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章 金陵(二)

談話間,不知不覺天色頗昏暗下來,侍女點上燈燭,眾人坐在明居堂裏,也不覺得乏累。

“目前楊元演或許更想著用兵,但沈漾、楊致堂、張潮以及黃化等人保持沉默,顯然都沒有決勝的信心,我們可以暗中散布河洛戰局不利大梁、傷亡慘烈的消息,這樣金陵或許會更期待不戰而收回淮西馮大人與沈漾、楊致堂等人見麵時,語氣不妨鬆動一些,甚至可以要求楚廷出兵奪下徐泗,跟大梁交換淮西及敘州。有這樣的理由,長信太後也有更多斡旋的空間,不至於事事被沈漾、楊致堂等人牽著鼻子走!”文瑞臨說道。

長信太後將蔡宸、雷成留在身邊,是暗中表達出一個態度,但滿朝文武乃至士子黎民都氣勢洶洶想著收回淮西,她要是公開站出來說放棄淮西,必然會激起廢立之議,令她自己完全的陷入被動。

而鄭榆、鄭暢目前雖然也選擇跟沈漾、楊致堂他們站到一條戰線上,但主要也是整件事對楚廷的驚動太大了,而實際上鄭氏與他們的牽涉更深。

預計拖延到四五月之後,嶺南天氣徹底濕熱起來,進入瘴疫高發期,目前正在嶺南攻城陷陣的鄭暉及右龍雀軍,便能更清楚的認識到祛瘴酒是個不可或缺的好東西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要是右龍雀軍剛剛進入嶺南,瘴疫就處於相對高發的階段之中,兩年多以來殘酷戰事適應下來,後方兵員的補充能及時跟上,各方麵加強控製,並不會誘發太嚴重的問題。

而進入嶺南之後,在最關鍵的最後幾仗期間,兵營瘴疫率從一個極低的水平,短時間內急劇上升,問題顯然就會變得嚴重許多。

此外,文瑞臨主張要暗中宣揚信王楊元演欲議廢立、實則最終想取而代之的野心,促使黃化等人對楊元演保持警惕;在金陵也是暗中宣揚先帝朱裕禪位的大義,宣揚蒙兀人的殘暴及強勢,分化金陵軍民的人心……

在目前的狀況下,文瑞臨並不覺得要完成拖延時間的目標,有什麽實質性、難以克服的困難。

說到底楚廷眾人都有著各自的利益,太容易被分化了。

當然不是說新梁國諸將吏就沒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但韓謙強有力的統禦下,新梁國諸將吏的利益訴求,較好的集中到一個方向上。

而即便舊梁軍將吏猶心念前帝,但除了前帝的遺願是將梁國托付給韓謙外,還有一個關鍵的原因,韓謙的手腕與心胸也令舊梁軍將卒不得不心服口服,這就使得一些不必的異心或雜念,被壓製下去。

當然,這一切還是要先守住河洛。

守住河洛,兩軍才能得到徹底的融合,韓謙才能在舊梁軍將吏心目中徹底的取代先帝朱裕的地位。

要是守不住河洛,除了新梁國的外部攻防形勢會變得極其糟糕外,舊梁軍將吏心思會不會變得遲疑不定,那實在是太難說了。

…………

…………

明月照在庭中,仿佛清澈的湖水鋪在長信宮的簷前台階上。

馮翊、文瑞臨進入金陵城裏,雖然沈漾、楊致堂他們暫時還是主張冷處理,但誰都不能否認這對今日的金陵城來說,是一個大**。

清陽站在庭前,看著夜穹之上月涼如水,轉頭問身側的雷成、蔡宸:“韓謙在洛陽真就打得那麽慘嗎?”

“未得太後恩許,老奴與蔡大人都不得私下接觸梁吏,哪裏知道河洛戰事打成什麽樣子?”雷成慢條理絲的說道。

“你們真有那麽老實嗎?”清陽蹙著秀眉,掃了身後雷成以及蔡宸一眼,問道。

蔡家早年乃是淮南為數不多也是首屈一指的清流士族,蔡宸的曾祖父在前朝任戶部尚書、參知政事。

因為這個原因,天佑帝任淮南節度使後,為獲得淮南宗閥世族的支持,使其妹嫁給蔡宸。

而在大楚開國之後,天佑帝為打壓世家宗閥,而徐氏又為了清除淮西境內不聽話的異己勢力,最終導致淮西境內一樁無厘頭、僅僅蔡氏一個無關緊要族人被牽涉進去的妖言案,演變成蔡氏一族十餘口被問斬、二百餘口充軍流放的大案。

最後僅蔡宸作為長公主婿得以身免。

當年的名士人流,此時已滿麵風霜,年逾六旬的他,看著比雷成還要蒼老,臉容枯瘦,佝僂著身子,回清陽的話道:

“我與雷公確無與國主派來的人私下聯絡,但河洛戰事應無外界所傳的那般凶險。而之所以有這樣的消息傳播,也應該是懈怠朝中的戒心,使朝中一些將臣以為能不戰而得淮西……”

“我就說嘛,真要是韓謙這麽沒用,我留著你們兩個人做什麽?”清陽眸光清冷的瞥著蔡宸、雷成,說道,“既然你們這麽老實,哀家明日下詔,著蔡宸你去見馮翊,沈漾那幾個老匹夫,應該不會隨意阻攔吧?”

“沈相、壽王爺他們應該也迫切想知道河洛的虛實,但太後單純著微臣去見馮翊、韓道銘,未免太著痕跡了……”蔡宸說道。

“我會著楊恩一起過去了,哀家就是要用宗室中人,想必也不會有人鬧什麽不愉快。”清陽說道。

雷成還想說楊恩眼睛太毒,他與蔡宸一起去見馮翊、韓道銘會有太多的不便,但心裏又想長信太後根本目的還是想保住其子楊彬的帝位,不叫黃家或信王得逞,並不是甘願成為大梁的傀儡,他與蔡宸還要拿捏好分寸。

“微臣隨楊侯爺去見韓道銘、馮翊,太後要微臣說些什麽?”蔡宸問道。

“韓謙想從哀家這裏得到什麽?”清陽盯著蔡宸、雷成二人問道,“韓謙此時既為梁主,但淮西始終是大楚的疆域,他就不能將淮西交出來嗎?”

“國主以驅逐胡虜、收複河淮為己任,遂得先帝以國相托,而此時蒙兀、東梁勢強,非淮西、河洛連成一體不能守禦,”蔡宸說道,“也唯有淮西、河洛連成一體,信王也好,黃化也好,他們的野心才會被壓製住,不會威脅到太後……”

“說來說去,韓謙還不是不想將淮西吐出來?”清陽懶散的問道。

“國主守淮西、河洛,外加敘州,其境不過十三州、九十餘縣,丁口不足四百萬;而大楚即便失淮西,猶坐擁江東、江西、荊襄、湖南、淮東以及鄭暉即將攻下的清源軍六十州、人丁一千六七百萬,國力之強,遠在梁蜀之上,”蔡宸說道,“然而大楚最大的問題不在外,而在內。陛下少不更事,太後又深居宮禁,不便插手太多的國政事務,不要說信王等人在外有不臣之心,朝中的王公大臣也都各有心思,才使得大楚國力雖強,卻難以擰成一股力量,更不要說楚廷國政皆出陛下之手了。太後想要改變這一狀況,也隻能期待陛下長大成年,令王公大臣再無異念、異心,到時候統禦宇內、諸邦鹹服也都是指日可期之事。”

“你們說得這麽好聽,哀家也不會信。這些年,滿朝文武大臣就沒有一個是韓謙的對手,”清陽歎道,“先帝不是,沈漾、鄭榆、鄭暢、張潮不是,楊元演、黃化、顧芝龍又有哪個不是韓謙的手下敗將?”

“太後兄長**渝州,難不成太後還擔心蜀主也有對太後不利之意?”蔡宸問道。

“好了,你們也不要在哀家麵前賣力的鼓噪了,哀家斷不可能直接就說將淮西割給韓謙,但韓謙既然將王嬋兒那賊婢送來金陵,為表大楚泱泱氣度,卻可以送還一些人去北岸,”清陽說道,“這事你與楊恩商議著酌情安排吧……”

“微臣遵旨。”蔡宸說道。

年初隨韓道昌、韓端提前北撤的人手,畢竟是少數,目前除了韓道銘、秦問、雲樸子以及老太爺韓文煥以及陳景舟被軟禁起來外,還有相當一批與棠邑有牽涉的官吏,目前差不多有兩百人,都被內侍府囚禁起來。

此外,侍衛親軍目前還有三千多老卒乃是原赤山軍出身,沈漾、楊致堂、杜崇韜也有意將這些人拆散出去,當作最底層的兵卒使用,以免再為棠邑所用。

目前潛伏於金陵的人手,一個主要的任務,也是盡可能利用各種條件妥善的安置好這些人。

雖然這些人裏,真正隸屬於秘司或赤山會的人手僅有百餘,但要是能爭取都送到北岸,甚至可以不惜出巨資贖買。

…………

…………

位於東城的蘭亭巷,一度因為開辦貨棧、錢鋪而人頭攢動、興盛繁榮。

貨棧、錢鋪曇花一現,削藩戰事之初以及金陵逆亂時間,居於蘭亭巷、鐵柳巷、靠山巷的家兵、將吏及家小差不多全部流出,事後也沒有誰遷回來,蘭亭巷再度寂寂無聞起來。

年後王文謙與殷鵬拖家帶口,百餘人搬入蘭亭巷的舊宅院裏,巷子卻是熱鬧了一些。

當然,王文謙想要辦一座書院的念頭,猶是未得實現。

即便王文謙此時還掛著信王府賓客的頭銜,但王文謙畢竟是韓謙的嶽父。

即便韓謙曾立長子韓文信為侯世子,當時傳言韓謙不喜王氏,但畢竟那是韓謙身為楚臣時的事情。

此時韓謙禪繼大梁國主之位,雖然並沒有再冊封兩個年紀尚幼的兒子,但從河洛傳回來的消息,最終是王?得封正妃,趙庭兒得封淑妃。

故而不管怎麽說,金陵都不會容王文謙在城裏搞什麽大的動作,甚至京兆府還安排兩名密探住進蘭亭巷,盯著王家宅院的一舉一動。

殷鵬提了一壺酒以及幾樣菜肉,推門走進院子。

搬出信王府後,日子就過得清寒,兩個多月來,院子裏的人難得沾一回葷腥,聞著肉味,王文謙解開荷葉,叫許氏拿大碗裝走一多半,分給各家嚐個滋味,剩下一些,他與殷鵬擺在院子裏的石桌上佐酒。

“我去酒鋪沽酒,到軍後巷買羊肉,那傻不拉嘰的趙二愣突然塞了一封信給我,說是?小姐的信住進蘭亭巷都兩個月,還真沒有覺察到一身羊膻氣的趙二愣,會是棠邑的秘諜!”殷鵬感慨著將信遞給王文謙。

王文謙拆開信,讀了一遍,便揭開燈罩子點燃燒成灰燼,不留一絲痕跡。

“?小姐怎麽說?”殷鵬問道。

“?兒嘮裏嘮叨說了一些她們到洛陽後的事情,韓謙忙於戰事,還沒想到要冊封妃嬪,卻是朱玨忠、陳由桐等大臣主張,便草草走了一下過場;還說我倘若想渡江去北岸,她在曆陽有座莊子,可以辦書院她真是翅膀長硬嘍,知道替我安排退路了……”王文謙說道。

殷鵬窺著王文謙眼裏有幾份掩藏不住的蕭瑟之意,心裏也是微微一歎。

他雖然沒有直接看信裏寫什麽,但王?要傳達的意思,他這時候也明白了。

朱玨忠、陳由桐等人到底還是偏於保守,即便新舊製要融合,他們應該還是希望更多的偏向於舊製,因此才在王?、趙庭兒到洛陽後,會在那麽緊張的局麵下主張先給二女定下名份,接下來多半也會在時機恰當時接他們去洛陽。

棠邑倘若始終是作為大楚的藩鎮,他們脫離楚州後住在金陵,當然沒有什麽,但現在的形勢,金陵顯然不再是他們的棲息之地了。

而倘若梁楚能夠較好解決掉這次的禪繼危機,他們也隻能赴往梁國尋一棲身之地,隻不過王?寫這封信過來,顯然是希望在韓道銘或馮翊正式派人過來跟他們接觸時,他們能主動提出去曆陽定居,而不是去洛陽,以便避開掉韓謙與梁國舊吏之間一些微妙的分歧。

作為一個父親,看到自家女兒完完全全拐向夫家,心裏多多少少不是個滋味吧?

殷鵬笑著說道:“我倒想著住去曆陽,雖然才一江之隔,夏秋時,曆陽天氣要比金陵爽利多了,實是宜人之居呢就不知道梁楚能否談成和議。我去沽酒時,看到世子的車馬連夜趕去壽王府,想必還是要勸壽王聯合楚州一起出兵收複淮西吧,會不會打起來,現在還真不好說。”

“削藩伐潭州,楊致堂是什麽時候才真正出兵殺入衡州的?而金陵逆亂,楊致堂又是拖到什麽時候才派其子趕去嶽陽的?楊致堂是江湖老辣,每次都占到大便宜,但這也決定真要對淮西用兵,他舍不得將右龍武軍拿出來,第一個衝進淮西開打,”

王文謙搖了搖頭,說道,

“而侍衛親軍守京畿;左武驤軍要守池舒江宣等州,防止京畿右翼及江西、荊襄、湖南出大紕漏;周炳武、張蟓、趙臻在西線兵馬雖多,但李知誥、柴建歸附梁國,蜀軍又必然會與梁國結盟,他們也被牽製住難敢異動。能動的也就右龍武軍及楊元演的楚州軍,但不要說長信宮裏的那位了,沈漾、鄭榆、張潮以及黃化等人都不會單叫楚州軍攻入淮西。倘若要打,最終還是要叫右龍武軍第一個殺進去。楊致堂舍不得的,他既沒有必要,也沒有豁出去的果斷。韓謙此時都收了李知誥、柴建,卻還將王嬋兒、楊林等人送到金陵來百般討好,楊致堂更會想著多觀望兩三個月看河洛戰局的發展,卻沒想到韓謙能爭得這最關鍵的兩三個月的時間,最艱難的階段也就過去了,到時候說不定韓謙會搶著對右龍武軍先下手呢……”

“即便河洛能撐到禹河大汛,傷亡也必然極為慘重,韓謙即便能得喘息的機會,也應該準備秋冬之後的防禦,怎麽會搶先進攻右龍武軍?”殷鵬疑惑的問道。

“你說的不錯,兩三個月後禹河大汛到來,會迫使蒙兀人不得不再度撤軍,河洛會迎來難得的四五個月的空隙去休養生息,以迎接秋冬後,蒙兀人與東梁軍發生的新的攻勢,”王文謙說道,“而事實上在入冬之後,賈魯河、潁水都有長達三個月的冰封期,能給東梁軍從側翼進攻許陳蔡潁的機會,這將使得韓謙在北線麵臨的軍事壓力更大這也注定河洛戰局熬過第二階段,梁楚和談還拖著沒有談攏,韓謙就必然要搶先下手摧毀楚國全部的水軍戰力,以便入冬之後能將更多的精銳兵力調往北線你想想,去年河淮戰事結束後,韓謙著孔熙榮率部奪鄧均二州,可有過半點猶豫?你看著吧,韓道銘也好,馮翊也好,這段時間在金陵定會百般示弱,就不知道楊致堂到那時候看到韓謙真正的獠牙,會有什麽感想了。”

“啊,我真是沒有想這麽深,”殷鵬微微一怔,感慨說道,“唉,?小姐怎麽舍得叫大人留在曆陽?”

“韓謙用謀從來都不居於人下,身邊也不缺謀臣,我還能有什麽用?”王文謙頗為感傷的說道,“哦,對了,?兒隻是要我去曆陽,有機會你隨韓道銘他們去洛陽吧……”

“我留在大人身邊侍候就好。”殷鵬說道。

“說什麽混帳話呢,”王文謙說道,“韓謙倘若能從蒙兀人手裏奪回關中,天下必歸於大梁,我有?兒這麽個女兒,史書不會缺我一筆,你跟著我,那真是什麽都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