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切來得太突然,世間如此荒蕪,我無所謂去哪裏,無所謂有陪伴或是踽踽獨行,一切於我都毫無差別。所以,不能說是我跟著盧沙,而是盧沙帶著我闖**江湖,濟世救人,任由他決定去哪。

他說他要帶我去他師父隱居的地方,在利州城西邊一個挺遠的地方。

當我用一夜一夜的無眠送走黑暗迎來晨陽,大約過了半旬。一個夜晚,馬車停在了齊州城城門。

我蜷在馬車一角眯著有些腫脹的眼睛看著盧沙掀開車簾。盧沙皺著眉把我周身打量了幾遍笑著說,“其實你不用穿男人裝。稍微有江湖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你是個姑娘。”

我揉揉臉問為什麽啊?盧沙說:“哪有這麽嬌小俊美的公子哥啊?”

我不屑地說:“那你不是很俊美嗎?”

盧沙說:“傻丫頭,我不嬌小,沒有女兒氣啊。”

盧沙說我們先在齊州住一天,然後去一趟衡州再回去拜見他的師父。我問為什麽要去衡州啊,有什麽事情嗎?盧沙輕輕笑了笑說小丫頭別問那麽多。

我們隨便找了家客棧休息,下午盧沙敲開我的門說要帶我去吃那裏最出名的齊江魚。我想起了有一年冬天和雨涵在冰河之上抓魚的情景,那時節,我還是一個多麽任性可愛的小孩。

而如今,成長卻如此急需而刻薄。

而如今,身邊的人已然變了模樣。

而盧沙,雖然相識那麽暫短,我卻有種很特別的感覺。我喜歡看他的笑容,喜歡看他俊美的臉龐,喜歡他散發的美好氣息,喜歡他似乎無微不至的關切。

我享受著盧沙給的美好感覺,同時也不停提醒自己,最愛的娘親都可以背叛我,何況盧沙隻是一個結識不久的陌生人,對於他,我並不那麽信任。話說回來,世界上似乎已經找不到我可以信任的人。

盧沙看著有些神傷的我說:“歐陽洵,什麽都別多想了,走好以後的路吧。”

我微微頷首。

醞釀了一夜的雨終於在我們吃了飯後轟轟烈烈下起來,我們在客棧等了好久都沒有停歇的跡象。眼望著天色暗了下來,我用手肘碰碰盧沙問:“要不我們飛回去?”

盧沙依舊用他似乎永不變更的微笑遷就著我,拉著我騰空而起,在路人一片驚詫聲中飛向我們住的客棧。

夜幕完全籠罩了大地,間歇發作的閃電雷鳴杳然而至,切割著密不透風的黑暗天空。秋雨如同士氣高昂的軍隊不斷撲向大地,把戰鼓擂響在人們半驚半醒的夢中。我點著燈躺在**,睜著眼睛無神地看著影影綽綽的天花板。

隻是覺得很茫然,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自己就置身於這片天空之下。而盧沙,到底是誰?娘親為什麽要把我交付給他?他一出現我死水般腐臭的生活就這樣轉折,他真的是上天派來救贖我的麽?為什麽我對他有對別人截然不同的奇特感覺?重重疑慮與疲憊中,我終於跌入深沉迷離的夢鄉。

當我醒來,覺得頭像上次喝醉了一樣暈乎,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咽喉像火炙烤著一般疼痛幹竭。我聽見盧沙在敲門,掙紮著爬起來,一打開便栽倒在盧沙懷裏。

我看到娘親滿臉淚光走向我,身後跟著疲倦笑著的姐姐。娘親一句話也不說,吻了吻我的額頭猝然消失。姐姐站在我床邊用看不見的眼睛看著我,我想要喊,卻發不出聲音,姐姐飄起來漸漸往後退,越來越快,最後也消失不見。這時,雨涵拿著一個風箏笑著看看我,自顧自飛快跑開。歐陽誌走過來了,他朝我舉起他的長鞭,而我全身似乎被綁住了動彈不得,在鞭子抽向我的瞬間,我奮力哭了出來,不要啊!然後看到了盧沙溫和淡定的笑容,手上端著一個碗,真實寧靜地坐在我床沿。

盧沙扶我坐起來,把我圈在他的手臂裏,一口一口給我喂藥。他說我是因為受了太大的打擊精神垮了,加上半個月沒有好好休息,剛剛又淋了雨,所以身體支不住了。我默不作聲,任憑眼淚滴在藥裏,流過咽喉,流過時而粘稠時而清稀的怪異血液,流進我一半清麗一半悲絕的生命。我靠在盧沙懷裏,溫暖安心。

盧沙目光有些迷惘地掠過我的頭頂,無所適從地飄**了會兒又轉向窗外。

他說:“其實印象中我曾經有過一個和睦美滿的家,父慈母愛。

十六年前有一天,突然有一群人闖進家裏大開殺戒,娘把我帶到後院,讓我從後院的狗洞鑽了出去。我舍不得娘親,不肯走,娘親說讓我好好活下去,為他們報仇。我那時候才六歲,聽了報仇那話,竟然那麽冷靜理智地走了。隨後聽到娘親響徹天宇的不憤之聲,她叫道‘你們一定會有報應的’。我仿佛看到明晃晃的刀刃下,娘鮮紅的血液噴濺到來人蒙著的麻木不仁的臉上,然後浸進去,浸成一道道淒厲的符咒。我含著眼淚飛奔,最終躲過了一劫。後來我又潛回去看過,我們家被燒成了一片廢墟,什麽都沒有留下。我甚至不知事情因誰而起因何而來。

後來我獨自在遊**了約莫一個月,遇到了我的師父,將我帶走領養了我。”

我望著眼裏彌漫開憤怒、憂傷、無奈的盧沙,無言地歎息著。我似乎來到了十六年前盧沙的身旁,看到幼小的盧沙張大嘴巴絕望恐懼地哭泣,花裏胡哨的小臉上滿是無助的熱淚。我也跟著悲傷起來。

盧沙搓了搓手繼續緩緩說道:“師父當年遊走四方本是在找人,救了我之後,我們遭到殘酷的追殺,於是師父帶著我隱居下來,悉心傳我武藝、醫術。”

我知道盧沙說這些是為了安撫我,但我的臉上擠不出任何表情。

盧沙接著說:“有些人可能開始比別人多受些煎熬,但是,受過苦傷過痛過之後,說不定可以收獲比別人更多的美好呢。你看,不隻是你、我,很多人其實都受過傷。但是隻要積極樂觀,人生還是可以變得有滋有味有意義。”盧沙說到這兒,臉上又浮現了好看的笑容。

我接過他的話,說道:“活著,本身沒有意義。隻是單純地因為活著,就要盡力好好活下去;若是哪一天突然離世,那也坦然而去。活著與死亡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隻是相隔一段時光。就算是行屍走肉,或是橫屍街頭,我都無所謂。你不用勸我,我不覺得痛苦,也不覺得受傷。”

盧沙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用異常堅定的語氣對我說:“你才多大啊,十六歲而已,還有多少美好的年華等著你。現在你重獲了自由,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了。日後你還會愛上一個人,他也會愛你,讓你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覺得很突然,聽到盧沙口中的他,我愛的愛我的他?心髒好像被一隻小牛敏捷地用尖利的角撞了一下。莫名的失落悲傷決堤而下,勢不可擋,無法說明。

不,我不要所謂的愛情。

我僅僅是隔岸觀火般見證了娘親付與歐陽誌那卑賤的愛情,見證了歐陽誌給與大娘那生死不易卻古怪離譜的愛情,就已經遍體鱗傷。

不敢也不願再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