的楊廣突然就變了,變得高深,變得勤政,變得柔和,也變得有趣了起來。

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和楊廣長得一模一樣,連耳後的一顆小痣都不偏不倚剛好在同一個位置,他也曾借著為他易容之際仔細的探究過那張臉,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這讓他不得不大膽猜測,這具身體依舊是楊廣的,但裏麵的靈魂卻是換了一個。

對此,他沒有懼怕,反而越發的感興趣起來,所以他一直沒有離開,而是選擇呆在了他身邊。

但是他沒有想到對方會死的這麽早,而且死前還擺了他一道,讓他無比“深刻”的記住了他!

對於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是恨得,但那種恨意在拿到邪帝舍利後又轉化成一種複雜,及至今日,十年過去了,他竟有些懷念他!

畢竟,這個世界是如此無聊,而對方是他此生遇到的最有趣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將他玩弄於鼓掌的人,這樣一個有趣的人卻在他還沒有解開謎題的時候就這麽死掉了,讓他想要忘記都難。

正在他站在皇陵中感慨的時候,風中忽然傳來異動,他身形一閃便飄到了高大的墓碑後。

車馬聲傳來,一身常服的帝王揮退緊隨在後的侍衛宮人,靜靜地站在碑前。

良久良久,他才歎道:“祖父,侗兒來看您了......”

“......子陵走了,聽說娶了妻子,我讓人畫了畫像帶回來,果然是一對神仙眷侶;祖母也走了,您現在應該與她團聚了吧......”

“寇仲那個混蛋一直呆在邊疆不肯回來,我拿聖旨壓他他都不理,你說他是不是罪該萬死?可是我雖然生他的氣,卻總是拿他沒辦法......”

“魏征前些日子也跟我辭官,說什麽年紀大了,無法勝任,哼

!才四十多歲的人每天活蹦亂跳的騙誰,我才不答應他!”

“居兒已經兩歲了,會叫我父皇了,你看見的話肯定會很高興......”

風中一直響起絮絮叨叨的聲音,都是在講著身邊發生的瑣事,聽得石之軒無聊之極。

末了,年輕的帝王歎了口氣道:“祖父,當皇帝果然很辛苦,想笑的時候不能笑,想哭的時候也不能痛快的哭,以前有你護著,有寇仲徐子陵他們陪著,現在你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皇陵中顯得格外的寂寞......

顏景白去世的第二十個年頭,□□厥被大隋元帥寇仲滅掉了,西突厥向西遷徙五百裏,隋朝版圖再次擴大。

元帥寇仲的威望達到了最高,皇帝三道聖旨讓他班師回朝,他卻無所謂的笑笑,然後將聖旨扔到一邊,帶著十萬軍隊往西域而去。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會震怒,甚至降罪元帥的時候,他卻默默的寫下一道手諭,一道讓元帥帶領大軍征服西域的手諭。

這一去又是一個十年,西域小國盡皆臣服,隋朝的鐵蹄幾乎到達印度,而這一趟征途也為大隋徹底打開了絲綢之路。

再之後的事情,石之軒便不清楚了,他的精力都放在了武道上,隨著功力漸深,他已經隱隱的窺探到了天道的軌跡。

隻是偶爾去見石青璿的時候,聽人說起皇帝駕崩,元帥終於回朝之類的。

可是,誰來告訴他,為什麽已經駕崩的皇帝會和大元帥一起出現在幽林小築,還和徐子陵勾肩搭背的在喝酒!

石之軒皺眉,他並沒有現身,而是轉身離開,他不想見外人。

顏景白離開的第四十一年,石青璿去世,她是笑著離開的,無病無痛去的安詳,她的一生已經圓滿,而石之軒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牽絆,此後更加專心武道。

顏景白已經去了很久很久了,久的石之軒已經算不清他到底死了多少年,然後有一天,他突然從冥想中醒過神來。

望著一團團黑壓壓的在頭頂聚攏的烏雲,他發絲飛揚,背脊依舊挺拔如山。

巨大的雷電夾雜著駭人的光火向他砸來的時候,他不知怎麽的,腦中突然想起的不是摯愛碧秀心,不是女兒石青璿,而是那夜與他一起喝酒之人疏朗的眉目。

頸間的那塊肌膚似乎又在發燙了......

於是他明白了,那個人已經成為了他的執念!

光暈流轉,流雲飛逝,當他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天更藍了,雲也更白了,他所在的山頭似乎也換了一副麵貌

然後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一個少年清脆中暗含戒備的話語。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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