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津橋上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站在院子門口躊躇不前。

“小陵,你說老跋怎麽就突然走了?”寇仲抱著胳膊靠在樹幹上,疑惑不解地問道。他和徐子陵剛去城外送過跋鋒寒一程,後者突然說要回大漠,他們怎麽勸都阻止不了。最後跋鋒寒竟連寧楚都不來說道別,就頭都不回地走了。

徐子陵一臉擔憂,不光因為跋鋒寒身上有未愈重傷,還察覺出來此事有些蹊蹺。

因為他對寧楚有著難以啟齒感情,所以隻要和寧楚在一起時,總會無法克製自己地去看著他。跋鋒寒幾乎和寧楚形影不離,跋鋒寒對寧楚傾注深情,他自然也看在眼裏。而寧楚則天生就是冷淡性格,若不是對跋鋒寒有感情,也不會不追究他初次強迫暴行,而繼續和他在一起。

就因為這樣,徐子陵才壓抑著自己感情,默默地祝福著他們。到洛陽之後,更是和寇仲刻意避開,讓他們多一些獨處時間。一切都是好好,怎麽突然間跋鋒寒說走就走了?

“我去和小楚說一聲吧。”徐子陵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告訴寧楚。

寇仲也跟著進了屋。

寧楚本想撫琴靜一靜心,但卻一直沒有心情,就這麽垂首坐在地上琴桌前,默默地發著呆。黑墨伴在他身邊,不時搖搖尾巴,顯然是極為無聊。

寇仲和徐子陵進屋時,看到就是這一幕,屋內有些發暗,光線透過窗戶縫隙射進來,在這幾縷陽光中,都可以看得見飛舞灰塵。寧楚獨自坐在陰影中,低垂著眼簾,看不清他麵上表情。

“小楚……”徐子陵忽然了悟,寧楚定然是知道跋鋒寒已經走了。

果然,寧楚長長眼睫毛動了動,淡淡道:“他走了吧?”

“嗯……”徐子陵簡單地應了一聲,接下來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和寇仲交換了一下眼色,就算再遲鈍,也猜出來跋鋒寒突然間離開,肯定是和寧楚有關。

寧楚卻覺得胸口很悶,雖然他這輩子從小就胸口沒怎麽暢快過,但這種感覺卻好像和以往不太一樣。

對於跋鋒寒,初時是厭惡,後來是成了床伴,最近一段時間更是升級為兄弟生死之交。感覺上和寇徐兩人地位一樣,但和他之間終是多了一層親密關係。不管初衷是不是雙修,但寧楚確實是在其中得到了益處和快樂,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跋鋒寒之間雖然算不上是戀人,但總算是比旁人親近了許多。

寧楚知道自己什麽事都不上心,習慣就懶得改變,若跋鋒寒就這麽在他身邊糾纏著,以後他也不會主動提出分手。

所以,不管怎麽樣,他注定還是被拋棄那一個嗎?

諷刺是好聚好散這個條件,還是他提出來。

寧楚想著想著,突然就鑽牛角尖了,對著枯木禪琴一發呆就是一上午,就算是盤膝而坐,也坐得腿腳發麻。

“小楚?”寇仲見寧楚陷入了沉默,不禁蹲下身,單膝跪在他旁邊,關切地看著他,“怎麽了?”

寧楚實話實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胸口悶悶。”

寇仲很有耐心地繼續追問道:“是不是和老跋走了有關?”

寧楚點了點頭,確實是。他走了,他很不高興。

“那他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麽?”寇仲問道。

寧楚仔細想了想,好像提到了他武功。應該是跋鋒寒從哪裏聽到了什麽,嫌棄他武功,不想和他雙修了吧?寧楚垂下眼簾,淡淡道:“我們大概……分手了。”

寇仲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楚,你失戀了。”

寧楚訝異地抬起頭,眨著眼睛疑惑地問道:“我失戀了?”他好像還沒到戀愛程度吧?所謂愛情隻不過是人在特定刺激下,大腦所產生一種類似於酒精、海洛因酶。這種愛情酶會改變荷爾蒙水平,作用於神經中樞,引發新神經機製。寧楚迷茫地想著,雖然他不能有實驗儀器對自己做出檢測,但他腦中應該並沒有產生這種酶。

寇仲看著寧楚空茫眼神,更加肯定自己判斷,使勁地拍了拍他肩道:“相信我,這種失戀感覺我知道。秀寧拒絕我時候,就是這樣胸口很悶,很憋屈感覺。”

寧楚徹底無語,那根本就是自尊心受挫而已。可他還沒等說什麽時,就被寇仲一把抓了起來,他腿坐得太麻了,血液循環太慢,起得又有些急,一下子眼前一片黑,直接跌在寇仲懷裏。

寇仲這下直接僵在了原地,麵對著徐子陵責備目光,尷尬地笑道:“嗬嗬,小楚,你身體太瘦了,要多吃點東西才行啊!”說罷還忍不住在寧楚纖瘦腰上捏了一把。寇仲發誓,這動作真是下意識,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即使是隔著衣服,寧楚也能感覺得到寇仲身上灼熱溫度。長生訣對他**,不下於饑餓了許久人看到一桌盛宴,就算不能吃,聞聞味也是享受。正糾結時,他感到寇仲手在他腰間一捏,立刻整個人都炸毛了,反射性地伸手把他推開。

寇仲也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馬上高舉雙手,但寧楚這麽一推沒用多大力氣,沒推動寇仲,反而讓自己失去了平衡,向後倒去。

一雙手適時地把他環住,但卻有禮地馬上放開,轉而扶住他手臂。

寧楚知道這是徐子陵,不禁感激。他已經由於自己病和所修煉武功,和本應該成為好兄弟跋鋒寒鬧崩了,他不想連寇仲和徐子陵這兩人都弄得不清不楚,最後搞得連朋友都做不成。

寧楚扶著額頭,等那種眩暈感過去,心裏更加肯定了不能染指雙龍決定,就算找床伴也要找其他人。

寇仲被徐子陵射刀子目光看得直生寒,他真是一時開玩笑,沒想到寧楚會這麽敏感,也沒考慮到他心情,連忙補救道:“小楚,失戀了就要喝酒,我們出去喝酒吧!”

寧楚也知道寇仲不是有意,更何況是他自己心裏有鬼,當下也緩和了臉色,皺眉道:“這裏也有酒。”

寇仲搖頭笑道:“喝酒就是要去熱鬧地方,喏,你來洛陽之後就一直呆在這裏,出去轉轉也好啊!放心,有我和小陵陪著你,不會有危險。”

徐子陵也覺得寧楚這些日子一直在屋子裏沒見陽光,也附議道:“天津橋旁董家酒樓很好,若是嫌吵,可以有包廂,那裏蒸魚做得很好吃。”

寧楚見他們說得熱切,又想起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從早上到現在都滴水未進,確實是有些反常。他以往再怎麽樣都不會虧待自己身體,這輩子有病以來,更是精心照料著。看來自己果然是哪裏不對勁了。寧楚歎了口氣,便應了和他們出去。

李世民雖然讓寧楚住在這間宅院中,是為了更好保護他,並沒有限製他出入。前些日子和氏璧風波過去之後,更是沒他什麽事了。由於寧楚深度宅,從來不出現在各種宴會或公共場合,世人都以為他早就離開洛陽了。

董家酒樓在洛陽赫赫有名,若不是有點威望,根本連門都進不去。寧楚也好奇為何寇仲和徐子陵能訂到包廂,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本來就約了宋閥人吃晚飯,現在隻不過是提前到了而已。

徐子陵怕寧楚不想見外人,便建議他們去其他地方也可以。

寧楚倒是覺得無所謂,搖頭道:“沒關係,隻要宋閥不介意我先開一席就好。”反正到時賬會算在別人頭上,寧楚不排斥自己付錢,但更喜歡冤大頭請客。更何況宋閥一直以來偏安於嶺南,富甲天下,一頓飯還是請得起。

三人這才往董家酒樓而去,黑墨自是跟在後麵,它已是很久都沒上大街上逛過了,有點不太習慣一堆人注目禮,不耐煩地甩著尾巴,脾氣有些暴躁。

進了董家酒樓,小二應該是認識寇徐兩人,直接領著他們去了南廂。原可擺設十桌酒席包廂裏,隻在臨窗擺著一席,窗外就是橫過洛陽南北,舟船往來不絕洛河,若坐在靠窗椅子,探頭下望便是有洛陽第一橋之稱天津橋。

寧楚自是不客氣地選了臨窗椅子坐下,便別過頭看著窗外車水馬龍景象。寇仲和徐子陵剛點好菜,包廂外就走進來一人,揚聲笑道:“小仲、小陵,你們怎麽來得這麽早?”

寧楚循聲看去,隻見進來是一位衣著富貴公子。年紀應該和李世民差不多大,長得瀟灑英俊,風度翩翩,身材頎長,雖是文士打扮,卻絲亳沒有文弱之態,予人深諳武功感覺。但他雖然年紀輕輕,可雙目透出幽鬱難解神色,這種矛盾憂鬱氣質,更是讓人不由得慨歎。

寇仲連忙給他們兩人介紹,這人果然是“天刀”宋缺獨子,宋閥唯一繼承人宋師道。寧楚站起身來拱手見禮,心裏卻在想那“天刀”宋缺被譽為武林第一美男子,但他兒子卻並不算特別俊美,果然是因為宋缺娶了一個醜娘子緣故嗎?不知道寇仲想娶宋玉致長得會像誰,估計女兒像父親要多一些吧。

宋師道來得早是因為中午在隔壁先應酬了一桌,還未走時便得到寇仲他們已經來了消息,便趕忙過來。他不愧是世家大閥子弟,場麵話說得那是滴水不漏,既不會讓人感到過度親熱,也不會覺得被刻意冷落。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進行過尺度刻畫,絕對不會有半點失禮。

這樣人,一看就是在嚴苛教育下成長起來,寧楚一照麵幾分鍾,便知道宋師道其實隻是個血統高貴牧羊犬,雖然他老爹宋缺本意是把他教育成一隻猛獸。怪不得宋缺後來也要另尋寇仲為宋閥代言人,宋師道隻適合守成,而不適合征戰。

宋師道因為另有飯局,所以隻陪了他們幾盅便告罪離去。寧楚自是不能喝酒,照例隻是喝清水。

寇仲不滿了,之前有宋師道在,他又不好說什麽,等宋師道走了以後,不禁抗議道:“小楚,說好了是出來喝酒嘛!你怎麽還喝水?”

寧楚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喝酒有害處。”

“喝酒能有什麽害處?酒很好喝哦!”寧楚越不喝,寇仲就越想逗他喝。說起來,他還沒見過寧楚喝過酒呢。

寧楚看著被寇仲塞在手裏酒杯,從杯中清澈**和沉醉酒香,他就知道這酒肯定是這裏最好酒。但他身體怎麽能喝?寧楚轉了轉手中酒杯,淡淡道:“酒精學名叫乙醇,微量乙醇進入人體,就能產生許多方麵破壞。除了能使神經係統從興奮到高度抑製,嚴重地破壞神經係統正常功能外,酒精還能使心髒鬆軟,收縮乏力,血管硬化。酒尤其還能損害肝髒,使肝容易硬化。常喝酒還對肺不利,更易使人得胃病和胃癌……”

聽著寧楚沒有陰陽頓挫地報出一串聽不懂病名,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放下手中酒杯,再也沒有喝酒興致。

寧楚眨了眨眼睛,反應了過來,抱歉道:“對不起,和我吃飯一般都是很無趣。”其實這還算好,他飲食觀念被醫學院老師徹底虐過了之後,就很少去餐館吃過飯。對於動物肉類和內髒,研究興趣也是大過於吃進肚**,再加上剛進醫學院時解剖屍體留下陰影,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吃素食,最後習慣了之後才硬強迫自己改成正常食譜。

寇仲不介意地笑笑道:“沒事,喝酒確實誤事,以後我們也少喝。而且誰說和你吃飯很無趣啊?我看那李小子專挑飯點往你那裏跑。”

寧楚意外地挑了挑眉,“你怎麽知道?”他以為寇仲根本不會知道。

寇仲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塞進嘴裏,使勁咬著道:“李小子編出那個什麽得你者得天下流言,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寧少,你別幫他了,幫我行不?”

徐子陵聞言一皺眉,寇仲尚是首次在寧楚麵前提到自己想要爭霸天下野心,用還是這種玩笑話語,但熟知他徐子陵卻知寇仲說是認真。

“那句話隻是他隨口說說,你還真信啊?”寧楚並不以為意,身旁黑墨正趴在他腿上,好奇地聞著他手中酒杯,他索性用指尖沾了一點,塗在它鼻尖上,頓時把黑墨熏得嚇了一跳,向後跳開。

寇仲鄭重地搖了搖頭道:“李小子也許一開始是對你有其他意思,但後來肯定是心懷招攬之意。”

是這樣嗎?向來遲鈍寧楚皺著眉想了想,不能確定。但他真對爭天下什麽沒興趣,尤其現在寇仲無兵無人,整個就是到處替人打工將才,過不久之後會替王世充在洛陽大破李密,最後得到宋閥支持,建立自己班底。這都是靠寇仲自己能力,就算是徐子陵都無法相幫。他充其量就是醫術可以用得上,還稍微知道了一下劇情走向,根本沒有什麽可以過人才幹。

李世民肯定也是看走眼了。

寧楚決定以後離李世民遠點。

寇仲不意外寧楚沒有答應,他也隻是隨口抱怨一下。跋鋒寒今天走了,讓他想到過不久,徐子陵也會離他而去,寧楚也定然不會陪在他身邊,爭霸天下是他自己夢想,也隻能靠他自己去努力。想到這裏,不禁一股悶氣直衝腦海,也顧不得寧楚剛說過喝酒很有害處,一杯接一杯地灌起酒來。

徐子陵知道寇仲心情不好,也沒法勸,便隻能看著他喝悶酒。

黑墨被酒氣熏得有些難受,跑到包廂角落裏趴下,鄙視地看著那個說是要出來陪人喝悶酒反而自己喝起來寇仲。

寧楚則沒再說什麽,撿了些自己愛吃填飽肚子後,便倚著窗邊椅子,向外看著天津橋下洛水之上舟船穿梭景象。

到天色漸暗時,宋師道匆忙走了進來,麵色惶急地解釋道今晚飯局先暫時取消,說是傅君婥師妹傅君瑜被陰癸派人抓走了。一聽到師姨被抓走,寇仲和徐子陵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但寇仲實在喝得太多,去了也是添亂,寧楚便讓徐子陵帶著黑墨一起去,黑墨鼻子很靈,傅君瑜身上胭脂味道和中土不同,隻要鎖定一定範圍話應該會很輕鬆。

包廂內隻剩下了寇仲和寧楚,寇仲冷靜了一會兒,等到掌燈時分後,便酒醒了一大半,提議先送寧楚回洛陽別院,然後他再去和徐子陵會合。

寧楚其實覺得他並不用送,但在寇仲強烈堅持下,隻好任他去了。兩人走下董家酒樓,不用說賬自然是記在宋閥名下。一出酒樓門,迎麵晚風一吹,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此時雖然是晚夏,但夜間已經開始有了涼意。

寧楚拋去白天困擾他諸多煩心事,舉步往天津橋上走去。

但卻在向前邁了一步之後,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寇仲訝異地停下腳步,順著寧楚呆滯目光看去。隻見在天津橋上,有一個人正憑欄俯視下方流過涓涓河水。此人身穿儒服,外披錦袍,身形高挺筆直,瀟灑好看,兩鬢帶點花白,有一種難以言喻詭奇氣質。

此人按在橋欄手晶瑩通透,像蘊含著無窮魔力。他看向河水目光卻是寒如冰雪,似是不含任何人類感情,在人來人往天津橋上,有如鶴立雞群,令人不敢直視。

寇仲正好奇這個看不出來到底年紀有多大男子是誰,就發現站在他身邊寧楚抓住了他手,冰涼手心裏全是濕濕地汗水。

寇仲訝然地回過頭看去,隻見身畔寧楚精致眉宇間全是不加掩飾脆弱,抓住他手就像是溺水人,緊緊地抓住最後一塊浮木一般。

寇仲哪裏見過寧楚如此模樣過,不由得呆了一呆。遲一步才又往天津橋上那人看去,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卻知道寧楚反常定是那人有關。

被抓住手堅定地反握回去,寇仲帶著寧楚一步一步,向著天津橋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