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聽晏聽見有人叫他。

周圍的景色模糊不清, 他似乎被困在水裏,水麵投來一道隨波晃動的影子,扶著膝蓋, 彎腰俯視水底的他。

肺部灼燒般疼痛。

手腕上新鮮的割痕流出血液, 紅色在水裏散開,像一朵盛開的薔薇。

“陳小花?”

那人又叫一聲, 朝他伸出手。

陳聽晏費力地抬起胳膊,抓住那隻手, 猛地被她從水裏拽出來。

天光乍現。

他睜開眼皮, 發現自己坐在地鐵車廂裏,旁邊的少女正歪著頭看他。

“你怎麽了, 做噩夢了嗎?”

陳聽晏有些分不太清, 這是現實還是夢境,茫然地盯著她。

地鐵到站。

蘇從意拉著他起身:“你先到外麵等我, 我有點渴,去買杯飲料。”

這句話似曾相識。

好像在圖書館的某個房間裏, 她也是這樣眼睛彎彎地笑著說,我出去買杯飲料,等會兒回來找你哦。

他等了很久, 她也沒有再回來。

模糊不清的回憶勾出心裏的慌亂和不安, 陳聽晏下意識去拉住她的手。

“蘇蘇。”

蘇從意回頭, 看見他眼裏的驚惶, 歎氣:“你不要總這樣粘著我, 我隻是去買個東西, 等下就回來了。”

她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我可以和你一起嗎?”陳聽晏重複一遍, “我想和你一起。”

“你應該給我留點私人空間。”蘇從意頭也不回, 轉身離開。

世界旋轉昏暗, 四周人潮變得擁擠。

地鐵站口不停有人進出,麻木冷漠,空無表情,撞到他的肩膀、身子。

陳聽晏大睜著眼,無論如何都沒有再找到蘇從意的影子,他慌亂地往前跑。灰蒙蒙的天空好似倒扣的玻璃碗,整個罩下來,交談聲嘈雜模糊。

有誰被他撞開,不耐煩地衝他嚷嚷。他聽不清,四下尋找離開的人。

“蘇蘇?”他撥開人群,艱難地往前,“蘇蘇你在哪兒?”

無人回應他,無人為他停留。

越來越密集的人流向地鐵湧來,裹挾著他後退,空氣變得稀薄。

窒息的前一秒,陳聽晏猛然驚醒。

窗外雨勢加大,玻璃上水流成河。

他的臉色過於蒼白,裴西透過後視鏡注意到:“小先生,怎麽了?”

陳聽晏根本聽不見裴西說話,心髒劇烈到要爆炸一樣,那種被拋棄被扔掉的不安感迅速蔓延大腦神經。

他翻出手機給蘇從意打電話。

嘟——嘟——

忙音過後,是冰冷的電子女音:“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暫時無法接通……”

陳聽晏又打一個過去。

不接,掛斷。

再打。

不接,掛斷。

怎麽會這樣。

她去哪裏了。

為什麽不接電話。

情緒又開始不對勁,手機用力壓著掌心的傷口,血順著瘦削手腕往下流淌,浸濕襯衫衣袖。他神經質地咬著指關節,整個人不安到微微發抖。

他覺得自己像一根崩到極致的鋼絲,情緒被擰巴成極細的一條。

記憶變得混亂。

他剛剛在做夢嗎?

他醒了嗎?

他現在在哪裏?心理診所還是國內?

他回國了嗎?

他見到的蘇從意到底是真的,還是幻想出來的?

……像以前的無數次那樣。

嘟——嘟——

電話忙音還在繼續。

一聲一聲折磨他脆弱的神經。鋼絲瀕臨崩斷時,電話接通了。

“喂。”

蘇從意的聲音傳出來,夾帶著細微電流,叫他名字,“陳聽晏。”

所有洶湧失控的情緒野獸被她一句話關入籠中,陳聽晏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在瞳仁上凝聚。

他啞著聲音問:“怎麽不接我電話?”

蘇從意頓了頓,解釋:“我手機沒電關機了,剛到家充上。”

她聽出陳聽晏不對勁,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有。”

陳聽晏吸了口氣,竭力平複情緒,道,“就想問問你在做什麽。”

蘇從意:“準備睡覺呀。”

時間確實不早,陳聽晏知道自己打擾她休息了:“那晚安。”

她正要掛斷,陳聽晏又道。

“蘇從意。”

自重逢以來,他難得如此正式地叫她名字,蘇從意莫名緊張:“嗯?”

“以後出門記得把手機充滿電。”他按壓著掌心,“不要再讓我聯係不到你了,我差點以為……”

蘇從意等了會兒,也沒有等到後半句,好奇地問:“以為什麽?”

陳聽晏沉默片刻,聲音又低下來。

“沒什麽。”他說,“睡吧。”

掛掉電話。

陳聽晏全身的力氣都泄個幹淨,空洞的茫然感席卷而來。

他將頭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一手緊緊握著手機,手臂橫檔在眼前,衣袖上的血跡蹭髒了他冷白的下巴。

喉結不住滾動,壓抑什麽似的。

半晌。

極輕地小聲喃喃。

“差點以為。”

“你又不要我了。”

床尾一盞落地燈亮著橘黃色朦朧的光,隱約能看見**鼓起的一團。

那一團不安分地動了動,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後,卷起的被子裏伸出一隻胳膊,在床頭櫃上胡亂地摸了摸,摸到手機,又縮回被中。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

她側躺在被子裏,點開聯係人,手指按著屏幕漫無目的地上下滑動,來回幾次,終於下定決心,進入黑名單,將白天打來的兩串號碼都拉出來。

嗡嗡。

手機不停震動。

短信頁麵同一時間湧出數條消息。

是第一通號碼發來的。

指尖在屏幕上方停留半晌,最終還是點下去。

一條條查看。

【蘇蘇,你還在生爸爸的氣嗎?】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我們也許久沒有再聯係,就不能心平氣和地聊兩句嗎?】

【我承認,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在前,但維持一段家庭關係,真的沒有你想得那麽輕鬆和簡單。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爸爸不奢求你的原諒,隻希望你可以試著理解。】

【明天你可以來南宜見爸爸一麵嗎?太久沒有見到你,爸爸都快要忘記你的樣子。就算不願意讓我陪你過生日,隻要我們父女倆坐在一起,聊上一分鍾也是好的。】

【蘇蘇,爸爸真的很想念你。】

屏幕上的字跡開始變得模糊,在水光裏晃**。蘇從意按滅手機,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被子裏。

蘇從意拎起玄關衣架上的棒球帽扣上,又戴好口罩,檢查一遍錢包和手機,沒帶任何行李地出了門。

等電梯時,她看向對麵緊閉的房門,陳聽晏是今天晚上八點的飛機。

蘇從意低頭瞧一眼時間。

早上九點。

去一趟南宜再回來,肯定要和陳聽晏錯開了。

但能在南宜碰上他也說不定。

路況很好,出租車十多分鍾就到了機場。

蘇從意走進候機廳,微信不時冒出新消息,以前的同學、朋友和漫島上認識的畫手紛紛祝她生日快樂。微博自動更新生日動態,私信爆炸式累積。

買上午機票的人不多,長椅都空著。蘇從意挑個位置坐下,耐心地挨個回複生賀祝福。

倪焦給她發了紅包,說訂好酒店等她回來慶祝。蘇從意回完好,看見魏淑打來電話。

“喂?”

“寶貝。”魏淑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很有活力,“生日快樂!”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魏淑的這句話,愧疚情緒不斷疊加,蘇從意甚至生出一種想要逃回家的衝動。

她捏住身下座椅,若無其事地笑著回應:“謝謝媽媽。”

魏淑還在法國,由於天氣問題航班延遲,明天才能回西宛。

機場裏響起語音播報。

“前往南宜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CA2986次航班現在開始辦理乘機手續,請您到17號櫃台辦理……”

電話裏的魏淑聽見聲音,奇怪地問:“你在機場嗎,蘇蘇?今年生日不跟焦焦一起過啦?”

“我來接個朋友。”蘇從意找理由搪塞過去,“先不跟你說了,魏女士,你和宋阿姨好好玩吧。”

掛斷電話,她捏著手機原地做兩次深呼吸,隨著人流往前走。

昨天晚上沒睡好,蘇從意原本打算在飛機上補覺,但心裏忐忑不安,越是臨近就越想逃避,越覺得後悔。

迷迷糊糊做了亂七八糟的夢,好像剛睡著,機艙播報響起到站消息。

這是蘇從意第一次來南宜,和魏淑離婚後,蘇運庭離開西宛,工作重心全部跟隨那個女人遷移到這裏,這讓蘇從意潛意識裏回避這座城市。

她站在機場外,打量四周。

細密雨簾籠罩著樓宇,行道樹枝葉繁茂,在十月初的風裏簌簌顫動。

高樓林立,大廈威佇,頭頂立交橋縱橫交錯,這座鋼筋水泥圍建出的繁華都市,和西宛也沒有什麽太大不同。

或許因為西宛是臨海城市,氣候更加濕潤宜人。南宜偏北,雖然此時下著雨,空氣也稍顯幹冷。

她拿出手機,看見幾分鍾前給蘇運庭發的消息。

【在哪兒見麵?】

那邊沒有回複。

“蘇小姐?”

有人試探著叫了一聲。

蘇從意抬起頭,看見離自己不遠處停著輛賓利,有個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走到她跟前,像是鬆了口氣。

他問:“是蘇小姐沒錯吧?”

蘇從意嗯了聲。

“蘇先生有事抽不開身,讓我來接你。”司機笑笑,“走吧。”

蘇從意跟在司機身後,等他打開車門,問:“他在哪兒等我?”

司機沒有具體回答,隻道:“蘇小姐等下就知道了。”

車子往前行駛,一路都是陌生風景,漸漸周圍建築和車輛開始擁堵。

是通往市中心的路。

蘇從意以為會是某家餐廳或者咖啡館,誰知過了會兒看見南宜市中心醫院的標誌,一顆心往下沉了沉。

腦中閃過無數小說裏的狗血劇情,蘇從意手指揪著椅墊,語氣平平地問:“他是不是生病了?”

司機不語。

車子駛進醫院正門,停在住院樓下。

“蘇先生在四樓等你,出電梯右拐。”司機轉頭,遲疑了下,目光帶著同情,“有些事並非全是蘇先生的意思,希望蘇小姐可以諒解。”

蘇從意沒聽懂,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她步伐猶豫地走進樓裏,心髒吊到喉嚨口,膝蓋都是僵硬的。

生活太戲劇性了,她很怕自己猜想落實。她對蘇運庭的厭惡僅僅到希望他一輩子遠離她和媽媽的生活這種程度,再多一分就變成憎恨。

……她暫時恨不起來。

四樓是重症監護室,蘇從意愈發感到不妙,她快步從電梯走出,拐上走廊,遠遠就看見蘇運庭和一個女人。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翻著手中幾張檢查報告,說著什麽。

女人不住地抹著眼淚,蘇運庭在旁邊安慰她,英俊的麵容略顯憔悴。

“……目前情況仍然不太樂觀,建議你們盡快找到輸血人。”醫生合起報告,“在下一次大出血之前。”

“找到了,已經找到了。”女人哭得語不成句,“很快就來的……”

她轉頭想和丈夫說什麽,目光掠過走廊,看見一動不動站在廊道裏的蘇從意,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再不管什麽氣質和禮節,女人踉踉蹌蹌地朝蘇從意撲過去,緊緊攥住她的手:“蘇蘇,你是蘇蘇吧?救救我們家小璿好不好?求求你救救她!”

手被女人攥得生疼,她把整件事說得顛三倒四,蘇從意卻聽懂了。

蘇璿得了腎髒方麵的急性病,前天晚上在學校裏大出血休克,送到急救室搶救過來,但對血庫血液有排斥反應,昨天晚上又開始咯血,現在勉強緩住。從外地調血要小半天,醫院不得已同時開始查找登記過RH陰性血的市民信息,希望找到相同血型。

蘇從意整個人都懵住了,木偶一樣站在原地,任由女人抓著她哭喊懇求搖晃,眼神直愣愣地看向蘇運庭。

男人沉默地避開她的視線。

不論是上樓前的擔心,登機前的忐忑不安,還是昨晚失眠的糾結難過,在此刻都顯得荒唐又可笑。

蘇從意像泡在冰窖裏一樣渾身發冷,她木然地掙開女人的手,輕聲說。

“我要回家。”

女人拉住蘇從意不讓走,有個護士一路小跑過來,喘著氣說:“張醫生,已經聯係到一個人了,在縣區,他說他願意現在打車趕過來。”

“不用!不用讓他過來了!”女人打斷,“蘇蘇可以!”

蘇從意聽到自己的小名從她嘴裏念出來,胃裏一陣翻湧。

護士對蘇從意招手:“姑娘你跟我過來一下,抽血前先做個檢查。”

蘇從意站在原地沒動,用力甩開女人的束縛,神色寸寸結冰:“我不會去獻血的,你等其他人過來。”

女人不管不顧又纏上來,哭的滿臉是淚:“求你了!你怎麽說也是小璿的姐姐,你倆骨子裏淌著半份一樣的血,你非要這樣見死不救嗎?”

她哭得太過慘烈,完全找不到當初到桐角巷和魏淑對峙的趾高氣昂。

護士忍不住幫腔:“小姑娘,你妹妹現在的情況確實危險,就算跟家裏矛盾再大,於公於私,你身為市民也該擔起這份責任,你妹妹……”

“我沒有妹妹。”蘇從意轉頭盯著她,一字一頓,“我是獨生女。”

“……”護士被女生眼裏的冷厲唬到,訕訕地不再開口。

蘇從意扒開女人的手,將棒球帽的帽簷往下壓,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遮擋在帽簷的陰影裏,轉身要走。

女人見怎麽也攔不住,又去推蘇運庭:“你說句話啊,不是你打電話讓她過來的嗎?她肯定聽你的,你說話呀!都是你的女兒,小璿的命難道還抵不過她兩滴血嗎?”

這話實在是讓人驚訝,護士和醫生都意識到這一家人關係複雜。

仿佛背脊被重物壓彎,男人有些直不起身,他看向蘇從意,在女人的催促下,緩慢地動了動唇,沙啞著聲音:“蘇蘇,你就幫爸爸這一次。”

“……行嗎。”

他看見女生眼裏的光亮熄滅了。

那一瞬間,蘇運庭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被她稱作父親的資格。

傍晚時分雨停了。

天邊燒起一趟晚霞,一切都浸泡在橘黃色日落裏,高樓大廈和川流不息的街道好似在相機裏換上溫柔的濾鏡。

蘇從漫無目的地走到一個秋千公園,裏麵到處是小孩子和童心未泯的年輕人。她在公園外駐足片刻,走進去,找到一個空出的秋千,坐下,手指抓住繩索,腳尖微微用力。

秋千帶著她前後輕輕晃動起來。

有個小朋友顛顛地跑過來,奶聲奶氣地問:“姐姐,你能幫幫我嘛?”

蘇從意腳尖固住地麵,讓秋千停下來,聲音很溫柔:“怎麽啦?”

“我的氣球掛到樹枝上了。”小朋友指著不遠處的榕樹,“我夠不到,姐姐你可以幫我拿下來嗎?”

蘇從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青綠色枝葉間看見一抹天藍。

她從秋千上站起:“走吧。”

那棵樹算不上高,蘇從意踮起腳尖,將卡在樹枝上的哆啦A夢氣球取下來,遞給旁邊眼巴巴等待著的小朋友。

“呐。”

小朋友開心地接過:“謝謝姐姐!”

“不客氣。”蘇從意笑著摸摸他腦袋,看著他向小夥伴們跑去。

哆啦A夢和海綿寶寶在半空中擁擠著,晃**著,慢慢飄遠。

她重新回到秋千上,可能是拿氣球時手臂用了力,貼著止血棉的地方鈍鈍得疼,到最後反而感知不到了。

晚霞和夕陽一同燒成餘燼時,讓她幫忙拿氣球的小朋友跑過來,遞給她一根巨大的彩虹棉花糖:“姐姐,爸爸說讓我送給你。”

不遠處站著位年輕父親,手裏同樣舉著一根橙子味棉花糖,另一隻手裏牽著那個哆啦A夢的氣球。

蘇從意接過來,道了謝,小朋友有點害羞,歡快地奔向爸爸。

一高一低兩道人影,慢慢悠悠地消失在公園裏。

蘇從意收回視線,低頭咬了口甜絲絲的雲朵,最外麵一層紅色是草莓味。糖絲在舌尖上融化的幾秒鍾,她不受控製地回想起小學四年級。

她在考場上睡著,得了全班唯一一個零分。放學時有調皮的小男生笑話她,被她打掉一顆本就該換的牙。

小從意被請家長,調休的蘇運庭去了,她以為自己要挨罵,結果蘇運庭聽完原因沒有表態,隻是一本正經地告訴對方家長:“要不您趕緊回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那顆牙,拿回去扔您家床底下,下一顆長得更快。”

賠償最後還是賠償了的。

但蘇運庭沒讓自家閨女道歉,牽著小從意的手帶她回家,路上還給她買了個棉花糖,安撫她的情緒。

開玩笑地道:“打贏一場架是成功變成大人的第一步,恭喜恭喜!”

小從意相信了,舉著棉花糖蹦蹦跳跳地問:“像爸爸一樣的大人嗎?”

蘇運庭:“比爸爸還要厲害。”

小從意高興一會兒又失落下來:咬著棉花糖,問:“如果變成大人,他們還會不會笑我數學考零分?”

蘇運庭不假思索地道:“以後誰再笑話你,你也懟回去,他們要是太過分,你就像今天這樣動手。”

小從意仰頭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可爸爸會被老師罵的。”

“爸爸才不怕。”

蘇運庭笑了下,抬手揉揉小姑娘的頭發,“放心,天塌下來爸爸給你撐著,我們小公主就隻管開開心心的。”

蘇從意曾經以為,蘇運庭會是她一輩子的超級英雄。

直到十八歲那年,她的英雄頭也不回地拋棄掉她們,去保護別人了。

蘇從意深吸一口氣,把所有湧到喉嚨間的酸澀全部咽下去,大口大口地吃掉整朵彩虹棉花糖,將尖尖的木棍投入不遠處的垃圾桶。

最後一朵晚霞也熄滅,天邊籠著偏灰的藍紫色。公園裏的人陸陸續續離開,隻剩下一排排空****的秋千架。

手機貼著衛衣的口袋響起。

蘇從意單手抓著繩索,不緊不慢地晃**著,將手機拿出來。看見備注,鼻子突然一陣發酸。

她接通電話,低低地喂了一聲。

陳聽晏:“在做什麽?”

蘇從意忍到喉間澀疼,小聲回:“**秋千。”

“怎麽不回家?”他問。

“心情不好。”她眼眶紅了一圈,低下頭,腳尖輕輕推著地麵,聲音還是平穩的,“等會兒就回。”

那邊沒再說話,也沒有掛斷。

“陳聽晏。”蘇從意叫他。

被叫的人嗯了聲:“在呢。”

眼淚終於湧出來。

大顆大顆的水珠順著下巴滑落,蘇從意用手背擦掉,聲線發顫:“等、等我回家,你能不能抱、抱我?”

“……”

聽筒裏沒了聲音。

公園裏盞盞路燈依次亮起,將秋千和兩個平行的影子拉得很長。

淚水模糊的視線裏,站在秋千後的那道影子伸出手,摘掉她的棒球帽。

一捧蓬鬆漂亮的花束被頗有質感的牛皮紙紮起,從頭頂上方遞進她懷裏。

蘇從意哽咽著仰起一張濕漉漉的臉,望進身後那人低垂帶笑的眼中。

陳聽晏繞過秋千走到蘇從意跟前,屈起手指蹭掉她下巴上的淚珠:“先實現小壽星的第一個願望。”

他說著,俯下身,將花束和蘇從意都擁進懷裏。

“來,抱抱。”

委屈如洪水衝破堤壩,在這一個擁抱裏潰不成軍。不斷累積的負麵情緒裹挾著眼淚,一並爭先恐後地湧出,不多時便浸透陳聽晏的襯衫領。

蘇從意抓住他身前的衣料,纖瘦身板抖得像秋天一片樹葉,聲音帶著哭腔含糊不清:“……陳聽晏。”

陳聽晏輕輕拍她的背:“嗯。”

“我真的有病,我就是個傻子。”她邊哭邊罵,“明明那麽討厭他們,可我最後還是去獻血了。他怎麽能這樣對我啊,他不能仗著我還對他抱有一點幻想,就這樣欺負我吧?我來之前,我真的以為他想我了……”

眼淚一顆顆,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被牛皮紙紮起的花束上。

花瓣在路燈下反出瑩潤水光。

“為什麽世界上沒有非黑即白的事情?我隻是想開開心心地活著,但總有那麽多惡心的人逼著我做選擇,我每天就像聖母瑪利亞一樣。”

小時候幻想著成為騎士保護世界,後來發現她隻是堂吉訶德,犯著自以為是的英雄病,連自己都拯救不了。

活該被人笑話。

“以後再也不這樣了。”蘇從意哭的眼睛都睜不開,“我要努力改掉……”

一直耐心聽她講話的人忽然開口。

“該努力的是我。”

陳聽晏拎狗崽一樣,捏著蘇從意的後頸將人從懷裏拎起來,沒有理會被皺巴巴的襯衫,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方絲帕,將小姑娘哭到髒兮兮的小臉擦幹淨,放低的聲線清沉溫柔。

“你可以繼續對世界報以善意,犯衝鋒陷陣的英雄病,我的任務是努力為你建造能夠被你保護的理想國。”

將髒掉的絲帕扔掉,陳聽晏用柔軟的指腹按了按她微微紅腫的下眼瞼,像是一個淚水暫停的暗號,“如果覺得煩了,就躲到我身後,我也很樂意做騎士蘇同學的盾牌。”

“……”

蘇從意愣愣地仰頭看著他。

陳聽晏從花束裏抽出一枝盛開正好的小雛菊,別到她耳邊,彎起眼。

“一點長進都沒有的話,那我在國外待的這些年是為了什麽。”

有風吹過路邊樹梢,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枝葉上掛著的水珠滴答落下。

蘇從意對視著他幹淨好看的眼睛,臉上後知後覺地開始升溫。

她別開視線,腳尖不自然地一晃一晃支著地麵,吸吸鼻子,不吭聲。

陳聽晏估計她情緒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將棒球帽重新戴回她頭上,對她伸出手:“走吧。”

“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陳聽晏道,“今天你生日,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蘇從意聞言搖搖頭。

她第一次來南宜,不知道哪裏好玩,而且現在也沒有心情。

陳聽晏道:“先帶你去吃飯。”

蘇從意其實不太餓,但他這樣說了,就點點頭。剛要從秋千上站起來,想到什麽,又坐著沒動,仰著臉有點期待地看著他:“你能背我嗎?”

她補充,“第二個願望。”

陳聽晏笑了下,順從地轉過身,背對著她單膝蹲下。

借著旁邊昏黃的路燈光線,蘇從意看見他幹淨清瘦的後頸,這一段延伸進了他的襯衫領口,很白淨的顏色。

肩膀寬闊平直,西裝下的背脊雖然不算厚實,卻瘦削的很有力量感。

蘇從意就是在這麽一瞬間,突然意識到,她和陳聽晏真的錯過很多年。

時間讓少年成為肩膀寬闊的男人。

她趴上陳聽晏的背,一手拿著花,一手環住他的脖子,被輕鬆背起。

身上重量比想象中要再輕一點,陳聽晏勾住她的腿彎,穩穩地走出公園。

下過雨的空氣清新幹淨,公園外是飯後散步的行人。路過他倆會好奇地看上兩眼,露出善意的笑容。

街道兩邊各種店鋪依次排開,小餐館散出陣陣香味。

蘇從意本來不餓,聞著聞著,胃裏開始泛酸,她安靜地將下巴擱在陳聽晏肩上,目光四處打量。

最後停留在某家招牌上,眼角彎起,湊到陳聽晏耳邊。

“陳小花。”

溫熱的氣息灑在耳畔,遠不及她說出的這三個字帶來的衝擊大。

陳聽晏愣住幾秒,應聲:“在。”

“我現在有了第三個願望。”她聲音裏還帶一點鼻音,軟軟地問,“你可以陪我去大排檔吃小龍蝦嗎?”

按理說今晚他不該拒絕她任何要求,但陳聽晏還是側過頭,道:“你剛獻完血,少吃辛辣油膩的食物。”

“沒關係的。”蘇從意不在意,“我大學獻過兩次,葷素不忌。”

她堅持要去,陳聽晏隻好答應。

老板將最後一盆蒜蓉蝦端上桌,蘇從意坐在矮凳上,將花束放到旁邊,直勾勾地盯著滿桌不同口味的三盆龍蝦,眼睛裏都是星星。

陳聽晏從店裏出來,在她對麵坐下,將醬料小碗和盤子放在她跟前,邊戴上一次性手套邊問:“想先吃哪個?”

蘇從意掃視一圈,有點糾結:“都想吃。”

陳聽晏笑:“那就換著來。”

他先拿出一隻十三香的,動作輕巧又熟練地擰掉蝦頭和蝦鉗,剝掉殼,將完整的蝦肉取出來,放到蘇從意麵前的盤子裏,又去拿麻辣的。

年輕男人眉目俊秀,動作從容,一身手工高定,卻坐在大排檔的塑料小凳上,卷著袖子給女朋友剝蝦。

這場麵太難見。

周圍女生低聲和同伴私語,滿臉磕到了神仙愛情的豔羨。

處於視線焦點的兩人一無所覺。

一個專心致誌地剝蝦,一個心無旁騖地吃蝦。

鮮嫩多汁的蝦肉裹著醬料放進嘴裏,美味趕走一切壞情緒。

蘇從意開心地晃晃腳,戴著塑料手套又從盤子裏撿起蝦肉:“小龍蝦真是我的神!國外的龍蝦吃起來和這是一個味道嘛?會不會不正宗?”

她說完又想起來,“哦不對,你們學校應該有中式餐廳,好吃嗎?”

剝掉的蝦殼在旁邊堆成小山,陳聽晏手上不停,說:“不知道。”

蘇從意問:“為什麽?”

陳聽晏:“我不在學校吃。”

“那你去哪兒?”蘇從意下頜嚼嚼嚼,含糊不清地道,“就你這廚藝水平,別跟我說在家自己做著吃。”

陳聽晏笑了下,沒答:“你呢?”

蘇從意咽下去:“我什麽?”

“你的大學。”陳聽晏頓了下,問,“怎麽樣?”

提到這個,蘇從意眼睛亮起,張口就來:“特別棒!西宛大四號食堂的剁椒魚頭和水晶佛跳牆簡直一絕,等有時間我帶你進去嚐嚐。”

“不用擔心被攔哦,我大學四年跟門衛爺爺聊得超級熟悉的。”

“畢業那天我們宿舍特地去找他合照,爺爺高興地問我步入社會有什麽理想,我說想成為很出色的大人。”

她一開心就會變成小麻雀,陳聽晏安靜聽著,聽到這認同地點頭,說:“那你已經實現六分之五了。”

出字去掉。

蘇從意:“……”

接受到來自對麵的死亡凝視,陳聽晏忍不住偏頭笑起來。

很少見他笑得這樣不設防,眼角眉梢都是明朗幹淨的笑意。睫毛在光線裏泛著絨絨的質感,唇紅齒白。

有點少年。

還有點甜。

大排檔熱鬧的沸反盈天,小棚子撐起一方煙火人間。

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時刻,因為有麵前這個人的存在,而變得值得留念。

氛圍實在是太好,兩人重逢以來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地聊天,仿佛六年的隔閡不存在,他們一直親密無間。

盤中蝦肉夠她吃上一會兒,陳聽晏摘掉手套,短暫地停工。帶刺的龍蝦殼磨得他指腹生疼,陳聽晏活動一下指節,從桌邊撈起一罐啤酒。

蘇從意看著他單手勾開拉環,麥芽味的氣泡往外翻湧,她忽然道。

“陳聽晏。”

“嗯?”他抬起頭。

舌尖潤潤唇瓣,蘇從意努力將接下來這句話變成平常的問候。

“你在國外的這些年,過得好嗎?”

“不好。”

他誠實地答,也問,“你呢?”

蘇從意笑了一下,眼睛有點酸,道:“我貌似還挺順心的。”

陳聽晏聲音很溫柔。

他說:“那就好。”

我一個人過不好的這些年,都在祈禱你眉目舒展事事如願。

如今你說已經實現。

那就再好不過了。

作者有話說:

有的人獻完血不忌口,有的人獻完血很虛弱,大家不要模仿,蘇蘇是屬於身體倍兒棒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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