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渾水

“韓謙所留的信函還有些內容,所說是為何事?”沈漾見楊元溥這時候隻是在氣頭上,還沒有失去理智,便繼續問陳德。

沈漾透過燈光看信函的底麵,似乎滿滿當當用醮水筆寫滿有一頁紙,他這時候希望在這信函裏,韓謙多少還能有一些寬慰到楊元溥的話,不至於叫他被背叛的感覺太過強烈,以致吞沒掉他的理智。

陳德手裏拽著信函,非常遲疑,眼瞳更有另一層難以置信的震驚,似寫有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到底什麽內容不能讀出來的?”

李普急得火燒眉頭,他對陳德素來沒有什麽尊重,走過去直接將信函一把搶過去,接替陳德讀下去:

“討逆伐罪等事,有諸公籌謀,萬事無憂,無需微臣為殿下憂慮,唯招附楚州之事,殿下需防備沈漾、王琳二人。早年王琳以敢諫徐明珍而得令名,其人性德高潔應在微臣之上,無念於功名才是,然微臣與之相處數載,觀其心性,實非如此,微臣也一直困惑素有識人之明的沈漾先生為何薦他於殿下跟前。皇陵案發之時,馮家恐罪,乞援於殿下,此事唯殿下、微臣、薑獲、袁國維及沈漾、王琳等數人知曉,然而次日楚州館主事殷鵬便往馮家蠱惑馮文瀾、動搖其心誌,致皇陵案前後出現波折,消息應是殿下身邊之人泄漏。而待內侍省少監沈鶴病於潭州,其病因,最初也僅殿下與微臣、信昌侯及沈漾、王琳、張平等數人知悉,但種種跡象都表明王文謙遠在金陵也很早便知悉其事,也應 是殿下身邊之人走漏消息。楚間狡脫,微臣暗中觀察許久,也僅覺得沈漾、王琳二人最為可疑,卻查無實證,臨走之前不能替殿下分憂,實憾事也。微臣此次前往金陵,從信昌侯手裏接掌兵戶殘部,未奏請殿下允許,非驕橫無禮殿下也,實不敢也,生怕稍有疏忽走漏消息,致殿下收複金陵繼位唯一良機就此錯失。微臣莽撞行事,誠惶誠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殿下寬恕,唯願殿下親賢臣,遠小人,慎防為奸佞所害……”

“一派胡言,一派胡主!韓謙這狗賊滿口胡言,棄殿下逃城不說,還滿口胡主汙蔑我與沈大人,請殿下明察!”王琳聽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像是被踩中尾巴的貓,匍匐跪到楊元溥跟前砰砰砰的叩頭,疾聲呼道,“韓謙這狗賊為求脫身,他這是有意混淆殿下的視聽啊!”

楊元溥這時候轉過頭來,目光狐疑的在沈漾、王琳的臉上掃來掃去。

沈漾想不到他替韓謙說話,韓謙臨走之前卻倒打他一耙,但他神色要比王琳從容、鎮定,跪在地上說道:“臣不知韓謙何故如此,臣心赤誠,絕沒有半點對不住殿下之處,請殿下明察。”

楊致堂、鄭榆、鄭暢等人一個個都傻在那裏,沒想到韓謙出走不說,還捅出這麽大一個窟窿,等著他們去堵,沈漾、王琳真可能是受楚州所命,這些年潛伏在殿下身邊的密諜?

又或者真如王琳所說,這僅僅是韓謙為謀脫身,有意攪渾水?

楊致堂往鄭榆、鄭暢看過去,他們都意識到這一切即便有可能是韓謙故意攪渾水,卻不容他們輕視。

說實話,韓謙在信裏所說的諸多秘辛事,楊致堂、鄭榆、鄭暢三人都沒有直接參與過,他們隻能朝阮延、殷鵬看去。

身為楚州的中門使,阮延並不插手用間之事,或許不知道端倪,但殷鵬作為楚州館主事,乃是王文謙的嫡係親信,韓謙也在信裏明明確確的寫到殷鵬在皇陵案發時暗中接觸馮家,是馮家前後態度發生變化的關鍵,也最終致天佑帝最後決定下辣手清洗馮氏倘若沈漾、王琳有一人是楚州密間,必然也是與殷鵬暗中接觸。

“韓謙搬弄是非的本事還真是了得,倘若沈漾大人、王琳大人真是楚州的人,潭王殿下怎麽可能會有今日的風光?”殷鵬哈哈笑道。

殷鵬雖然替沈漾、王琳辨解,但楊致堂、鄭榆、鄭暢都是老狐狸,哪裏會輕易相信他的話?

楊元溥的眼瞳打量了殷鵬兩眼,沒有理會他的話,又慢慢的朝沈漾、王琳臉上看去,像是毒蛇一般盯住他們。

王琳極力壓製內心的震驚跟慌亂,昂然站在那裏,似內心充滿著無數的委屈。

大堂氣氛仿佛死一般靜寂,楊致堂、鄭榆、鄭暢他們朝張平、薑獲、李普看去,見他們都一臉狐疑的在沈漾、王琳的臉上打轉,心想他們或深或淺的直接參與過皇陵案及沈鶴病死之事,這時候也應該能看出更多的端倪,也應該清楚韓謙信裏所寫的內容並非捕風捉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元溥才心力憔悴的揮了揮手,跟沈漾、王琳說道:“沈漾先生、王琳,你代我禮送阮大人、殷大人回驛館休息。”

“殿下,切不可妄信韓謙這狗賊的汙蔑之言啊!”王琳惶恐叩頭說道,生怕他站起來走出大堂,便會有成百上千的悍卒圍上來將他剁成碎塊。

沈漾知道與楚州合議是勢在必行之事,即便他與王琳身上有疑點,殿下暫時也不會拿他怎麽樣,但這將也更令他難以為自己辯解,當下隻能先站起來,朝楊元溥拜了拜,然後敦促王琳一起陪同阮延、殷鵬先離開。

看沈漾這一刻似又哀老幾分,薑獲看著沈漾兩鬃白發,心裏疑惑不解,實在不明白韓謙怎麽會覺得沈漾會有問題。

隻是背後涉及太深太複雜的鬥心鬥智,韓謙列舉的諸多疑點又不容質疑,薑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臣酒喝得有些多,要先還家休息,請殿下允許。”韓道銘見楊致堂等人還坐在原處,顯然是還要留下來與殿下商議如何收拾接下來的混亂局麵,他的身份在這一刻變得很尷尬,隻能站起來先避嫌告辭離開。

楊元溥陰沉著臉點點頭,允許韓道銘離開;接下來自知沒有資格參與最機密事磋商的人相繼告辭離開。

青陽郡主身為側妃,不管私下裏怎麽樣,公開陪宴是可以的,但不能公開參與議論政事,這時候先返回內宅。

偌大的廳堂很快就剩下楊元溥、張平、薑獲、楊致堂、李普、鄭榆、鄭暢、張潮數人。

這時候殘宴撤走,佑大的廳堂擺著幾張長案。

楊元溥盯住韓謙出城留下的那封信,差不多已有一炷香不吭一聲,靜寂的大堂叫眾人感覺仿佛靜坐幽寂的山穀裏。

楊元溥不說話,張平等人坐在下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才好。

韓謙這封信函裏的信息量太大了,明麵上是指出沈漾、王琳兩人的可疑之處,提醒這邊在與楚州談判時,不要被沈漾、王琳牽著鼻子走,同時韓謙這也是為自己當初擅往金陵從李普手裏兵權之事辯解。

因為殿下身邊出現內奸,韓謙這是迫不得已才沒有提前打招呼,更沒有辦法將他心裏的打算全盤相告,並非是韓謙他囂張跋扈啊。

這才是韓謙留信的真正言外之意。

又過去良久,楊元溥長吐一口氣,似將胸臆間的惡氣吐盡,看向在座的眾人,緩緩說道:“看來我以往是確實有些誤解韓師了,未曾想到韓師不告而取兵戶殘部實有不得已的理由,也未能真正體會到韓師為父守孝的赤誠之心,還想著韓師要是能答應與王文謙之女的婚事,在攻陷金陵之後,我便可以順理成章要求韓師留在我身邊謀事是我錯了,以致令韓師不得不走。”

楊元溥這一段看似自我批評,卻叫楊致堂、鄭榆、鄭暢等人聽了暗暗心驚,沒想到殿下之前也有意促成韓謙與王文謙之女的婚事,打的主意竟然是不想戰後放韓謙回敘州去?

是啊,戰後便殺韓謙,會令天下臣子寒心,但放韓謙回敘州,又無疑是縱虎歸山,唯有留在身邊用著,一步步削弱其影響力最是安全。

此時議婚嫁,便是想要戰後韓謙沒有借口再拿孝道出來說事吧?

這麽想來,阮延代表信王楊元演提起韓謙與王文謙之女的婚事,看來並沒有表麵那麽簡單啊!

或者是王琳代表殿下先前揚州時,就秘密提出來的?

這個猜測卻是合理,要不然的話,楚州提這婚約能有多大的意義?

隻是誰能想到王琳身上會有問題?

然而韓謙毅然出城,是不是也已經窺破殿下的心思才下決心?

楊致堂、鄭榆、鄭暢雖然都是智慮高絕之人,但很多事情的細節他們並不清楚,因而這一切猜測他們還不能十分肯定。

不過楊元溥內心到底是怎麽想的,以及婚約這事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在這一刻已不再重要,殿下迫於形勢願意擺出一副低頭認錯的態度,總歸是好事情,至少與楚州和議、圍攻金陵的形勢不會破壞掉。

事實上他們的目的也在於此。

不管韓謙與楊元溥到底因為什麽走到這一步,也不管韓謙回敘州後會不會從此就割據敘州不再出山,他們都要先確保攻陷金陵。

唯有這樣,各家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

要不然的話,他們這一通心思,不就真成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韓大人或許對殿下還心存一些誤會,”鄭暢沉吟片晌說道,“算時辰韓大人離開繁昌城應該還不太遠,我騎馬出城或許能追上韓謙能替殿下解釋一二即便韓大人鐵心要回敘州,我們也應該要有人送行才是!”

即便分道揚鑣,也是要盡可能以對當前形勢傷害最小的方式為好,鄭暢想來想去,也就他與韓謙能搭得上話,他追上去,或許還有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條件的可能。

“一切皆有勞鄭大人,還請鄭大人向韓師代我致以歉意。”楊元溥朝鄭暢揖禮而拜。

鄭榆、楊致堂看到這一幕,心情也頗為複雜。

雖然楊元溥在對韓謙有些操之過急,但他年紀輕輕便能屈能伸到這樣的地步,也可以說是極為難得了。

“沈大人與王大人的事情怎麽處置?”李普問道。

“我出宮就府時,不過是一孱弱少年,諸多人因緣際會聚到我身邊,當初或存有種種心思,甚至為安寧宮及楚州所蠱惑,都實屬正常,但我想倘偌我真是天命所歸,諸多人能認識到這一點,今後必能會將不必要的心思摒除掉,為我所用,”楊元溥將信函湊到燭火前,點燃後揚一旁的銅盆裏看燒成灰燼,說道,“諸公便當這封信函不曾存在過。”

“殿下英明!”眾人齊口讚道。

張平心裏暗暗一歎,要是之前殿下能說這一番話,必能令眾人動容,但韓謙出城之事在前,楊致堂、李普、鄭榆、鄭暢這一個個老狐狸,他們真會將這番話聽入心裏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