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宗僅僅比他大了十一個月,連一整歲都算不上。

從小一起長大,能記得起事的時候,身邊便已經有了個近乎和自己一樣大小的兄弟,日日形影不離,有人乍一看來,還真可能會被誤以為是雙生子。

這樣的日子,卻在梵天丸五歲那年畫上了終結。

年幼的竺丸隻知道兄長患了一種很可怕的病,父上和母上都不許他去探望。直到兄長病好了之後,他小小的身體用盡力氣拉開他的屋門,見到的卻是他坐在被褥中,右眼上蒙著一圈白色的繃帶。

兄弟倆相視而望。

政宗看著麵前那依舊猙獰著笑意的青年,對上視線,凝望雙眼,依舊是那雙熟悉的桃花目。他的手微微一顫,卻不小心在政道的喉間割出一道淺淺的傷痕。

“兄長,我竟然還是敗給你了。”他冷哼一聲,望著喉頭的刀鋒,卻依舊是笑,“沒想到你連右側的死角都能判斷得到,你果然也變強了啊。”

他蹙了蹙眉,卻將手中的刀放了下來,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小次郎,我並非是能判斷得到右方的死角。而是剛才那一刻,我想起了你我幼時,你對我說過的話啊。

……

右眼失明,是他幼年最為絕望的事情。在竺丸偷偷跑來看看他的時候,梵天丸卻將自己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裏,把臉埋起來不許他看。

失望、自卑。

他也曾怨恨過,也曾有過憑什麽是自己的想法。為什麽失明的是自己,為什麽不是別人!為什麽不是竺丸!

豔羨過後,竟然是病態的恨意。

如果自己也能像他那樣身體健全就好了——如果自己也能像他那樣受人喜歡就好了!憑什麽他可以光鮮的活在人前,可自己隻能蜷縮在陰冷的角落啊!

“兄長,你看今天天氣很好,一起去玩吧!”他跑了進來,笑得一臉天真爛漫,不由分說的扯了他的手就往外跑。

他雖然是哥哥,可在病後卻消瘦了許多,看起來竟還沒有弟弟結實。梵天便這麽被竺丸拖著跑出了門,竺丸依舊的跑跳著,可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膽戰心驚。

他隻能頻頻的轉頭以求將世界看得完整,看不見右邊的世界,心中也永遠隱不去一半灰暗的恐懼。

竺丸意識到了兄長的異樣,他拉梵天停了下來,看看自己牽著的左手,又看看他右眼所蒙著的厚厚紗布,突然笑了,鬆開了手轉而跑去他的右邊,拉起了他的右手。在他看不見的右側世界裏輕輕地笑道:“兄長,右眼看不見了也沒關係,我站在兄長的右邊,那這樣就能幫兄長看右邊的世界了!”

他一怔,隻任竺丸攥緊了自己的手掌,遲遲沒有動。

他以為竺丸所說的隻不過是一時的笑話,但是為了安慰他罷了。可他在長大之後才明白,幼年竺丸給予他的兄弟之誼,卻被他的自私盡數摧毀。

想要彌補,卻發現自己早就忘了如何去麵對自己的手足、自己的親弟弟。

政宗以為現在他已經知道如何去寬容他,在那次下毒之事後,就按緋嵐所說當他還是個不懂事的、愛玩惡作劇的孩子,可事到如今,他又錯了。

政道已經失望了,他也不會再介意這兄弟之情到底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

甚至說,他已經忘了當年幼時所說的,要站在他的右邊。

政宗這一刀賭贏了,可依舊輸得淒涼。

“兄長,殺了我吧。”他輕描淡寫的說道:“不用在那裏假惺惺的偽裝著自己不舍得,一刀劈了我,這做起來很輕鬆吧。”

“我不會殺你。”政宗卻給了他相反的答案。“你走吧。”

“放走了我,我總有一天會再來找你複仇。”他毫不猶豫的說著,“這一次是三年,下一次也許是五年、十年、二十年——我總有一天要親手殺了你。”

“那好,那你切腹吧,我替你介錯、替你送行,這樣可好?”

“我不會切腹的。”政道的臉上依舊不慍不火的掛著笑意,“我說了,我要活著,然後找你複仇。”他頓了頓,“你絕對想象不到,我這幾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我所經受的一切苦難,全都是你一手造就的。大少爺,少來一副清高的樣子了,要殺就殺,猶猶豫豫優柔寡斷,這可不像你啊。”

政宗望著他,揪緊了劍眉,似乎也動了火氣,卻到一半生生忍下,“小次郎,我不想殺你,你也不要在這裏待下去了。母親大人去了山形城,她很想你。”

“……”聽到義姬的名字,政道的表情畢竟有一絲動容。可他隨即微微彎起了嘴角,牽動了臉頰上錯綜的傷疤,囂張而崩潰一般的狂笑起來:“哈哈哈!母親大人!你竟然跟我提母親大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提母親大人!她是被你趕回山形城的!你還在這裏裝清高的裝什麽孝子!少爺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他的話卻被突如其來的一拳打斷,政宗這一拳打得結實,他趔趄了幾步方才停了下來,揉揉側臉,哼聲一笑,“被我說中痛處了嗎?”他的笑音漸漸成了幹咳一般的苦笑:“回去——回去見母親大人……”說著說著,政道突然雙手捂住了臉頰,“哈哈!我這幅樣子!怎麽回去見母親大人!?大少爺,你說母親大人見到我這幅鬼樣子,是不是會被嚇了一跳?會不會不認我這個兒子啦?”

月色暗淡,他的眼中滿滿的都是驟然襲來的絕望。

“不會的,母親大人不會在意你變成什麽樣子。”他說著,也走近了幾步,“小次郎,我們兄弟一場,這次我們各退一步,跟我回家吧。”

“兄弟?”他這時方才回眸,凝視政宗片刻,卻冷冷的重複著:“你跟我說兄弟?少爺,說這個詞,你不配。而要我當你弟弟,我真是高攀不起啊。”

緋嵐匆匆趕來,聽到的卻隻有這最後一句。

她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隻是突然想起,在政道還是溫柔儒雅的二公子的時候,眼神中的那寸寸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