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年,郊野絳桃花開滿樹。

抬手摘下給她,卻給倒刺劃傷了掌心。

女孩閃著雙明如星、漆如夜的俏眼,接過花枝,卻依舊緊盯他流血的手掌。他刻意去藏,卻被她牽住了衣袖。“三哥,你的手——”

他搖頭說了句不礙事,可她卻依舊扯著不放,拗她不過,隻得乖乖將手攤開。女孩見了那深深的傷口,微微皺眉、一副心疼的摸樣。

——這個家中,隻有她能對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也唯有她,在這個家中真正承認他、喚他一聲三哥。

她想用帕子擦,他卻不肯,說是會弄汙雪白的絹綢。可她卻歎了氣,說句,“三哥,若不用帕子,還能用什麽包傷口呢?”上下打量自己兩圈,卻是粲然一笑得讓春花失色,“這件衣衫我很喜歡,可不能撕了包紮用呀,莫不成要用三哥你的衣服麽?”

笑容漾著春天的暖意,就連身上那淺紫色的襖裙,也淹沒了視線內所有的色彩。

他伸出手來將被風吹亂的鬢發理好,腦海裏卻殘存著她朦朧的笑音……

“芊毓——”景翳開口呢喃,透過那眸子,他隻見得花開不敗,春光永駐。

“什麽?”緋嵐錯愕的看著他伸手過來——而景翳的眼神中則透著若有若無的迷離,輕輕托起她的一縷鬢發隻是如此喚著她的名字。

她的開口驚醒了他,回憶殘片中那模糊的身影卻轉成麵前的和服女子。景翳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將她的發絲放了下,手心上徒留一個淺褐色的舊傷疤。

……

他四歲開始習武,當時娘親還在世,雖然地位卑微,但每天的日子也還好過。大哥二哥長他兩三歲,雖也是庶出,可姨娘勾心算計,處處不饒得人。

當時他隻想,以後要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人,這樣——便沒人可以欺負自己。

可好景不長,娘親的過世讓他失去了唯一的庇護,父親雖然將他留在家中,可這個家裏卻早就沒了他的位置。

冷眼、漠視。近乎成了他童年的主色,而他也變得越發的冷淡寡言。

……

“……我長得很像誰嗎?”緋嵐伸手指了指自己,臉上帶些驚訝的神色。

“不——”景翳低下了頭,“隻是感覺很像罷了。”

“芊毓嗎?”她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是誰?”見混得熟了,緋嵐則是大起膽子開著玩笑,“看這樣子——不會是你的戀人吧?”

那青年依舊是一瞬間的微怔,卻黯了灼灼目光,遲疑了許久方才答道:“她——是我的妹妹,”他頓了頓,“景芊毓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

隻有她是不同的。

從牙牙學語起,他似乎就很討那幼妹的喜歡。可沒想到的是,這一喜歡便是十年。

景家在朝中任職,雖然算不上是將相大器,但好歹也算名門正戶,為地方知州。景芊毓,則是唯一的嫡出之女。

那年,她十二歲,他十七歲。她的聘禮陸續上門,而他則離開家門決意自己闖出一片天空。她伸開手臂攔住了他的馬,淚滴崩落在他懷裏吵著說就算是兄妹之礙也非他不嫁。他則要她等著,等著功成名就便接她出來,遠離這汙濁之地。

五年後,他入錦衣衛,功夫了得頗受賞識,連升三級,封為六位錦衣百戶,衣錦還鄉。未歸故土久矣,他想幼妹應該早已嫁作人婦——幼時戲言一語,不可輕信。

可誰料,一抔黃土,一方石碑,竟是給他的回答。

逼婚。墜井。

他以為的戲言與撒嬌,她卻當真對待,而與卿陪葬的隻有那空餘的希冀。

此後一日當夜,景府驟然火光流散,其中上下百餘口,均湮沒於大火中,無一幸免。

香消至今,已是三年。

……

“後來呢?”緋嵐隻聽得隻言片語,卻不由得如此追問。

“沒有後來了。”他止住了話音,這才有些驚訝為什麽已經和她說了這麽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最終隻是緩緩起了身,朝她伸出了手拉她起來。

“景大人——”緋嵐領了他的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卻沒有照他所說用姓名直呼,“關於張允修的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景翳美目流轉,望了她一眼,卻隻道:“放任他在這裏,不可能。”

“我——我剛剛好歹也幫您包紮了傷口不是?也算幫了您了——”她拽住了那青年的衣袖,“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緋嵐竟也跟他討價還價一般軟磨硬泡起來,“阿初他沒有什麽實質的過錯對吧?你們抓他無非是因為他搞錯了被流放的地點嘛!充其量也算是迷路罷了,你們的意思是——就連迷路也有錯嗎?”

那錦衣衛聽了這番狡辯,卻隻是看著她半刻,“為何抓他,我不可能告訴你,隻是你要清楚,他必須跟我們走。”

“……他會死的,就算不死也會被你們折磨掉半條命的!”緋嵐抓緊了手中的布料不肯放手讓他上馬,“你們就不能放他一條生路嗎?”

“你在求我嗎?”他的臉上依舊不見表情,隻是冷冷的說道。

緋嵐一聽這話卻感覺這事情似乎有門兒,便連忙上前半步,鬆開他的袖子卻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點著頭,“是,我求你,我求你放過他!”

此時景翳的臉上的表情微微變了變,彎下身子凝視緋嵐那與她相似的眼眸和神色,沉吟片刻方才言道:“我們帶他回去,這無可商量。但是如果你肯跟我走,我可以免除他一切罪罰,還他自由。”見她發愣,他卻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那絕美的音色足以蠱惑人心——“怎樣,你肯嗎?”

“……為什麽——”她下意識的扭頭避開了他的指尖,“因為我和她很像嗎?”

“是。”絕對的肯定答案。

“我是她的替代品?”

“是。”

“……如果我跟你走,你真的可以——放過他嗎?”

她這才凝視他如鏡一般的眼眸,卻意外的看出他眼中竟混雜了異樣的神色。“是。”他依舊如此回答。

緋嵐低下了頭,卻遲遲都沒有說話。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她回望過去,白馬之上卻是那熟悉的貴公子。“阿初,你回來做什麽——”

“他不可能逃得掉。”景翳打斷了她的話,“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我對你說的。”

“給我點時間——請給我點時間。”

“我給你一天的時間,明天此時,我就要帶張允修回歸大明,那時候你必須給我答複。”說罷,徑自上馬,韁繩輕輕一抖,紅風疾馳而去。

“緋嵐,他們的身手極好,我一個人不敢和他們硬拚,對不起——”夕子單膝跪在她的麵前,徑自的道著歉。

她聽聞卻隻是搖搖頭,呢喃道:“那是當然,他們可是錦衣衛啊。”

“緋嵐,出什麽事了嗎?”夕子見她臉色不好,趕忙追問道。“他剛才和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她兀自起身,隻是望著不遠處那岩出山城的天守頂尖,微微的皺起了眉。

“緋嵐,我會跟他們走,你不必這樣。”阿初卻開了口,“其實我早就想過,留在這裏不過是我在一味的逃避著所謂的現實。”他微微歎了口氣,“我早就想到過會有今天這一天。”

“他們為什麽抓你?”緋嵐回了頭望著他,“你犯了什麽罪?不過是受到父親牽連而被流放——流放,流放到哪裏不都一樣?你在這裏算是流放夷地,這樣說都不行嗎……”

阿初聽了卻微微搖搖頭,“不隻是流放這麽簡單,他們想要那件東西。”他沒有說透,可是緋嵐卻已經聽懂——那件東西,就是那張古鏡。

“那就讓他們拿去好了!隨他們喜歡罷了!”

“不行。”阿初的回答執著得斬釘截鐵。“你為何如此天真呢?那樣東西究竟有什麽樣的意義,我雖然不知道,可是大哥如此叮囑再三,就證明它決定來頭不小……交給錦衣衛,誰又能說這件東西會不會真的呈交給皇上手中?官場陰險,你不懂。”

“但是錦衣衛惡名在外——你比我清楚得多……被他們帶走,你就算不死也會被折磨掉半條命——命重要還是那東西重要!?”

阿初的嘴角卻微微一挑,帶出一抹無奈的笑意,“大哥自殺,家破人亡的一刻——我就沒奢望過我能活下去。你以為我真的怕死麽?”

“好——你厲害!算我白白替你擔心了還不成?”緋嵐咬了咬下唇,“既然你這麽堅決——大不了,大不了我跟你們一起走。”

“他剛才所說的條件,就是要你跟他走嗎?”阿初一驚。

“沒錯。”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低頭說道:“他答應我,如果我跟他走,等回到了大明,立刻放了你。”她頓了頓,“隻不過……我是改名為‘景芊毓’,不再是‘雲緋嵐’了。”

“你和殿下說過這件事嗎?”

聽到政宗的名字,她不免表情微微一變,“……還沒,我想如果做好了決定,那就不必再說了。”此時抬起了頭,倒是滿眼掩飾一般的笑意,“我覺得那景副千戶長得帥,功夫又好,官兒也不小——也算是個良人佳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