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舒木楚待自己的冷淡,不由得心酸。

又想:“我活在這世上,也沒人會念著我。即便我死了,也沒人會活不下去,反正是無所牽掛,倘若我一死能成全這對有情人,那也是值得。”她離連城訣最近,伸手便搶到他掌心的藥丸。以連城訣的身手,原不會被她搶走,但他的注意力卻在魏許二人身上,而尉遲筱雪離他也不過咫尺之遙,竟爾不提防被她搶走。她搶到手一仰頭便將藥丸吞了下肚,微微一笑道:“我還道有多難吃,原來隻是一滾便下了肚。既然這藥非得有人吃不可,那不如我替他們吃了,免得你銷不出去心裏不舒服。”

連城訣十分驚愕,立即轉身,怔怔瞧了她一會,道:“你替他們吞下,這算是什麽?”

魏棋風和許書音也同聲驚道:“尉遲姑娘,你何以如此?”

尉遲筱雪不理他們,說道:“我既替他們吃了這顆藥,你便該放過他們了,反正隻要有一人死便行,為何要活生生拆散人家一對鴛侶?”

連城訣凝視她半晌,臉上泛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我說的是他們兩人中有一人吞下便放了另一人,可不是你們三人中任意一人吞下,便放了另外二人。”他不再理睬尉遲筱雪,轉過身去,冷冷道:“她死是她的事。我卻不會因此便放了你們,你們二人之中,還是必須死一個!”他最後一句話說的趙厲無比,像一柄利刃刺進二人的心中。

魏棋風和許書音慘然對視。魏棋風黯然道:“我們既然決不能活著在一起,那也是命。隻可惜還連累了這位姑娘。公子爺若是還念著往日情誼,請給這位姑娘解藥。”他與許書音目光交匯,心中閃過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隻見兩道寒光微閃,他們二人竟是同時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同時的反手向自己心口刺去。其實他們心中想的都是一般:“既然活不下去,不如共赴黃泉。生雖不能同生,總算死能同穴。”但他們都不忍心將匕首刺向對方,於是便不約而同地刺向自己。這一刹那,他們都讀懂了對方的心意,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淒涼和眷戀之色。

尉遲筱雪看著他們拔出匕首,分別刺向自己,不由吃了一驚,但距離甚遙,無論如何無法阻止,在那電光火石之間,她心中有一段極短時間的空白。原來真正相戀的人都可以將對方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原來死可以如此淡然,絕無悲痛,絕無慘烈,隻餘一絲絲淒清。

隻聽得“叮叮”二聲,那兩把匕首幾乎同時墜地。魏棋風和許書音愣愣地看著對方,疑似到了黃泉,一時間愕然無法回過神。呆得片刻,他們低頭看看,胸口隻不過刺破些許外衣,卻有兩柄匕首和兩粒扣子掉在他們麵前。他們看看對方,再看看連城訣,疑惑之間,恍惚確定自己尚在人世。

尉遲筱雪也自失神中回過神來,定睛一看,才發現魏許二人都還活著。她訝異間抬頭看看連城訣,見他麵上漠無表情,不知喜怒哀樂。她雖不知那兩柄匕首何以同時落地,但看二人的驚愕神情和地上鈕扣,她也想到定是連城訣擊落了那兩柄匕首。他出手之快之準分毫不差,自見到魏許二人同時自戮,必定要心念反應極快,方能算準匕首進深度恰好及到二人衣衫,這才出手擊落。事先卻不見他有任何異動和神情改變。

擊落那兩柄匕首後,三人各有不同的驚愕反應,唯有連城訣的反應卻極是淡然,他緩緩道:“你們兩都願意為對方而死麽?寧可自己死也不願意殺了對方?”

“是的。”魏棋風和許書音垂手答。九死一生之間,他們忽然看見生機,仿佛黑暗中出現一絲光明,以他們熟識的連城訣的個性而言,他既出手相救,多半不會再以死相逼。雖然不知他心意如何,何以出手相救,但多年來跟隨連城訣的習性隨之而生,一旦獲釋,立即垂手端立,以待處置。

連城訣揮揮手,說道:“走罷!”他這句話十分簡單,既容易明了,又不易明了。魏許二人自然明白,是要跟著他走,但將要如何處置他們,卻仍是未知之數。他們心中不免惴惴而詫異。覺得主人若是就此輕易放過自己,不免不合常理;可是若說有所處置,卻又不似。

“走還是不走?”兩人猶疑間,連城訣寒聲問。

“可是這位姑娘身上的毒……”

連城訣不答,已先疾掠而去,轉瞬淡白的背影消失於前道。

“等一等,公子爺!”魏棋風呼叫著跟上,許書音亦緊趨而去。行得幾步,她回首對尉遲筱雪道:“姑娘,你等著我們替你要回解藥,我定不會令你為我受累。”聲音漸漸遠去,隻餘下尉遲筱雪一人孤立林中,怔怔發呆。

良久,尉遲筱雪方自回神,離連城訣主仆三人遠去已過了多少時辰,她已不清楚,甚至一時忘了自己曾吞下一枚毒丸。她輕輕長歎一聲,緩緩回行。她素來記憶力極佳,因此那林中路走過一遍便已記得,否則也不能帶魏棋風與許書音穿林而過。不久,便走出林去,回返舒家廢墟附近的農家。

尹蕭天等三人早已等候在屋內,坐立不安。曹陽銘見她回轉,竟一反常態地好聲氣:“終於回來了?餓了沒有?過來吃飯。”

尉遲筱雪一怔,不明他態度何以轉變如此之巨,疑惑間側目。

“昨日原是我口氣不好,以後我多加注意便是。”

“哦。”尉遲筱雪莫名其妙地答。忽爾想起吞下的那枚毒藥,竟並不覺擔憂。

過得幾日,尉遲筱雪絲毫不覺身有毒發現象,開始覺得奇怪,於是悄悄去鎮上尋訪幾家醫館,看了幾位大夫,均說她並無中毒脈象,一時令她如墜五裏雲霧,心下暗暗納罕。但日複一日,終於淡忘此事。

洪武三十年六月初八。

尉遲筱雪等四人終於看見曙光般感覺到喜悅,早早來到舒家廢墟等候。

黃昏時分,夕陽如血般暉映於大地,淡金色的光芒愈來愈淡,柔紅色的光暈令尉遲筱雪的臉龐泛起一層清俏,她的美有別於趙青檸的柔弱,雖不明豔照人,卻清爽剔透,粉粉地讓人想起嬰兒的無暇。

暮靄蒼茫間,兩個身著麻衣的女子提著竹籃,踏著夕陽,款款出現。身影越來越近,令得四人心中同時激動起來。

走到近前,在那兩名女子的驚愕目光間,四人走上前去。當先的女子年約四十許,樣貌平凡得令人看完便會忘記。另一女子年方十六七歲,圓圓的雙眸亮如星辰,粉紅的雙頰透著稚嫩,二女均陌生地看著他們而駐足。

“請問,二位可知道曾住在此處的舒家?”尹蕭天試探著詢問。

“你們?”年長的女子神色存疑,停了停道:“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麽,麻煩請讓個道。”

“我們並無惡意,乃是為追查當年舒家的人而來,隻盼得知當年舒家可還有人在?”

“委實抱歉,奴家不知道什麽舒家。”年長女子客套而冷淡地說。年幼的緊跟其後,抿著雙唇,雙眸四顧,一語不發。

“等等,聽聞你是當年舒家的丫鬟,怎會不知舒家?”

年長女子臉色微變,聲音漸冷硬起來:“你們胡說什麽?奴家已說了不知道,莫非你們尋釁生事不成?”她腳步微移,袖底似蓄勢待發。看模樣,卻似是有幾分功夫的。

“不不,我們當真毫無惡意。”尉遲筱雪帶著誠意道,“我們是為他人在此守候二位,便是為探聽當年舒家之事。倘若這位姑姑是當年舒家的人,敢問可記得舒木楚這個名字?”

“啊!”那年長的女子輕聲驚呼,倒退一步,夕陽下臉色刷地變白,這紙一般的白卻被夕陽紅所遮掩,唯有眼中的驚惶破紅而出。

尉遲筱雪心道:“這麽看來,這二人必定與舒家有關無疑。”既已確信,更踏上一步道:“這位姑姑看來是對這名字頗有記憶了,舒木楚如今尚在人世,難道你們不想見他?”

“不……不會……”那女子喃喃道。迅即變得冷淡:“你們多半認錯人了,我從未聽聞這名字。”

“他當真尚在人世,倘有虛言,天打雷劈。”

那女子定定凝視著尉遲筱雪,仿佛在衡量她話語間有幾分真實性。

“他之所以不能在此守候,是因突然有了變故。我自小與他一同長大,他於六七歲之前的事全無記憶,若不是你們苗疆趙家的趙韞曾言,他長得與當年舒家莊主樣貌甚象,他也不會尋親至此。倘若你們相信我們,據實以告,我們定會帶你們去見舒木楚,以證實我們所言非虛。“

那少女一直很好奇地看著他們,聽得尉遲筱雪此言,她眨了眨雙眸,似有心動之色。尉遲筱雪善察人意,立時便覺得攻這少女更易,於是柔聲道:“這位小姑娘多半是也與舒家有關了?雖然你不見得知道當年之事,但必定知道舒木楚這個名字的?”

那少女嘴唇微翕,卻被那年長的女子堵截話語:“她才多大年紀,如何會知道十多年前的事,你問的好生奇怪。”

“這位姑姑說的不錯啊,可是你既完全不知舒家,又怎知我們要問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尉遲筱雪咄咄逼人。

那女子一驚,終於有幾分動搖:“那……當年之事……”

“我們倘若想對你們不利,早已動手,何必苦苦詢問?”

那女子悄然長歎一聲:“若是天命絕舒家,何以又會讓他下來?若是他真活著,何以卻又失去記憶?莫非冥冥中天意弄人?”

“姑姑說的什麽,我們都不明白。隻是舒木楚一心想查明自己身世,想知道自己是否是舒家的人,以及他在世間是否還有親人,難道這也不能如實告知?”

那女子緩緩道:“若你們真有惡意,縱我否認也是無法逃脫。十餘年前我僥幸火海脫生,也不指望什麽,隻想將這女孩兒撫養長大,平淡度過此生,沒料到舒家竟然還有後人尚在人世……真是奇怪之至。”

“奇怪?為何奇怪?舒家這場火因何而起,怎麽燒得這般模樣?”

那女子席地坐下,雙手抱膝,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十六年前的六月初八,一場大火將舒家大宅及周邊民居燒成灰燼。然而無人得知,在火勢蔓延之前,舒家已成一片血海,無一活口。舒夫人的陪嫁丫頭湘湖帶著未滿周歲的小姐上街閑逛,回府時天色已暗,已見到火勢衝天而起,一團耀眼的紅光將半邊天燃燒得如同夕陽般濃烈。湘湖震驚之下,將孩子寄在鄰家,衝進火場。烈烈火焰翻滾著席卷而來,險險將她淹沒。火舌貪戀地舔著橫梁,巨大的紅漆柱子如奔騰的火龍轟然倒下,遍地的鮮血、屍體、火焰,刺目的殷紅色如殘陽餘暈,鋪天蓋地要將人吞沒。湘湖不知是如何亡命逃出火場的,她隻記得抱著幼小的舒家小姐狂奔,不敢回望一眼。

那一場火直燒了整夜。

當一切都變成灰燼後,湘湖曾喬妝回來打聽許久,未曾聽說舒家還有一個活口。她隻知道這場火絕非偶然,在性命堪虞的情況下,她帶著那嬰兒遠離了苗疆。

如今這兩名幸存的女子,便是湘湖與舒家小姐舒天星。

“原來舒家是被人滅門的,不是意外失火。”尉遲筱雪等人相視一眼,倒抽一口涼氣。“但為何木楚哥哥會失去記憶?”

“多半是在火場中驚嚇過度,或是遭了什麽意外令他失去了記憶。”“多半是在火場中驚嚇過度,或是遭了什麽意外令他失去了記憶。”湘湖揣測道。“真沒料到,小公子還活著。”她悵然仰望天際浮雲,最後一抹金色消失,黑暗隨之襲來,月亮半掩在雲層後,悄然透著清涼。晚風吹散絲絲雲翳,努力洗淨月華的光澤。

舒天星晶亮的眸子猶如天上的繁星,清透地穿破暗夜。她輕聲地道:“我想見見我哥哥,我原以為在這世上再沒有親人了,誰知道還有個哥哥。”充滿了喜悅的聲音清脆地敲擊眾人的心扉,湘湖又是輕輕一歎。

“我們與你哥哥約好開封相會,不如你與我們同去?”

“好啊好啊。”舒天星拍著雙手,笑靨頓展,頰邊一個淺淺梨渦兒旋著甜甜的吳越風情,一臉的天真未鑿。

“我們還是回去收拾一下再去開封罷。”湘湖微一遲疑道。“如今身無一物,毫無準備。”

“那也好,我們在此相候,一同前去。”

“不必,我們收拾完畢自己會去開封尋找你們,你們先行一步好了。”

“這……”

“難不成你還擔憂我們會走失?我們飄泊這許多年,早已走慣天涯海角,不必擔心的。”湘湖淡淡地笑,語調堅定。

“那……好罷。”四人見湘湖堅持獨行,隻得放棄說服她的念頭。

官道上,一行七人策馬而行。七匹駿馬疾馳,蹄後揚起滾滾煙塵。馬上人心焦如焚,恨不得馬兒蹄下生風,日行萬裏。

“快到了。”馬上人輕歎。

兩匹紅馬如紅雲踏空而過,掠過他們身邊。其速之疾,令人瞠目。

“好馬!”周超讚了一聲。他座下已是集市所選良駒,可比之這兩匹馬兒,顯見遠遠不及。

“隻怕馬上的人比馬更好。”巫華池喃喃道。

“什麽?”周超一時不明其意。

“那兩騎馬上可不是什麽好主兒。”馮樂章答。

“是何人?我卻未曾見過。”周超好奇。他雖年輕,出道卻已數年,對適才騎紅馬掠過之人甚是陌生。

“那兩人叫什麽我不知道,他們的主人叫連城訣,是個極俊的公子哥兒,我們曾在同裏太白居相遇,看樣子不是什麽好人。”

“連城訣?——”周超倒吸一口涼氣,諸起亮與付英為同時色變,如染白蠟。

“你們聽過這名字?”巫華池奇道。

“何止聽過——”周超的話總說半截。

付英為接下去道:“此人近年在江湖中可稱赫赫有名,無人不知。大凡見過他、知道他的人,多半都死了。”他的麵色微微灰白。

“不會吧?”巫華池吃了一驚,“那公子哥兒看上去雖有幾分舉止輕佻,卻也不似邪惡之人,再說,我們也曾見過他,怎麽仍是活著?”

“不得罪他也罷,倘或是得罪了他或是被他看不順眼的人,多半活不過片刻。他手下有四名侍從,號稱琴棋書畫,名叫宋琴和、魏棋風、許書音、岑畫意,是二男二女。聽聞生得十分俊秀,手段卻狠辣無比,所行劣跡令人齒酸。”

“對啊,不過好像不止四人,我們曾見過是四男四女。”

“另四人不甚出名,似是近年才跟隨他左右,武功不及琴棋書畫。”

一陣寂然,眾人策馬緩行。舒木楚與趙青檸心有旁騖,隻淡淡聽著,無心情相詢。巫華池與馮樂章卻隻抽了一陣涼氣,又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