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

閃電掠過天守的瓦沿張狂的呼嘯而過,頃刻間雷聲陣陣,大雨傾盆。

陸奧岩出山城,如今沉浸在風雨中,房間暗如夜色,隻是驟然一閃,映亮了屋中人的麵容,可很快消失,隨即轟隆萬卷狂雷。

“你說什麽——石田他已經離開水戶城了?”他麵色微微一變,刹那間響雷一聲,淹沒了他剩下的話語。

他麵前跪著的黑衣忍者隱藏在陰影中,隻是答著,“是,殿下,我們得到的消息是石田大人已經離開了水戶城,回到了大阪。”

“緋嵐呢?”他站起身來,“緋嵐跟他一起走了嗎?”

“……”一道亮閃落在了忍者**出的銳眼之上,他抬頭看著麵前的青年,卻搖了搖頭,“殿下——石田大人獨自而行,我們並沒有聽說他有帶走雲大人。”

政宗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期待什麽,甚至無法決斷到底是哪種結果比較好——如果是被石田帶走了,那此後緋嵐便要嫁為人婦,天各一方,再見無緣;可是如果沒有被帶走,那她卻很有可能已經身處危機之中,陷阱重重,生死兩茫。

聽到這種消息,他到底應該更加擔心呢,還是有些慶幸呢——果然還是全都有的吧——他想道,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自私的,想要用各種手段抓住她,緊緊地握住不放……主仆之名,是他的殺手鐧,也成了她逃脫不成的牢籠。

對不起——他想他果然還是要道歉的。可是這句道歉——一定要在找你回來之後,親口說給你聽啊……

“再去打探消息,若是光在佐竹領不行,那就沿途——全都盤查個遍!我一定要找到她!”

“……殿下……這樣會引起猜忌的吧——派太多人會被人察覺的。”他叩拜道。抬首對上他那寒得怕人的冷眸,隻得慌忙躲開。“是……殿下。”說罷略一欠身,消身於黑暗。

“殿下!阿梅有事稟告!”女忍的聲音雜在雨水中,隱隱約約卻格外明細。

“進來說話。”

“是。”女忍進屋,隨即跪拜道:“殿下,我們在水戶城,探聽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不知道是否和雲大人有關。”她利落的簡要回報道:“聽聞佐竹大人城中有一女子名為夕顏,責令脫衣不肯,竟奪了肋差刺了自己的左肩。”阿梅說到這裏頓了頓。“在下一開始在懷疑,若說是烈女,那倒是沒什麽新鮮,可是如果自殺,不是割喉刺胸更方便一些嗎?為什麽——是肩膀呢?殿下,在下猶豫了好久,還是覺得應該和您上報這件事。”

“……你懷疑,那個夕顏就是緋——”突然,他的話卻停在了嘴邊。

夕顏——

送她的藍花小袖,收藏的阿初畫給她、已經染了血的紙扇——上麵繪的不都是夕顏花嗎?至於為什麽刺肩膀——她這一下看來並不想自殺——如果不想自殺,那肩膀上……

他一怔,卻突然想起那日在他身下的那具半裸的軀體,以及她左肩上那赫然入目的一大塊疤痕。

疤痕——她是為了掩蓋那塊箭傷,才故意刺進同樣的位置!?

雷聲驟然掠起,傳來驚天的巨響,惹得他的周身不由得一陣戰栗。

是她!夕顏……那個夕顏真的就是緋嵐!

雨越下越大。風雷狂嘯,山城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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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冷汗沾濕的額發黏答答的貼在額頭上,這是她唯一所能感受到的知覺。除此之外,說不上是身體灌鉛般,卻隻類於鬼壓床,周身動彈不得。

醒了。

睫間微微扯開一條縫隙,搖擺不定的木梁屋脊虛虛實實的映在眼前,目測焦距不準,看那方椽幾欲墜落而下,眨眼過後卻又飛升回去。反反複複。

想要起身,動作卻隻是手指的輕輕顫抖。想要說話,幹裂的嘴唇微微蠕動,可隨之而來的是點點血腥濕潤了舌尖。她感覺不到疼,生死之間徘徊間連意識都不再清醒。

竟然還沒死,真是萬幸。

這便是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完整句子。

紙門似乎拉了開,陽光湧入屋子,晃得她睜不開眼。緊跟著幾聲細碎的腳步,之後似乎有人又慌張的跑走,連連喊著:“她醒了!她醒了!”

之後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半夢半醒的昏睡了三天。

雖然還是個病人,但是雲緋嵐同誌從能拿起筷子的一瞬間就體現出了頑強的拚搏主義精神——身邊侍女無一例外的笑僵了臉:她怎麽這麽能吃?而對於緋嵐來說則是——尼瑪你餓了三天你也這樣!

三天來滴水未進,要說不餓那才怪呢!而且她又不想死,盡快恢複身體才是正經事。吃滾了肚皮,再窩回被子睡上一覺,估摸著照這樣混個三五天就可以連蹦帶跳的恢複活力,十天半個月就能好的差不多另外養出一身肥膘。

而就在她躺定還沒睡上一圈麻將的功夫,就先被人從被子裏挖了出來。抬頭仔細看來,倒毫無意外的是芳夫人。

“嘖嘖,你也真是膽大命大,這一刀下去、三天昏迷,你竟然都熬過來了。”她似笑非笑的彎了嘴角,吟吟的看著麵前的少女。

緋嵐跪坐在那婦人麵前,左肩的傷口剛剛換過藥,現在終於有些隱約的痛意,怕牽連傷口,幹脆連禮都省略,隻是微微笑答:“是啊,真是托了芳夫人的福,才讓小女子大難不死。”

“你不如說是伊達家的禦守很有用。”一聽這話,緋嵐的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芳姬絲毫沒有錯過這一個小動作,徑自言道:“不過,你要記清楚,我能保證你‘不死’而且隻是‘不死’。”她咬重了音,“你聽懂了麽?”

就算不說,緋嵐也當然明白。作為敵方家臣,保她不死這已經是最後的底線。“夕顏當然明白。”

“哼,到了現在你還這麽堅決的自稱夕顏麽?毒蜘蛛。”她嗤聲道。“別當我們都是傻子,若不是你左肩真的有疤,那為什麽偏要自刺一刀——而且,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有如此矯健的身手和魄力。”

緋嵐聽了不由得輕輕皺眉,想來他們已經猜測到了自己毒蜘蛛的身份,而著這一句保她不死,那就是說也有了她就是最上雲姬的顧慮。

雲緋嵐殺得,可最上雲姬殺不得。不管怎麽說她都是最上家名義上的公主,就算不顧慮最上和伊達,也要對傳言有所畏憚。

“不——”她卻搖了搖頭,“我是雲姬這倒是可以承認,但至於兄長——”

“你根本就沒有哥哥,你最上雲姬就是雲緋嵐。”芳姬冷冷的盯著她,“至於兩個身份不過是用來掩人耳目的。你也無須做什麽狡辯,反正我會保你性命無憂。明日便給你選一處幽靜的別院,你好好養傷就是。”

“……謝芳夫人。”她再一次垂首拜謝,而芳姬俏眼卻緊跟,寸刻不離。

“你聽好,”芳姬洌洌開口道:“我不管你是雲緋嵐還是雲公主,不過我不是不敢殺你,也不是不能殺你。你最好給我安分一些。再者說來,你現在受了傷,身子也沒有調養好——這水戶城守衛重重,憑你一個人,也根本不可能耍出什麽花樣。我想你是聰明人,我的話也隻說這麽多吧。”說罷,她拂袖起身,隻是哼聲一笑便款款踱出門去。

緋嵐再次躺進被子裏,卻全然沒有了剛才安眠的好興致。

第二日,她便被人扶著住進了一處相對更為偏僻的小院落,剛一進門,便被撲麵而來的灰塵嗆得咳嗽了半天。

果然是幽靜呢,很像幽靈徘徊的寂靜嶺嘛。

緋嵐不忘吐著槽,但其實這屋子沒她說的那麽誇張,隻是很久沒有人住過,落了一層塵灰,經由侍女的打掃,也尚且算是能住。但讓她意外的是,芳夫人沒有給她留下一個侍女,也沒有派一位武士來看守她,頂多是在小院落之外不遠處有守門的武士。倒是完全放任的態度。飯菜也都是派人送進來,但送了便走,一句話也不多說。

第一天倒還好,自己一個人也樂得休閑。可是漸漸她越發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看守、不禁足、不監視。這樣的放任不可能沒有別的用意。獨坐空屋中,倚著窗口望著綠樹青天發呆。

知道了她是雲緋嵐,所以想要殺。知道了她是最上雲姬,便不能殺。但既然已經知道了她是最上家的公主,那為何還不將她放回去?莫不成是想將她當成交易的籌碼?

想到這裏,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周身泛上一絲寒意。

那如果按照現在給自己的軟禁待遇來看、按照殿下他們消息的靈通程度來看——若是從這裏走漏了一些風聲,那麽難不保自家殿下會猜到夕顏就是自己。按照他的脾氣——又沒準會——

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雲緋嵐啊雲緋嵐,你真是太遲鈍了——這根本就不是什麽高等軟禁,這是被當成了陷阱的誘餌!一步一步的誘君而來、請君入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