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衣服,喝了熱熱的薑湯,也服了些藥,緋嵐此刻總算是沉沉的睡去了,可臉上卻依舊掛著未幹的淚痕。成實看著她的睡顏,最終也隻是幫她輕輕地掖好了被角,起身離去。

他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她最後的懇求:“拜托你,不要去找殿下再解釋這些事了。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他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便好。”

可是不說清楚——難道就讓你白白受到這種冤屈嗎?!

明明如此活潑愛笑的你卻變成這樣。而你為他付出了那麽多,可如今這種委屈你也要一個人吞嗎?

成實皺起了眉,匆匆的在暮色中行著——緋嵐,就算這件事你不計較……可這口氣我也咽不下!

殘陽落盡,他卻還是跪在了那人的門前,“殿下,我是成實。”

“進來。”

“是。”二人沒有太多交流,他便開門進屋,關門俯身行禮。“殿下,打擾了。”

政宗雖是微微皺了眉,卻依舊不斷地翻閱手上的卷宗——可這動作卻更像是在掩蓋心中的煩亂。“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殿下——”成實沒有細說一切,隻是禮道:“您相信緋嵐麽?”

他手上的動作此刻卻停了下來。

太陽徹底沉入了地平線下,天色漸暗,屋中還沒點上油燈,就連政宗臉上的表情也難以看得清楚。他沒有急著回答成實的話,隻是將手中文案放了下。方才道了聲——“信。”

而對麵的成實,聽了這句,卻再次叩拜,“殿下,如果您這句沒有騙在下,那麽請您堅持對她的信任,不要輕易改變。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打擾了。”說罷,竟徑自起了身。

“等一下!”政宗以為他會解釋清楚今天下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可直到最後他連提都沒有提,反倒是轉身想走。他慌忙的叫住了成實,“今天的事——”

“正如在下剛才所說,您隻要相信她就好了。”

政宗沉浸在黑暗中,似乎突然憶起她跪坐在地上望著自己的目光,那種眼神卻難以言表。“她做不出……推她下水的事。”

“是啊,她隻會傻傻的跑去救人,然後被人誣陷。”成實盡量把語氣放的平淡了許多,可還是不由得攥緊了拳。

“那……她怎樣了。”政宗聽聞,卻隻是喃喃的問道。

“我想您應該猜得到。”他頓了頓,“殿下,緋嵐跟了您三年……今日她落水受傷您卻如此不聞不問,您有沒有想過——她心裏會是什麽滋味。”

經由她身邊的刹那,他不是沒有看到……他不是沒看到緋嵐腳底流出、染紅了她衣角的鮮血;他也不是沒看到,她蒼白的臉色、瑟瑟發抖。

他看見了,但卻無動於衷。

似乎是一刹那間,窗外蟬聲四起。他似乎瞬間驚醒了,起了身,丟下一句“我去看她!”便奪門而出,奔走在群星稀疏的夏夜。

緋嵐,好多事情我都要向你道歉……比如上次對你的無禮,比如前些日子對你的猜忌,比如今天對你的……不聞不問。就算你不接受,我也一樣要說給你聽!

跑到她家的時候,他已經氣喘籲籲,“緋嵐——”如此呼喚著她的名字,卻發現天已黑透,可那宅邸中豆點的燈火都不見。他踏入院落中,四周隻有一片死寂,似乎了無人煙。

不對——就算是她已經睡了,一直照顧她的那個女忍者——被她娶來做妻子的那個天童夕子不是也應該在嗎?

他有些慌了,鼻梁上沁出點點細微的汗珠。摸索著探行夜路,進了屋內,燃起油燈,方才四下尋找她的蹤跡。

可找到的卻隻有已經昏睡過去的夕子,以及,疊放在一起的兩封信。

政宗將夕子扶起,輕輕地搖了搖,“喂——喂!你怎麽樣了!?緋嵐呢!?”

她費力的睜開眼睛,感覺到的卻依舊是後頸的酸痛——“那個混蛋!竟然把我劈暈……”她見了政宗,立刻直起身子叩拜道:“大殿,緋嵐不……不在了嗎?”

“……果然……”政宗頭痛的皺起了眉,“夕子,你去叫阿梅通知黑脛巾,不管如何一定要把她給我找回來!”

“是!”夕子應著,一個閃身便消失在夜色裏。

政宗在空宅中徘徊了許久,方才撚起那兩封信。一封是給夕子的,另一封……署名是給——“貓夫人”。好你個雲緋嵐,就這麽匆匆的走了,連信都不給我留一封麽?

難道我們連告別的話,都沒得說嗎?

拆開信,卻是她潦草的字跡。寫給夕子的信中,除了道歉,還有一句玩笑——『對不起啊夕子,娶了你卻讓你這麽早的守了寡。』

『還有最後一件事,還請你轉告殿下,對外就說毒蜘蛛雲緋嵐暴斃而亡吧。因為我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連告別——都要借別人的口去轉達給我嗎?三年——我們認識了三年,其中那麽多美好的東西,你就這麽一並拋棄,轉為冷冷的一句“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一把將信摔在地上,卻兀自的喊道:“雲緋嵐!你別以為你跑了我就找不到你!什麽叫轉告給我……什麽叫再也不回來!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這個主公!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我這裏……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就這麽莫名其妙的走了——你想讓我……欠你一輩子嗎……”

啟明星暗了下去,東方的天邊依稀犯了白。可黑脛巾依舊沒有任何消息——而隨著陽光普照的刹那,卻帶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緋嵐的坐騎——那白馬騰霜,獨自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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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本就沒睡。

閉上了眼,感覺成實輕柔的動作,之後的躡手躡腳的出門——沒想到,他這人卻格外的細心。

直到紙門輕輕地拉上,緋嵐也隨之坐起身來。

……看來這個地方真的不能久留,不說別的,隔三差五的弄出這樣的事——就算心裏覺得沒什麽,可大大小小的傷弄了一堆——還差點被淹死。涉及生命危險……好像有點不值啊。

她嘴角微微提起一抹微笑。

不如現在就去找三成吧——就這樣嫁了算了。徹底斷了跟那個死獨眼的一切來往,免得有人滿天吃飛醋吃得恨自己入骨。

打定了主意,她卻先提起筆來草草的寫了一封薄信。喚來加藤大叔讓他將信送去已經跟從秀吉去了京都的三成手中。而她似乎寫信寫上癮了似的,連連的寫了很久,整整齊齊的疊好裝入信封,壓在了桌子上。

寫完了信,她卻沒有穿男裝,反倒隻是一襲碎花小袖披在身上,穿戴整裝走到庭院中,找了兩圈才終於在夥房抓到了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的夕子。緋嵐從身後一把將她抱了住,懶懶的蹭了蹭。

“幹嘛,抽風啊你。”夕子甚是不滿一般,“還不回去躺著,著涼了我可不管你!”

“別這麽說嘛!夕子哪舍得不管我呢?”她皮皮的笑得開心,這笑容看起來也格外的——賤。“晚上吃啥?”

“吃吃吃!吃死你算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個死吃貨!”她儼然沒有好脾氣,“去去,我這忙著呢!別來煩我。”

“是哦是哦!哎呀老婆大人可辛苦了!”緋嵐還不忘開她的玩笑,隨即倒了杯茶給她,“老婆大人,別累著,來嘛歇一歇喝杯茶~”

夕子隱隱約約的覺得這廝有些不太正常,卻抬手先摸了摸緋嵐的腦門兒,“沒發燒吧,你今天怎麽了?掉水塘裏麵淹傻了嗎?果然應該叫個醫匠來看看嘛。”

“媳婦兒喝茶!”

“……你確定裏麵沒放什麽莫名其妙的毒藥?”夕子雖然一皺眉,可還是將杯子接在手中。可卻見緋嵐嘴角一勾,此時深刻的覺得真的不能喝這茶,而就在放下杯子和送到嘴邊的糾結之中,卻感覺手腕被死死摁住反手被剪在身後,而後伴隨聲“對不住了”隻覺後頸一疼——她便倒在緋嵐懷裏。

對不起,夕子,我真的不能帶你走。不過你放心,沒有你的日子,我也能把自己照顧好。所以,也請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她放下夕子,重新回了屋中。身上不好佩刀,那就拿把槍吧!一共六發子彈,也應該夠防身了。她將槍別在腰際,四下環顧了一周——

嗯,應該沒有什麽需要帶走的了。該做的告別,也做過了——她看看桌子上的兩封信,餘光卻瞟到一邊的那個金色的小布袋。

護身符——

“護身符不許離身!聽見了沒?”

他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做著虛空的告白,猶豫了很久,她才抬手將那金色的小綢袋攥在手中。在你身邊的三年的時光——以此作結。最後的最後,這也姑且算留個紀念罷。

她將那護身符用紅繩穿了,掛在脖子上。

殿下,謝謝你的好意。

關上了紙門,匆匆的出了家門,卻聽一陣馬蹄聲緊跟在身後。她回頭一笑,伸手摸了摸白馬的腦袋,“騰霜你也來送我麽?好吧——既然這樣,那你就送我一程吧。”她執了韁繩起身上馬。

一路飛奔,跑過夕陽垂暮,跑過月色初升,跑過繁星萬點——直至一片荒原。

她勒住了馬,翻身而落。看看不遠處,對著那馬兒喃喃道:“騰霜,送到這裏就可以了——我馬上就要離開伊達家的領地……我不能把你帶走。你是雲緋嵐的坐騎……太過漂亮,也太過顯眼呀。等過幾日進了佐竹領,那更不能出什麽岔子……”說著,她將馬頭撥轉,“回去吧……把夕子當成你的主人。”

馬兒回過頭來,黑如夜、明如星的大眼睛卻直直的盯著她,邁不開步子。

“騰霜,不回去就殺了你喲。”她掏出了槍,卻隻是用槍柄輕輕地敲了敲它的腦袋,最終在猛的在馬屁股上一抽。騰霜受了驚,長嘶一聲飛奔而去。隻留得她站在原地遠望。

再見了騰霜。你回去,帶著關於雲緋嵐的一切過往和記憶,就一並和馬蹄灰痕散於塵土吧。

從此之後,世上再無毒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