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這種東西,總是沒得來由。

正如秀次所說的。隻記得是恨,卻不記得如何恨、怎麽恨……或者說,有多恨。

那青年在這一席話後,卻告白道:“我已經不恨你了。而我後來對你所做的,也不過隻是想以你為要挾,逼迫伊達家替我出兵。”他頓了頓,卻長歎一口氣,“我到底還是錯了,直到在秀吉死後,方才意識到鶴鬆不是豐臣秀賴。”他喃喃的說著,宛如夢囈,“豐臣鶴鬆,是個短命鬼,曆史上真正指揮大阪之陣的人——秀賴,我竟然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秀次沒有給她插話的機會,卻像要把所有話都說給她聽似的:“明明想故意扭轉曆史事件,企圖更改我這副身體所持的命運,但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徒勞。”他頓了頓,苦笑一聲,“我沒有讓秀賴出生,所以老天將他的命運,強加在了我的身上?”

她見了,也自顧喃喃道:“你不該殺三成。”

“可是三成已經知道是我派人殺了秀吉,他那種秀吉控,早晚會置我於死地的。”他嘴角一揚,像是在開玩笑。“我以為我把事情做得夠幹淨了,可沒想到還是被他揪住了尾巴。”他一直在傾訴,而緋嵐也隻是靜靜地聽著。“我不敢確定如果當時我沒有殺秀吉,這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我會不會也像曆史所說的被三成和秀吉害死。如果秀吉沒有死,秀賴就會出生,那是不是代表著我就不用背負身為亡國之主的命運了?罷,反正事已至此,再說什麽都沒用了。”他轉過頭,望著窗外那蒼葉彭生,自語道:“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呢。”

許久的沉默後,秀次又開口問道:“緋嵐,你嚐試過要改變曆史嗎?”

時隔五年,他又如此問道。可是這次的緋嵐卻給了不同的答案。“我們不是小孩子了。夢偶爾做做就好,千萬莫要當真啊。”

秀次微微一愣,隨即彎起嘴角,“你也長大了呢。”

“曆史上的你,也會是切腹自盡嗎?”

他點了點頭,“不錯。我會切腹自盡,而我的妻兒……”他頓了頓,“會在三條河源處刑。

“你的妻兒,那就是說包括……!”

秀次沉默的微微頷首,“對,包括小駒。我以為我提前了曆史期程,三成就不會害我滅門——可是我錯了。”他臉色虛弱的笑了笑,“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改變的,我就算改了三成的命、信繁的命,害他們早死……可卻偏偏更改不了自己的命數,阻止不了弄人的陰差陽錯!”

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改變的。

這是秀次說給他自己聽的,也是說給緋嵐聽的。

更是身為穿越者,明知道結局,卻終究無法扭轉命運的悲哀。

聽聞秀次切腹自盡的消息,緋嵐卻突然回想起那年九州的海邊、沙灘、石崖、蔥蘢綠樹、鳥語花香。三個人一起遙指千軍萬馬,三個人一道述說誌向衷腸。

那時候真好,大家都有夢想,對未來也有著憧憬和希望。

而如今呢?

三個人。

一個斬首,一個切腹。驀然回首卻突然發現——

記憶裏已隻剩自己孤身一人。

緋嵐所擔心的事情,那所謂的曆史,終究還是應驗了。德川家康果然欲要將秀次的家眷處斬,而理所應當一般,駒姬的名字赫然在目。

在政宗和最上老爹的斡旋之下,家康方勉強允了最上駒姬不死,可她腹中的孩兒則難以逃脫厄運。是女則可留,是男孩,就一定要斬殺除根。

這樣的命令,應該說算是很仁慈了。

已經半年沒有回國,政宗身為領主,自然要先回去看看,而緋嵐則帶著駒姬住在江戶伊達藩所。

瞧著駒姬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可她臉上的笑容也就越來越少。秀次的死,駒姬沒有掉一滴眼淚,隻是不斷地撫摸著自己隆起的小腹。

這個孩子,是她最後的希望。

產期已到,她麵白如紙,連續幾日的夜不能寐讓她的眼窩都深陷了下去,寫滿了憔悴。“雲姐,我想回家。”顫抖著嘴唇,駒姬輕聲呢喃道。

“乖,生完孩子,姐姐帶你回家,帶你回山形。”緋嵐緊緊握住了她柔若無骨的手,不斷安慰著。

“可是我怕……”

“小駒,雲姐在呢,不怕——”她另一手拿毛巾輕輕擦擦她額頭的汗珠,淺淺笑道“不過是疼一下罷了,姐姐也算是過來人,隻要挺住就好了……”

“我怕是男孩子……若是男孩那該怎麽辦?”她眼中的恐懼緋嵐是認識的,正如當年得知秀次野心的自己。可是至少當年自己身邊還有殿下依靠、還有夕子在身邊陪伴。而她呢——單憑自己,當真能保護得了她麽?

“……放心吧。”緋嵐終是伸出了手,幫她理了理額發,“孩子生下來了再說,沒準隻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你也別自己嚇自己了。”駒姬又要開口,可緋嵐卻先伸了兩指抵在她的唇上沒有允許她開口。“小駒,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大不了還有我呢,還有殿下呢。我們不會丟下你、丟下這個孩子不管的。”

駒姬怕,可緋嵐也怕。

徒勞的安慰著,卻隻能叫人呼來產婆,而與此同時,德川家也已經派了人,來監守生產。緋嵐瞧得出來,若是生的真了*,這一行人一定會立刻將他殺死。

而她現在所能做的,卻隻剩下了祈禱。

————

大戰過後,自然各有賞罰。

伊達家這一站軍功卓然,被加封伊予國宇和島城十萬石,以及政宗本身陸奧封地附近的一縣,約三千石。

政宗也很好奇,單封十萬石就算了,這三千石又是怎麽回事?

德川家康的回答倒是很有趣味,說那三千石並不是封給政宗的,而是借他之名,賞給大阪之戰守護本陣有功的雲夫人的。

女城主少見,因為戰功而獲得封賞的女城主更是少有,雲禦前算是占足了這個先例。而此時,這個名傾戰國的奇女子,卻跪在江戶城本丸外,懷中抱著一個剛出世不久的小小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