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陽棚下,隻有一張矮桌,幾支毛筆,各色顏料以及桌邊堆著的紙扇或是畫卷。而桌前的青年低著頭,額發下的陰影擋住了他大半張臉。身上的衣著卻並算不上是幹淨,本來是純白的布料,現在被染料汙成了調色盤一般。他毫不在意眾人的目光,依舊自顧自的將紙扇鋪開,右手握緊筆杆,蘸了墨,一點點的勾畫著心中所想的圖案。那握筆的手骨節微微突出,讓她不由得想起了三成手指那相似的骨節分明。

這人應該也是耍筆杆出身呢。

身邊小駒的驚歎很快打斷了她的思緒,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青年筆下不過寥寥幾筆,茂林修竹已在扇上勾勒成型。濃淡適宜、修整得體,似是那隨手一抹就有風韻萬千。

“畫的真好……”小駒讚歎道:“我也想讓他幫我畫點什麽了。”說著,拿出自己的紙扇看了看,隻可惜扇麵已有了花紋。但她依舊不死心似的,朝那青年問道:“可不可以再在我這扇子上補上一枝櫻花?”

那青年聽了這話,隻是抬頭看看小駒,又看看緋嵐,卻沒說話。白淨的瓜子臉,長長睫毛下那一雙水亮的眼睛,薄唇微微張開,卻沒有發聲。他微微蹩起兩道雋眉,而隻是這一個細小的動作,卻讓緋嵐覺得這人充滿了貴族的意味,除此之外,那青年的眉目間也透著讓她猜疑不定的預想。

“雲姐,他不說話,會不會是啞巴?”

緋嵐沒吭聲,隻是蹲下身子,看著麵前的青年,重新重複了一次小駒說過的話。

“……櫻……花?”那人很費力也很生澀的重複了一次這個詞。

而卻見緋嵐點點頭,一臉猥瑣的嘿嘿一笑,“兄弟啊,咱們可都是大明子民,還用什麽日語說話,累不累啊!”

那人一聽,更是訝然不已,“姑娘也是大明人!?”

緋嵐一聽久違的漢語,更是笑彎了眼睛,“怎麽?我看起來不像嗎?不過還真是沒想到,在這還能碰到同鄉!”一個同為穿越來的秀次不說,現在又在異邦碰見一個大明子民!好家夥!真是什麽好事都被她占全了。

他淺淺一笑,嘴角的弧度不知為何讓她想起了被風吹皺的一池春水,“姑娘,剛才一番話是張某失禮了。張某隻是好奇,姑娘年紀輕輕,為何能將這夷人的語言說得如此流利?”

“別這麽說嘛,你要是認真學上一陣,這倒也不難。”緋嵐擺擺手,看那青年,卻發現那人卻一直盯著自己的腳看。

咦?

緋嵐也低頭看看,頗有些疑惑。我好像沒穿錯木屐呀,他在看什麽呢?——難道說……“公子,”她開口道,“我不過是沒有裹腳而已嘛,公子不至於這麽驚訝吧?”

“呃……抱歉,我隻是有些好奇罷了。”他連忙回答道。

“公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不懂得人間疾苦啊!大家閨秀裹腳是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們窮人家的女孩子裹了腳還怎麽勞作?”緋嵐說的一板一眼,好像她還真有這麽回事似的。

“……說的也是。”他低下頭,有些窘迫的將手中的筆沾飽了墨,又在硯台上刮去墨滴。

“對了,還沒問過呢,這位公子如何稱呼?”緋嵐先大喇喇的說道:“我叫雲緋嵐,你叫我緋嵐就成。”

“哦,原來是緋嵐姑娘。”他微微頷首,“我姓張,名——”他頓了頓,“建初。”

“不過說起來,張公子您倒是奇怪得很。”緋嵐停止了了打量他,順下眼來,低聲問道:“張公子,我看您不止做過官宦,而且家中必定異常顯貴,怕是——世代公卿吧?”

“……”他的手一抖,一小滴墨落在紙上。他見狀,趕忙提筆,將墨散開,勾畫成一塊醜石。畫畢,將那紙扇放在一邊,看看麵前的少女,“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就是這麽一說,你緊張什麽。”緋嵐又笑笑,“不過你這說話的語氣,還有做事的風範——說是沒有在朝中混過幾年,恐怕沒人肯信吧?至少我不信。”

“姑娘何必如此責難張某。”他不急也不氣,隻是微微皺了眉,卻彎了嘴角。“這麽一說,張某也不信姑娘聰慧至此,卻出自尋常貧寒人家。”

“哎,公子這話說的也不對,你不懂得勞動人民的智慧麽!”緋嵐笑道:“我自小家境貧寒不假,因為各種意外淪落異邦也不假,倒是公子你的身世很讓我好奇,貴為公卿,為何會輪落到這個地步?”

他這一次倒是沒有否認什麽,隻是苦笑著搖搖頭,輕風拂過,他長長的青絲如垂柳般輕擺。“一言難盡。”她或許可以猜得到那榮華刹那淪落成泥,可他卻隻用一笑帶過。

夕子——不知為何,她突然又想起了那曾經的亡國的公主。不知她現在又在何方,是否能像麵前的人一樣,從容的將以前的一切都付之一笑呢?

“雲姐?”打斷她思緒的是駒姬的聲音,“雲姐,你們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懂?”

緋嵐笑了笑,“聽不懂就對了,這位張大人,可是從大明來的哦!”

“哎?大明?”駒姬有些驚訝,“不過這麽說來,雲姐你聽得懂大明話,難道雲姐也是——”

“是啊。”她起身,點了點頭。

“……雲姐你的經曆到底有多傳奇……”

“嘿嘿,傳奇就對了,穿越過來的經曆要是不傳奇那就白瞎穿越這一把了。”她小聲嘟囔道。

“……雲姐你說什麽?”

“沒!什麽都沒說!”緋嵐連忙擺手岔開話題,“小駒你是不是要他給你畫櫻花?扇子拿來,我讓他給你畫!”

“哦,好的!”駒姬連忙將扇子遞給緋嵐。

她接了扇子,蹲下身來將扇子遞給麵前的青年,“照顧一下你的生意,可不可以先幫我的妹妹畫?”

“……原來是你妹妹。”

“不像!?”

名為建初的男子抬眼打量了駒姬和緋嵐一番,隻是微微提起一抹淡笑,搖搖頭,沒回答。“那這位小姐想要畫上什麽圖案?”

“櫻花。”緋嵐答道,“你應該見過櫻花吧?”

“嗯,見是見過,畫也畫過……隻不過這扇子……多出來一支落櫻,著實有些不太好畫——”他皺了皺眉,仔細端詳著扇麵。

“那……是不能畫咯?”

“不是不能畫,隻是我怕畫了之後——”

“不礙事,一把扇子而已,”緋嵐眼神示意了一下駒姬,道:“這位可是當地領主最上義光的掌上明珠,不會在乎一把扇子如何的。你就放心畫吧,畫好畫不好這些都算我給你的賞錢。”說著,拿出些錢來放在他麵前。

“……這……怎麽說這些錢都太多了……”

“誰叫我們是同鄉呢,得照顧一下生意不是嘛!”

“但是……”

“別但是了,好好畫不就完了!”緋嵐道,“快畫吧,我們天黑之前要回去呢!”

“嗯。”他點點頭,提起筆來卻不勾櫻花枝,倒是先用橙紅的染料加了水在扇子上暈開。淡抹幾下染出一片夕陽,隨即方才提起筆來,淺淺的描上一支芳櫻,淺紅深粉提筆幾點,恰如那櫻花悠然而落。他拿起扇子又端詳了幾番,又見原來扇上蝴蝶樣貌可人,又蘸了墨在櫻花間補上幾隻。

落櫻蝴蝶,夕陽垂暮。

這幅畫兒就被他區區幾筆便畫活了。

“墨還沒幹,先不要碰它。”建初雙手托著扇子,遞給麵前的少女。“學藝不精,獻醜了。”

“哪有哪有!畫的美爆了!”緋嵐趕忙接過麵前青年遞來的扇子交給駒姬,看道她一臉滿意的表情,自己也趕忙掏出扇子來,“公子,可不可以也幫我畫一個?”

“可以啊。”建初接過她空白的扇子,抬頭笑了笑,“緋嵐姑娘想畫上什麽呢?”

“畫——”她有點猶豫,“櫻花就免了吧……”她仔細在腦海中思索著花樣。“實在不行就畫鳶尾——”話音還沒落,她卻透著稀疏的籬笆牆,看見一邊院落中那藤蔓上有些不起眼的純白小花。

“那就畫鳶尾囉?”建初蘸了墨,提筆就要勾畫。

“等……等一下,我不要鳶尾。”緋嵐在他落筆的前一刻開口,指指那小花的方向,“我有一件小袖上麵就是這樣的花樣,我覺得挺好看的,不如你就畫那個花兒吧!”

“這……這是什麽花?”建初歪過頭去看看,微微皺了皺眉,“我好像沒見過。”

“沒見過現在不是見了嘛!”緋嵐頗有些委屈,“既然見了就能畫得出來吧?”緋嵐可能是會錯意了,建初再怎麽厲害他也是人,不是照相機。

建初一聽這話,不由得一臉勉強的笑笑。“這……到隻能說是試試看,畢竟沒有畫過類似的圖樣,隻怕畫壞了——”

“沒事沒事!”她擺手道,“一件扇子而已,壞了就壞了嘛,不礙事。”

而就在緋嵐和建初為畫這白色小花爭論不休的時候,駒姬也扭頭去看了看雲姐所說的那白色的花朵。“這是——”她皺了皺眉,走過去看看那白花,它分不出花瓣,倒像個小小的酒杯似的,那純淨的白色近乎透明,在夕陽的照映下,泛著淺淺的橘紅。“我好像在書裏見過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