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 蘇從意跟著平行校區的負責老師到岱宗報道。

市一中占地麵積很豪橫,其中寸土寸金的那一大部分都批給了岱宗。

高一和高二的教學樓在致遠區,高三單獨在泊蘭區。

兩棟U字形的米白建築中間隔著實驗樓和花圃, 往東是操場和室內體育館;往西是餐廳, 圖書館也在那邊。

隻有高三的學生從二號補課,校道上積雪未消, 見不到什麽人。

路兩邊栽種著小葉榕樹,氣根像流蘇, 在冷冽的晨風裏微微晃動。

“啊, 你是從平行八班進來的旁聽生對吧。”零班班主任蔣拓把桌子上的花名冊翻過兩頁,“蘇從意?”

蘇從意站在高三理科零班的數學辦公室裏, 點了點頭。

餘光悄悄打量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岱宗的辦公室都要比平行大得多。

幾盆巴西木翠綠精幹,隔出每個老師獨立的辦公區域。幾乎所有桌子上都堆著如山的資料和教材。

“行。”

蔣拓合起名單, “你跟我來。”

理零班在U型樓靠東的樓梯口拐彎處,蘇從意跟在蔣拓身後, 遠遠見到教室前門懸掛著的【高三理[0]班】的金色銘牌,心髒就跳了起來。

有朝一日她竟然真的進了岱宗。

陳聽晏的班級。

“你先坐這裏吧。”

蔣拓隔著窗玻璃,示意了下倒數第一排擺放的兩張桌子, “你同桌家裏有點事, 估計要到下個星期來。”

知道他說的是平行校區另外一個旁聽生, 蘇從意應聲, 推門進去。

剛下早讀, 還沒敲響第一節 的預備鈴, 教室裏已經坐滿了人。

放眼望去所有桌麵上都擺著題冊和試卷, 大家或者埋頭刷題, 或者戴著耳機學英語, 注意力非常集中。

蘇從意本來還擔心影響到他們學習,推門和放書包的動作都很輕。

然後發現擔心是多餘的,根本就沒有人分出目光往後看。

她簡單整理好桌洞,看見桌腿旁邊躺著一根紅色水筆,低頭撿起來。

“同學。”蘇從意小聲問前排,“這是你掉的筆嗎?”

前排男生頭也不回地將椅子往前挪了挪,離她遠了些,翻一頁卷子,語氣敷衍又不耐:“不知道。”

“……”

這一整套動作下來,蘇從意心情有點微妙,好像自己是什麽病毒。

她也懶得再問,將紅筆隨便塞進了桌洞裏。

第一節 課是英語,班長簡單地點了下名,除了蘇從意旁邊,第三排還有一個位置空著。

“陳聽晏。”

“……”

無人應答。

有學生用筆蓋戳了戳點名的班長,提醒:“老蔣說晏神請假了。”

蘇從意抬起腦袋,往前排看了眼。

她和陳聽晏從除夕夜之後,就沒有再見麵了,續租了閣樓也不來。

她還以為會在教室碰見他。

預備鈴過後開始正式上課。

蘇從意跟著聽了兩節,發現岱宗複習的進度又快又密,而且大家普遍不會抬頭看板書,黑板上的東西更像是老師講題目時給自己打的草稿。

她想摘點筆記,都不知道摘什麽。

好在老師講的內容,陳聽晏也帶她整理過,勉強可以跟上。

下課的時候想問題目,蘇從意避開前排,找了個挨著過道的女生。

女生正在寫作文,掃一眼她不會的那道題:“基本公式帶一下,書上經典例題是它的變式,你翻翻看。”

說完又把頭低了下去。

“……”蘇從意默默轉過身,將這道題圈起來,決定攢著問陳聽晏。

她以為適應兩天會好些。

但根本沒法適應。

岱宗不分班,大家互相都認識,有固定的小群體,吃飯刷題會在一起。

可以說整個班隻有她是陌生的。

蘇從意是很自來熟的性格,一般沒有她融不進去的圈子。架不住岱宗排外,對平行校區有種天然的偏見心理,她每次都會被刻意忽視掉。

老師發下來的卷子,她當時如果不在座位,也不會有人給她留一張。

她就像是一頭進入不同赫茲的鯨魚,或者正方形被塞入三角裏,找不到人和她說話,也找不到共同話題。

如此過去一個星期,蘇從意初入岱宗的熱情消耗殆盡,隻剩壓力。

她變成了和兔子賽跑的烏龜,這群兔子還每天生死時速不睡覺。

別說超車,她甚至見不著車尾燈。

趙悅悅她們在八班群裏瘋狂艾特蘇從意,問她在岱宗修煉的如何。

蘇從意不知道怎麽回答。

有點孤單。

她更想念平行校區的生活,開心又熱鬧,還有那麽多朋友。

有個人說的對,她不適合岱宗。

說這句話的人,不回複她的微信,也不回學校,一直請假。

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蘇從意躺在**,翻著被她置頂的聊天框,發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

她很想知道他在做什麽。

很想把岱宗的事情告訴他。

他明明說,她不適合岱宗也沒關係,他會努力讓岱宗適合她。

現在卻連人都找不到。

她和陳聽晏的關係似乎是單向的,他選擇消失,她隻能被動接受。

蘇從意罕見地失眠了。

次日頂著兩個黑眼圈蔫巴巴地吃早飯,把魏淑小小地嚇了一跳。

“哪裏不舒服嗎?”

魏淑伸手摸她的額頭,她躲開,扒了兩口飯,拎起書包。

魏淑目送她出門,感覺自家閨女去了岱宗後都變得不怎麽愛講話了。

蘇從意繼續開始壓力滿滿的新一天,趁著課間十分鍾沒有老師拖堂,一路小跑著去廁所。

掃開水龍頭時,她聽到隔壁男廁所裏有學生閑聊。

“……在老蔣辦公室看見的。”

“我還以為不來了。”

“對啊,我記得晏神不是高二下學期就保送了嗎?他來學校幹嘛?”

最後一句帶著加速度,一下子撞進蘇從意的耳朵裏。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人已經不受控地轉身跑了出去。

心情雀躍得一路飛起,蘇從意兩步兩步地跨著台階,很快衝上樓。

拐彎時撞進人懷裏。

少年被她撞到後退兩步,捂著下巴輕輕地嘶了一聲。

“抱歉抱歉。”

蘇從意抬頭,對上那雙幹淨的琥珀色瞳仁,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陳聽晏!”她驚喜,也不管這是人來人往的樓梯間,笑容燦爛地撲上去,“你來學校了!”

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觸感不是瘦削的硬朗,反而偏軟。

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麽,麵前的人身子一僵,條件反射般掙開她的手。

“……”

蘇從意微愣。

“阿晏。”

有人從下麵一層樓梯口探出頭,喊道,“老蔣讓你去找他一趟。”

陳聽晏應聲,神色自然地將蘇從意剛剛扣住的右手放進校服口袋裏,用另一隻手揉了下她的發頂。

“我先過去。”

“……哦。”

蘇從意看著他轉身下樓。

快上課的時候陳聽晏回了教室。

他拉開椅子坐下,身邊立刻圍滿一圈人。大家問他題目,和他說話。

蘇從意坐在最後一排,支著下巴遠遠地望了會兒。

他頭發剪短了,個子也長高了。

要比除夕再瘦些。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麽變化。

蘇從意收回視線。

她其實也有題目想問。

但她擔心自己的題目拿不出手,被其他同學笑話這麽簡單也不會。

蘇從意在這一刻覺得,她和陳聽晏之間的距離,忽然就被拉遠了。

她來岱宗,是想看看他的風景。

來了之後卻發現。

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周五下午的四節課又安排得緊鑼密鼓,蘇從意小測仍然排在全班倒數第一,她習以為常甚至想要擺爛了。

不是她不夠努力,而是再努力,也和倒數第二差開四五十分的距離。

兔子的一點點天賦就能碾死烏龜。

下午第四節 課上完,有一個晚自習的假期。蘇從意正收拾著書包,桌角被人叩了兩下,她抬頭看見班長。

“陳聽晏被化學老師叫去辦公室了,讓你在班裏等他一會兒。”

蘇從意來零班半個月,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過來找她說話。

她眨了眨眼:“……好的。”

二月中旬,天色黑得早。

前些天又下一場雪,窗外樹枝掛著薄薄一層冰,在路燈裏晶瑩剔透。

班裏學生陸陸續續走完,蘇從意一個人坐在教室裏,無聊地趴在桌子上,對著用過的演算紙塗塗畫畫。

橡皮擦擦掉多餘的線條,蘇從意轉著鉛筆抬頭看向黑板上方的掛鍾。

六點半了。

陳聽晏還沒回來。

她準備直接收拾東西去樓下等,起身時,衣袖把畫稿蹭掉到地上。

她彎腰想撿,麵前落下片陰影。

有人先她一步伸出手,指尖捏住演算紙一角,輕輕撿了起來。

紙上畫著隻躲在樹洞裏的貓,蓬鬆的尾巴卷住肚皮,像在睡覺。

簡單潦草,又透著靈動。

男生看了幾秒,將演算紙遞回去。

“謝謝。”蘇從意接過。

“畫的很可愛。”男生笑道,“你學過素描?光影處理的不錯。”

今天竟然有兩個和她搭話的。

蘇從意覺得意外。

她認真打量起麵前的人。短發利落,個子高瘦,戴著副無框眼鏡。

白淨清秀的學霸型帥哥。

似乎有點眼熟。

蘇從意盯著男生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來了,說:“何燁?”

和她一起入選岱宗的另外一位旁聽生,因為有事一直沒來。

蔣拓準備把這個名額讓出去,最後應該是何燁家裏的關係,留著沒動。

“你認識我?”何燁也蠻驚訝,“我今天還是第一次來零班。”

終於不用孤零零地自己坐在倒數第一排了,蘇從意頗感欣慰:“平行五班第一嘛,咱倆一個校區的。”

何燁恍然:“你也是旁聽生?”

“嗯。”

見蘇從意點頭,何燁卸下書包,坐到她旁邊的空位上,表情像是鬆了口氣:“那我運氣還挺好的,因為來得太晚了,有點擔心融入不進來,沒想到剛來就碰到個同校區的。”

蘇從意聞言,幹巴巴地笑了下:“沒事,我來得早也照樣融不進去。”

何燁噗嗤笑出聲,覺得這姑娘挺有趣,主動道:“那咱倆統一戰線好了——方便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蘇從意:“哦,我叫……”

砰。

教室後門被人推開。

走廊上的風嘩啦啦灌進來。

蘇從意的自我介紹卡到一半,轉頭瞧見陳聽晏從後門走進來。

他在倒數第一排旁邊的過道裏停下,神色寡淡地掃過何燁的臉,而後拎起蘇從意放在桌上的書包。

幫她把卷子和題冊裝進包裏,拉好拉鏈,陳聽晏說:“走吧。”

蘇從意對何燁擺了擺手,跟在陳聽晏身後走出教室。

整棟教學樓的學生差不多走完了,樓梯間空****的安靜。

蘇從意踩著台階下樓,不時抬頭瞟一眼離她幾步距離的人。

半個月不見,有點找不出話題了。

她其實想問他為什麽請假,為什麽不回複消息,話到舌尖又咽下。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樓下走,一時間誰也沒有先說話。

氣氛微妙地沉默著。

等到了二樓拐角的台階,陳聽晏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

蘇從意跟著停下:“怎麽了?”

陳聽晏沒開口,往上走了兩步,站在她下麵一層台階上,把手裏拎著的帆布包給她背上,調整好包帶。

然後伸手把她抱進懷裏。

鼻尖磕上少年校服領口冰涼的拉鏈,蘇從意微微睜大眼。

感覺到跟前這人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頸處,柔軟的短發蹭著她頸窩,帶出蓬鬆的觸感,像一隻沉默又黏人的貓。

“……我才幾天不來。”

貓將她按在懷裏,親昵地小幅度蹭了蹭她的脖頸,聲音低低悶悶的,有點委屈,“你就認識了新的人。”

蘇從意的心髒一瞬間又充盈起來,重新變成圓滾滾的氣球,所有滯悶情緒在這短暫的幾秒鍾裏全部消散。

想問的問題也拋到腦後,她覺得她和陳聽晏的距離又親近了回來。

“沒有沒有!”蘇從意歡快地搖著尾巴,在無人的樓梯間裏回抱住陳聽晏清瘦的腰,“我剛剛才認識。”

陳聽晏抬頭:“那你有不會的題嗎?怎麽都不見你來問我?”

蘇從意誠實道:“問你題目的人太多了。”

她湊不上去。

陳聽晏沒有想到這個原因,眉梢微微皺了一下,很快又鬆開。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陳聽晏收回抱住她的手,說,“下次可以直接叫我,我去找你。”

蘇從意彎著眼睛點點頭。

“好。”

陳聽晏回學校之後,蘇從意明顯充滿動力,對岱宗不那麽排斥了。

也有了固定的新同桌。

兩人同樣來自平行校區,何燁的成績要比蘇從意好一些,但也沒高她太多。她很多拿不住的題型和易錯點,在何燁那裏都能找到共鳴。

不再隻有她一個人難以適應,現在多了個和她感同身受的。

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蘇從意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班裏的倒數第一總是和倒數第二關係好,因為水平接近,相處起來太親切了。

何燁理所當然地成為蘇從意在岱宗交到的第一個朋友。52赫茲的鯨魚找到同伴,不再是孤軍奮戰。

陳聽晏坐在閣樓裏,翻閱著蘇從意試卷上的筆記,和他不同的思路。

“這種解法是何燁教我的。”

蘇從意見他對著那道解析題看,笑眯眯地主動解釋,“老師上課寫的幾種方法我不太理解,所以就自己畫了函數圖像拿給何燁……”

哢噠。

筆蓋輕輕扣在桌麵上。

陳聽晏抬起眼,打斷她的話:“你有不會的題目為什麽不來問我?”

蘇從意很自然地說:“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呀,而且我和何燁離得很近,問他就可以了。”

這已經是她在最近一周內,不知道第幾次提到何燁。

陳聽晏理智上清楚她隻是在陌生環境裏交到新朋友,找到共同話題。

所以會產生短暫的依賴感。

可從她嘴裏頻繁地聽見另一個人的名字,讓他感到浮躁不安。

她的注意力不再隻停留在他身上。

她開始看向別人了。

以前隔著校區還不是這樣,怎麽現在同個教室,軌道反而偏離了。

手腕上的傷口已經愈合,陳聽晏卻覺得像有一千隻螞蟻鑽進疤痕裏,啃噬著骨頭,帶來難以忍受的慌亂。

捏著卷子的手指用力,骨節泛出青白色,他聲音平靜地問:“所以你現在需要何燁,不需要我了,對嗎?”

蘇從意被問住了。

她莫名其妙,不理解陳聽晏為什麽會這樣說:“不是啊,我……”

放在桌上的右手被人緊緊按住,指尖是沒有血色的白。蘇從意對上陳聽晏的目光,專注到近乎有些偏執。

他說:“給你講題目的人,有我一個不就好了嗎?”

你隻用看著我。

不要看別人。

這樣不就好了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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