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如果問夕子,她此刻從雲緋嵐身上看到了什麽,她興許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生而一世,為名、為利,為忠、為孝。而你雲緋嵐又為了什麽?很久以前,作為師傅的加藤曾經這樣問過她。

而她的回答,卻僅僅是玩笑一般的一句——“想要活下去。”簡單、實在。但是卻讓夕子感覺很飄渺。她所說,當時的自己並未明白,可是現在卻儼然理解了。活下去——指的並不隻是她自己啊!

“緋嵐,先把藥喝了吧。”夕子催促道:“再不喝就要涼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掙紮的坐起身來,順從的接過藥碗,還有些泛著蒼白的嘴唇湊近了碗沿。她輕輕地皺起了眉,可能聞到了苦澀的藥味,但最後也隻是皺了皺眉,便閉上眼睛將那黑色的藥湯喝了下去。“嗯……喝完了,我的病好了!”她如孩童般扯出一抹燦爛的笑容,隨即掀開了被子,勉強站起身來——眼前刹那一片漆黑,身體搖搖欲墜,卻逞能的不肯倒下去。

“緋嵐,你在做什麽!快躺下!”夕子被嚇了一跳,趕忙去扶住她。

“……殿下走了多長時間了?大概——多久能到小田原城?”她轉過頭,望著身邊侍候她的女忍,靜靜地等待著回答。

夕子見了,連忙答道:“已經走了兩三個時辰了——預計大概若是急行軍,便可在今夜到達小田原,最晚也是明日就能抵達。”她怕緋嵐不放心,又補充道:“你別著急,大殿沒錯過多少時間,應該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閃失。”

“哦——”她聽聞連連點頭,“夕子,幫我拿件蓑衣。”說著,扯了屏風上的外衣裹在身上便要出門。

“雲緋嵐你幹嘛去?”見她不答話,夕子又攔她不住,想劈手將她打暈,手已伸起,卻遲遲沒有落下——“嘖——”最後卻隻是悶悶的放下手刀,“真是管不了你了!”頗為埋怨的說著,將所有能想到見到的厚衣全加在她身上。最後披上蓑衣鬥笠,又替她撐了傘,扶她來到重兵把守的居所。

“你們先下去吧,沒有我的命令不要回來。”緋嵐摘了鬥笠,卻依舊是冷著一張臉,見那侍衛麵麵相覷,便答道:“我問他幾句話而已,跑不了。”

“是——雲大人。”禮罷,幾人便退了下去,而她也伸手拉開門來。下一刹那,那人也抬起頭來,那雙桃花眼在看清了她相貌之時,瞳子微微一滯,可最終還是冷冷的哼了一聲,嘴角一揚,挑釁似的問道:“你怎麽來了,來看我笑話的嗎?”

走了太長的路,對她虛弱的身體來說已經算是了極限。她堅持著走進屋內,跪坐在他的麵前。

“雲緋嵐,恢複得不錯嘛,才這麽幾天就可以走動了。”政道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果然是毒性不夠吧?”他說到這裏,竟突然笑將起來,“對啊!毒性不夠啊!就算是兄長吃了也不會死吧!真是失敗——真是失敗啊!”他如今看起來,早就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平安貴公子,現在的政道,更是近乎癲狂。

“謝謝你救了我,喂我吃了拔毒丸。”

他的笑容瞬間凝在了嘴角,隨即轉過頭來,看著她依舊蒼白的麵色,卻有一瞬間的微怔。“你說什麽——?”

“我說……謝謝你救了我。”她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隻是寂然重複道。

“你——謝我?”他的嘴角緩緩上揚,最後轉成那放肆的大笑,“你謝我?好啊!雲緋嵐你真是有良心啊!——你謝我——你謝我你就提出要軟禁我——關我一輩子!?你這還不如殺了我!”政道伸出手來扣住她的肩,不禁微微用力,而緋嵐卻已經被推倒在了地上。這一下摔得她腦後疼到麻木,可那人手上卻絲毫沒有泄勁,“你殺了我!你來殺了我啊!”

“我沒帶刀——也不會——”被摔得暈暈的,她隻是因得疼痛微微皺眉,話還未說完,政道就側頸瞬間傳來冷寒的涼意,隨即是一聲嗬斥——

“你放開她,要不然我會替她殺了你。”

“夕子——把刀放下。”緋嵐抬眼盯著那寒刃想向的女忍,“出去。”堅定的語氣,不容回絕。而夕子見了,也知道她執拗的脾性,隻得最後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收刀時分,政道的側頸出現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他伸出手來,擦擦脖子上的殘血,冷哼道:“雲緋嵐,你這條狗養的還真不錯。”

“她是我的姐妹,請不要這樣說她。”

見她微微皺眉,卻不做反抗,也許身體真的還沒調養好。政道臉上的表情雖然略略變化,可聲音依舊凜冽。“為什麽不讓她殺了我,雲緋嵐,你和兄長到底想把我折磨到什麽程度——連死的權利都肯不留給我麽?”

“口口聲聲吵著要死——政道,你死了也罷,你有沒有想過東夫人會為你傷心的?”

他的表情再次動容了,卻猛地壓住她的肩:“夠了!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看到這麽落魄的我你滿意了是吧!滿意了就去告訴兄長吧!”

“為什麽一定要兄弟相殘呢。”緋嵐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手腕,“從一開始……安於現狀不好嗎?你是二公子,他是的你的兄長和主公。為什麽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呢?”

“不愧是兄長悉心培養出的人啊——”政道被握住的手腕卻隻覺得一涼,不由得微微皺眉道:“你果然會為他說話。”不等緋嵐去問,政道卻先行回答道:“我們兄弟之間,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爭搶。父母的寵愛也好,如今的家督之位也好——就算我不去爭,你以為兄長真的會放過我?不可能的。和我一樣——他腦子裏也全都是想要殺死我的計劃啊。”

刹那間,她回憶起政宗的漠然和眼中的殺意。

無力反駁。

留他終究是個禍害。

他的那句話遊**在腦海,如幽靈一般悠悠傳來。政宗恐怕從一開始……就將政道當成自己作為家督的隱患和威脅了。

至親的手足——也抵擋不過猜忌和權力的**。這便是戰國亂世——

“政道。”她喃喃開口道:“就算是軟禁,你的兄長也早晚有一天會殺了你吧——所以,你走吧,我已經遣退了侍衛,你趁現在快走。”

“……你說什麽……”

“離開這裏,去哪裏都好……我會告訴東夫人你已經離開的消息,如果你去山形城應該也可以有個照應。”緋嵐鬆開了手,隻是定定的望著他。“我放你走,隻是不希望看到手足相殘,不想看到你被殿下所殺。所以——你快走吧。”

政道看得出她眼中的堅定不是騙人的,隻是略一猶疑,鬆開了她,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過了鬼門關不過幾天,她的身子還依舊虛弱,這一折騰,讓她本來蒼白的麵色顯得更加憔悴,想扶她靠在自己懷中,但那少女卻輕輕的推了推,用盡氣力保持了正坐的姿勢。政道見狀,卻隻微微皺眉,直到二人坐得拉開些距離方才說道:“……雲緋嵐,你為他付出這麽多,甚至快要把命搭上了,這樣值得嗎?”

“為了主公可以殉死——這不也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你把他當做主公,僅僅當做主公嗎?”政道卻依舊盯著他,洌洌的。“你現在敢這麽說——你對他一點別的情誼都沒有嗎?”

緋嵐聽了卻隻是微微一笑道:“就當是普通朋友,有難也要幫啊。”

“那你覺得兄長對你呢?”

“我說過,我不是、也永遠不會變成你們兄弟相爭的籌碼。”她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意,“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結果,那幹嘛還要再問。”

“他會娶你。”

“我不會嫁。”

“他是不會允許別人對他說一個‘不’字的。”政道見她的表情稍稍變得難看,便補充道:“而且,身為精通毒術的你要應該清楚,這次的毒根本就沒處理幹淨。”

“……過了這些天,也就沒法解幹淨了。”緋嵐喃喃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什麽毒。我猜你也不知道。”

那青年聽言隻是微微頷首,“我也根本就沒有解藥。”

“不過熬過了這幾天,身體也在漸漸複原。服了幾副湯劑倒是有了些效果——”緋嵐的手指有些不安的抓著衣角。“但願能快些恢複。”

“但願。”政道卻也是敷衍似的說了一句。可緋嵐早就知道。中毒一事,若是死了還好,就算僥幸活了下來,也會有後遺症。怕就怕是這幾天體虛,就算是入了夏身體也覺寒涼這便是遺症的征兆。

見緋嵐默然不語,政道便打破了沉默,繼續說道:“他這次,是覺得欠了你。”

她聽了,卻是輕輕在鼻子裏哼出了一聲,隨即勾了嘴角,“他是君,我是臣,我們互不相欠。”她頓了頓,繼而道:“政道,聊也聊夠了,你走吧,出了城便安全了。以後的路,你自己好自為之。”

“你總有一天會後悔放了我的。”隻是丟下這冷冷的一句,政道起身走進雨中,回首卻沒有遇到她相送的目光。凝視她垂頭沉默的身影良久,方才收回了身,走入茫茫雨幕,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